驻营,分一队守城示敌,两部成掎角之势。若敌攻城则南山之兵下而助之,若敌攻山则守城之兵出城助之,万无一失!”他说得志得意满,自顾自笑了起来。
兵分两路,原有两相抗敌彼此呼应之虑,但和装备精锐、兵力众多的魏国骑兵比较,蜀军兵力单弱不敌。本该集中一处以优势兵力抗敌于关隘之外,如此布置,导致兵力分散,很可能左右支绌,头不顾尾,这简直是儿戏之论,王平的冷汗流下来了。
“马参军,”王平耐心地劝道,“我军兵分两路,势单而难成,不如同入城中,共守关隘。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待得陇西、上邽战事平定,大势掌握,不愁魏军不退。”
“我意已决,无需再劝!”马谡决断地说,他扬起头向那苍茫山林望去,仿佛他就是神,是主宰天地的上帝。
“马幼常!你不要意气用事!”王平顾不得尊卑,踹着马镫厉声大喊。
“王子均,我才是守街亭的主将!”马谡还以颜色。
王平知道了,这个顽固的年轻人是铁了心违背诸葛亮的将令了,在马谡眼里,他王平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武夫,能跟他并肩守街亭已经是荣耀,只需唯他马首是瞻,别的却不要妄想!
“好,你要分兵就分兵,那我请在山下阻截!”王平无奈,只好让了一步。
马谡傲然地说:“守街亭的兵力不多,我意分一千兵与你,遣副将高翔与你同守关隘!”
“一千兵!”王平气得要炸了,“人太少了!”
马谡乜着眼睛:“王将军嫌少么?本次守街亭,我军兵力本来单薄,南山之兵又为此次守街亭主力,何能再分与你处?请将军思虑三军之难,勿要贻误北伐大局!”
王平被马谡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望着这个刚愎自用的主将,长长一声叹息。不是叹息他命运不济遭遇如此主帅,而是叹息北伐或许终将衄挫。
“丞相,对不起……”王平心里悲苦地说,虽是心中火焰撩得老高,又无可奈何,他哼哼两声,领了一千人驱马离去。
马谡一扬马鞭:“上山扎营!”他当先一骑,像奔向自由家园的兔子,蹦跳着冲上葱茏绿色掩映的山冈。
※※※
曹魏的铁骑如黑色巨浪涌进街亭的两山夹道中,他们起初预料的激烈阻挡并没有发生。山谷中寂静一片,远远地望去,街亭关隘的城墙上竖起了一面孱弱的旌旗,迎着风孤单地颤抖着。
蜀军果然先一步抢占了街亭要隘,若是越不过街亭,援兵抵达不了战场腹心,不仅陇右易帜即在眼前,长安也危在旦夕。张郃登时沮丧极了,可是很快,那种沮丧的情绪便被夹谷的春风吹去了百里之外。
魏国斥候士兵把一个令人又惊又喜的战报呈了上来——蜀军主力全移街亭南山之上,守卫街亭城的蜀军其实只有一千余人。
“是谁守街亭?”张郃问斥候。
“参军马谡!”
张郃哄然大笑:“马谡?哈哈,诸葛亮怎么派了这么个庸才来守街亭,居然以主力安营孤山之上,分兵两处,其势难相援,他若是举全力当道扎寨,我哪里有取胜的十全把握!”
张郃的援军到达街亭时,山上的蜀军已立好营寨,一排排鹿角从山脚蔓上山顶,荆棘似的闪着醒目的光。每一排鹿角里都立着一面汉军旌旗,旗帜呼啦啦地拉扯着风声,仿佛无限进攻的鼓声。
马谡往山下一望,五万魏军如铁流般窝在街亭的夹道间,以居高临下之势,魏军的分兵部署看得一清二楚,把克敌的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魏军若敢强攻上山,蜀军弩兵必会万箭齐发,这是他移兵上冈的战略设想,他对自己的设想相当自信,胜利像送到面前来的新鲜嫩果,一举手,便利利落落地摘下来。
可是,出乎他意外的是,魏军停在山下不动了,只是从四面八方合拢,把座山围得跟铁桶一样,在山下摇旗呐喊,也不攻上来。
马谡茫然地看着停止不动的魏军,竟安起了营帐,似乎打算埋锅造饭,他像被泥抹了眼睛,一时间还有点混乱。
魏军就这样守在山下,过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漫长得像过了一千年,马谡几次派了人下去探个情况,都被魏军的飞矢逼了回来,派出去一百人回来十人,派出去两百人回来二十人,死亡是以十倍为累积层层叠加。
那些丢弃在山腹上的蜀军尸体越来越多,凄清的月光铺洒山间,像一面从天上垂下的裹尸布,映照在一张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上。
马谡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从山上望下去,四面都是灯火,像无数的萤火虫在山下飞舞。曹军安静地匍匐在大道上,似乎是沉睡中的狼豸,养精蓄锐等待黎明的屠杀。
南山之上一派死亡的沉寂,夜风把街亭城方向激烈的厮杀声吹上山巅,从山上俯瞰,能看得见关隘前烧起了一片刺目的火红,那座灰蒙蒙的小城池仿佛掉入火坑里的一枚棋子,挣扎着、吼叫着,却很快地陨灭了。
那是魏军在攻城。
本来做好了敌攻一处,则我两处襄助的谋算,但当实战到来时,南山上的蜀军却根本分不出一个兵去解救陷入重围的守城将士,只要山上的蜀军想要杀下山去,都会被守山的魏军用强弩射了回来。
两个时辰后,街亭城的厮杀停止了,一切像一场快得来不及重温的梦,似乎惨烈的战斗从没有发生过,以至于山上的蜀军竟然不知道到底谁赢谁输。
风还在涤荡,天空在逐次放光,像是死亡在一点点露出惨白的面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马谡一个晚上都在想,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个合适的答案,只有白痴一样地傻坐,呆呆地看着月光淡了,阳光浓了,那一夜的凄凉缓缓地去了。
天亮的时候,马谡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率全力冲锋,杀得魏军落花流水。他誓死的决然让自己都感动了,一抽长剑,就要喊出那悲壮的口号。
一个斥候士兵心急如焚地狂奔面前:“将军!魏军截断我汲水道路!”
“什么?”马谡没听清,或者是他不愿意听清。
“魏军截断我汲水道路!”斥候士兵重复道。
马谡手里的长剑差点掉了,他终于明白了,魏军之所以围而不攻,耐心地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就是要趁此夜色切断蜀军的水源。
是这里出了问题,马谡想了一晚上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在现实面前给了他清晰的回答,这现实竟是如此残酷,让他几乎没有力量承担。
他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传令下去,立刻杀退魏军,夺回水源!”
这个命令下得太晚了,魏军已经派了重兵守住水源,蜀军不能近前半步,才冒个头,暴雨般的飞箭雷奔电激,逼得蜀军步步退后。
蜀军在明处,魏军在暗处,高山上俯瞰苍茫远方一目了然,但那是观景,平地里围了山中敌人,却是实战。
实战永远比谈兵残酷,这一点马谡到现在才明白。
血像岩浆般洒得漫山遍野,尸体东一堆,西一堆,像在山上长了无数座血红色的丘陵。干渴的蜀军再不敢冒险取水,恹恹无神地龟缩,再龟缩。
“冲,冲下去……”马谡有气无力地说。
“将军,魏军烧山了!”有士兵尖厉的惨叫了一声。
不用士兵们指引,马谡已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烟雾腾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野花般盛开在山林间,还有密密麻麻的火光在山野中跳跃,那是蝗虫一样的箭,吞噬了一切生命。
蜀军插满山腰的鹿角成了最好的靶子,一排排火箭呼啸奔至,砰砰砰击中鹿角,蓬起越来越烈的火焰。顷刻间,整座山被大火吞噬了,仿佛陷入地狱烈火中的孤儿。
马谡的眼睛晕眩了,不知道眼里的光点是飞蝗还是流星,烟雾越来越浓重,眼泪被熏得流了一脸。
泪眼蒙眬中,他看见了一张脸,飘浮在高高的空中,挺直的眉毛中央有一小片白,像洁白的一颗心。
“四哥!”他向那张脸伸出手,疯狂地朝前奔跑。
那颗心在粉碎、撕裂,化作一弯弯的钩子般的光,慢慢地,整张脸都粉碎了,从脸孔的中央飞出成千上万的火红色光点,耳中居然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马谡停下了脚步,他朝四周张望,看见无数张死亡的脸孔,却不是想象中的惨白,反而红得这样绚烂,像是涂了胭脂的舞者,在璀璨的光芒中迎风起舞。
破碎的金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大,震荡在街亭的两山之间,传得很远很远,也许将传到渭河对面的西县。
他凄惨地仰头大笑:“我是要失败了吗?”他抓住一个士兵,拼命摇着他的手臂,“你说,我是不是要失败了?”
士兵吐着浓血倒在他脚边,胸口插了十来支利箭,临死之时,指甲在马谡脸上抓了一道印子,像是个赌咒的符。
马谡的脸上渗出了血,咸腥的血流到他的嘴巴里,他微张着口念道:“失败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向丞相交代呢,我该说什么呢?”
“将军快走!”副将推着仍在发狂发癫的马谡,将他像一叠包袱似的扔上战马,拼死护卫他杀出重围。
街亭在大火中哭泣,没有逃出去的蜀军士兵大多葬身火海,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和魏军面对面地拼杀,便将年轻的生命殒殁在不交兵锋的战场上。满山是惨号着打滚的火人,腥臭的焦味儿喷着黑烟冲向天空,那一面面原来用来鼓舞士气的“汉”字大旗正在坍塌,墨隶的“汉”字蜷曲着被血红的火撕成了一缕飞尘。
后来人们说,街亭的那座山整整哭了一百年,直到蜀汉亡国。附近村庄的农人常常在半夜听见山上隐隐有凄厉的哭声呜咽如风,他们说,那是屈死在街亭之战中蜀汉士兵的亡魂。
风更大了,街亭的火被吹上了天,烧得天空伤痕累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红流淌下来。火焰的剥蚀声和垂死者的呼号声交迸作响,传得很远很远,沿着陇右崎岖的山道夺路狂奔,一直奔向了西县。
第八章 失要隘无奈退兵,闻噩耗忍痛理政
太阳要落山了,满目山河被夕阳包裹,晚霞一直延续不绝,像谁在天上打翻了颜料,在质地粗糙的天空蔓延,一抹红,一抹紫,一抹黄……
光芒越来越浓烈,像战场上的鲜血,从喉咙口喷涌,渲染了整片天地。在这广阔的残阳夕照中,天很远,地很远,一切都很远,望不到头,走不近边,也踏不进理想的旧都。
西县的蜀军大营里响起了一声报时的木柝声,“汉”字大旗飞向了半空中,流苏染了夕阳的颜色,像血红色的泪丝。
中军帐内,很安静。
不是没有人,而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铠甲锃亮的将军都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般没精打采,偶尔抬起眼睛望向主座,触碰的是静止不动的一池水。
诸葛亮没有动。
他像一块朔北的寒冰,冷得连心都结成了冰。
那柄白羽扇平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白玉麒麟上不经心地一点,羽毛微微一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像是连羽扇也被冰冻了。
“丞相……”一直跪在地上低低抽泣的王平轻声地呼唤,他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伤心和愧疚让他几乎崩溃。
诸葛亮“呃”了一声,白羽扇从膝盖上缓缓上升,在胸前停住,再向前一伸:“子均,你,你起来吧……”
还是冰块一样的表情,却已经开始松动。
王平喉咙中像噎了颗核桃,说话断断续续:“平有罪,有、有罪,没有、没有守住街亭……”他伏在地上,双手按出了两个湿漉漉的巴掌印。
他是从街亭的硝烟中奔回来的,街亭城失守后,他率众撤出战场,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一个个死去,看着街亭这个咽喉被魏军夺走,却无力挽回败局。
他回来了,带了必死的心回来,也把街亭失守的消息带了回来。
“不干你的事……”诸葛亮的白羽扇噗噗地拍在案几上,“是,是我之过!用人不当,乃有此大败!”
安静的营帐内顿起杂音,像一粒石子丢入沉闷的死水中。
诸葛亮居然在认错,没听错?不!是的,他的确在认错。这些将军们在此刻也明晰了自己的阴暗心态,原来是带了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情来看待这次失败。诸葛亮独断专行,不听劝诫,派了一个书生马谡去守此关隘,如何不败呢?
可,诸葛亮的认错让他们都刹住了看热闹的恶毒念头,诸葛亮清峻的脸孔上平添了那么多的皱纹,一丝丝白发从发根冒头,像一道白光忽然照在头上。
这种衰老,是在获知街亭丢失的消息之后才如此明显的吧?
将军们的心都是一紧,随之而来的忧郁病菌般在他们之间传染。
“子均兵不过千人,逢街亭大败,魏军士气如虹,而乃鸣鼓自持,设疑兵得脱,得以士兵无损,全身而退,亮倒要谢你!”诸葛亮平静的声音里有真挚的感激。
王平吓住了,他忙摇着手说:“不,不,平是有罪的,若我规谏得法,街亭也不会丢失!”
王平的话里清楚地透露了一个信息,街亭失守的责任,是主将一意孤行。
诸葛亮什么都了解,就是了解他才更加痛心,他戚然地问了一句话:“幼常呢?”
王平小心地说:“马参军,他、他,找不到了……”
“是失于乱军中,还是丢了街亭有愧于心,不敢来见我?”诸葛亮冷淡的话语里竟含着痛心的刻薄。
王平不说话了,他是知道的,马谡果真如诸葛亮后面的那种猜测,是躲了起来,他把自己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想要把错误也一并藏起来。
“把他找来,活要见人……”诸葛亮没说后面的那句话,他其实并不希望后一种情况发生。
又安静了。
“丞相,”魏延鼓着勇气说,“张郃已夺街亭,我军、我军……”他打量了诸葛亮一眼,衰弱苍老的诸葛亮像一口荒井,凄冷、干枯,让人不忍心去伤害,他用力压下心中的不忍,郑重地说:“我军该有所行动。”
诸葛亮木然地看着他,像是魂丢了。许久的沉默后,他忽然说道:“我已决定,撤兵。”
撤兵!帐内的将军都惊住了,费了多少力气方才换来今天的局面,为一区区街亭便捐弃前功,把到手的三个郡又交还给魏国,是丞相被失败打击得失了理智吧?
“丞相请三思,”魏延劝道,“张郃虽得街亭,然陇右三郡还在我们手中,大可与张郃一战,胜负未可知也!”
诸葛亮摇头:“三郡虽克,新定之郡人心不齐,不可依恃;二者,襄武未下,上邽未下,张郃既已得街亭,陇右咽喉一手掐住,又与二城成掎角之势,我军若强为一战,徒损兵力,不可争也!”
“可是……”魏延像被摁在沙子里的鱼儿,还要挣扎蹦跶。
诸葛亮挥起羽扇一拍,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军令!”
魏延住声了,帐内的将军们也不敢争辩,打了败仗,谁的心情都不好,心里多少对诸葛亮有怨气,乍又听说要撤兵,怨气更深了,却到底不能挑战诸葛亮的权威,憋着一肚子火,委委屈屈地出帐去安排退兵事宜。
中军帐这一次是真正安静了,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一切都停滞在冰寒的瞬间,唯有一个变老的诸葛亮被可怕的时间之手拖向毁灭的深渊。
修远不放心地凑过去,本来想宽解一二,却发现诸葛亮的手在发抖。他小心地碰了一下,凉得像一块冰,吓得他急忙道:“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诸葛亮不说话,他像是听不见世界的一切声音,也忘记了自己原来可以拥有声音。
外边的铃下喊道:“丞相,阳平关急件!”
诸葛亮疲累得没有力气回话,低低地喘了几口气,才乏力地说:“传进来。”
信递了进来,是一封贴着羽翎的信,修远刮了封泥,小心地捧给诸葛亮,他知道规矩,也不敢看。
可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坠落声,信从诸葛亮的手中摔了下去。他一惊,只见诸葛亮的脸色白得像窗户纸,一双手抖得厉害,连羽扇也拿不起。右手握了很多次,却总也持不住那扇柄,羽扇便一次又一次落在案上,噗的第一声敲疼了心,噗的第?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