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声敲伤了魂魄……
“先生?”修远担忧地问。
诸葛亮半晌没回答,他慢慢地弯下身,一点点抠起那片掉落的竹简,便是这一弯一捡的动作似耗费了一万年的光阴。他把竹简捏在手里,默然着把竹简轻轻放在案头,用一方砚台扣住了,艰难地说:“去,去收拾行装,准备撤兵。”
修远越来越觉得奇怪,他想看看那急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可他不敢破了诸葛亮的规矩,只好一面揣着怀疑一面去捆扎文书。
诸葛亮撑着案几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凝视着背后那面硕大的舆图,山川、河流、峡谷、城关……都像水一样流动起来,那条褐色的渭水呵,像泪一样绵长,承载着世人的痴望,奔向梦寐中的城市——长安。
他抬起手,轻轻地去解地图扎在帡幪上的结扣,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却怎么也拧不下来,那像是个死扣,一旦结上便再不能解开,除非连根儿斩断。
他便和那结扣拗上了,使着劲,憋着力,结扣没解脱分毫,却把钉子生生拔了出来,带起的力量扯得整面舆图徐徐落下,“砰”的一声砸起半身尘土。
他微微一惊,手缩了缩,指头已磨出一条血痕,却不觉得疼。他发出一声惨淡的笑,迟迟地转过来,面上不知不觉挂满了泪,清晰的泪,像哀伤的星星落在脸上。
修远正匐在案上,那封扣在砚台下的急信被他抽了出来。他像是做着噩梦,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诸葛亮,诸葛亮面孔的泪忽然就刺激了他,他哭了起来:“先生,长公子他……”
诸葛亮微微笑起来,泪水在凄凉笑容间肆意,却始终没有说一句痛恨抱怨的话。他扛着死亡和失败的双重悲惨,像个半身残疾的烈士,奔向布满伤害的穷途。
※※※
当那面“汉”字大旗从地平线尽头抹下去,襄武城像被酒灌醉了,陷入了迷醉的狂欢中。
守城的士兵把兵器一丢,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城中的百姓听说蜀军撤兵了,纷纷奔走呼告,一拨拨人从锁窗闭户的家中跑出来,有的欢呼,有的哭泣,有的仍是若在梦游,但危难已过的念头却在襄武城中每个人的心中燃烧。
陇西太守游楚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坚守两个多月,顶着蜀军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击,守城将士轮番更休,满城百姓也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地更番给守城将士送辎重,倘若到紧迫关头,甚至需要妇孺上城关杀敌。陇右三郡投降的消息几度敲碎了士气,又被他艰难地粘合起来,他其实也几乎要失去信心,可那点子骨气硬生生支撑住守城的信念,到底是苍天护佑,蜀军终于退兵了。
他激动地说:“我早说大魏有天佑,定会转危为安!”这话他是对徐庶所说,徐庶身负朝廷案行使命,却被困在襄武城中出不去,不得已也加入了守城行列。
徐庶平静地说:“太守明睿。”
游楚奇怪地看了徐庶一眼,值此满城狂欢之时,纵使铁石心肠也当动容,徐庶却似乎心不在焉,像那极致的喧嚣是吹过墙外的一阵风,无论如何热烈,亦不能使他有所感怀。
“城如今保住了,徐中郎欲有何为?”
“我该回洛阳了。”徐庶淡淡地说。
游楚觉得徐庶便是一口生锈的锅,通身一股陈旧的气息,锈斑太厚,也不知沉积了多少年,若不是困于一城,不得已同仇敌忾,他不会和这种寡言的人有什么过命交情。
“哦,回洛阳好,我遣人送你回去。”游楚礼节性地说。
“不劳动太守了,我来时是怎样,回去还是怎样。”徐庶语气依然像淡水。
游楚觉得在和一堵墙说话,费多少言辞都被反弹回来,他没话找话地说:“上回听你说,有一至交在陇右,他在哪儿,要不要去拜访?”
徐庶以为好笑,自己的随口胡诌,实心肠的游楚竟当了真,他漠然地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游楚错愕着。
徐庶眺望着蜀军远去的背影,最后的一点影儿像沙粒消失在流散的风里,他幽幽一叹:“是,走了……”
很多年积压的哀痛一瞬间涌上来,他背过了身,阳光抹过他的脸,他躲在明亮的温暖中,泪悄悄地流下,没有人看见。
二十年了,他们终于“见了一面”,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被敌对的仇恨情绪,被征战的喧嚣,被很多很多不相干的东西隔绝着。
他想告诉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在煎熬中度过了二十年,像根木头,像块石头,像捧枯草,像所有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的杂物,就是不像一个人。
孔明……我已衰败如残枝,只是一具没有理想的躯壳,其实,倘若不能与你共事,理想于我何所有,生存不过是一种无聊的苟延。
城上风如怒吼,吹得徐庶满头白发飘飞,他偷偷幻想着自己与挚友相见,那满城的热闹是为他们的重逢而庆祝,这让他苍老的容颜盛开出孩子般纯真的笑。
年近花甲的徐庶和四十八岁的诸葛亮在分别二十年后,隔着数百里的距离彼此遥想,他们被时间的厚墙远远拉开,终于走到了诀别的深渊。
※※※
一支军队缓缓地行进在阳平关的险峻山道间,大小旗帜像船桅似的荡来荡去,再行军半日便能到沔阳。众人的心情登时微妙起来,既为即将抵达目的地而如释重负,又为过去的那一场失败痛定思痛起来,更在揣测将来何去何从。
诸葛亮轻轻拨开了车帘,山风呼地扑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先生,风大呢,你的病还没好!”修远慌忙把车帘垂下来,左右打量着诸葛亮,生怕他有个好歹。
诸葛亮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患着病,有时是胃疾,有时是风寒,有时还头疼,有时又失眠,连番的病痛折磨着这个意志刚强的男子,他却没有落下一件事。该批复的公文照样工工整整地写下处分意见,该交代的要紧事一样样有条不紊,随军的文武官吏原先还埋怨诸葛亮错用人导致大败,后来见丞相身染数疾仍撑持政务,怨愤瞬间丢了,倒担忧起来,有忧虑过度的,荒唐地害怕诸葛亮会不会遭街亭兵败的打击,痛病交加,竟至从此不起?
可事实是诸葛亮并没有倒下,他像永远不会倒的一座山,纵算遭受残酷的风霜侵蚀,依旧岿然屹立。蜀汉官吏都放心了,只要诸葛亮不倒,国家便还有希望,倘若诸葛亮倒了……他们不知道那一天该怎么办,想一想便浑身发颤。
修远轻轻一碰诸葛亮的手,凉得像打冰水里捞起来的一块石头,又痛又急地说:“手真凉!”他见诸葛亮坐在颠沛的马车里还在翻公文,埋怨道:“先生,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累死累活,他们都是死人么,有事让他们做去,平白地让那帮懒人偷闲,白拿朝廷食禄不干事!”
诸葛亮嗔道:“我没有这么娇弱,你偏爱叨叨。”他握住一册文书,叹息道,“还有很多事没做,不能倒下呢。”
外边有人轻轻敲车板,诸葛亮拨开车窗:“威公?”
杨仪把一份急报递进来:“赵将军来信了,自中军南撤,他们遭曹魏大部袭击,幸有赵将军断后,烧断赤崖栈道,未曾有大覆败,不过一二日即返汉中。”
诸葛亮看着急报,突地问道:“幼常有消息了么?”
杨仪摇摇头:“还没有,传闻很多,但都不可信。张钺将军断后,着斥候打探,没有在北边发现马参军的踪迹。”
杨仪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马谡并没有投敌。诸葛亮把急报轻轻扣下:“去告诉张钺,一定要把幼常找回来。”
“是。”
车窗合拢了,诸葛亮忽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明明快入六月天了,正是暑热时,他却觉得寒冷,像是身体里养着一块冰。他不禁拍了拍腿,怅然道:“老了。”
修远一愕,他看着自称老去的诸葛亮,本想随口把那自损的言辞否决一番,最后却惊惶地发觉根本不能反驳。
天蓝纶巾下压着的鬓发一多半泛了银色,眼角唇角的皱纹便是不笑不怒时也分明如叶面经络,清亮的眼睛总被浮翳渗着。整个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脸颊微撮了,浓重的青黛色从鼻梁上扫下去。他即使在睡梦中,在安静地养神时,也皱紧了眉头,每个瞬间都不松开思考的阀门,那日复一日的操劳加速了他的衰弱。
修远看得心酸,几乎便要垂泪了。他真想把诸葛亮手中的公文抢过来,把先生锁在一个没有朝政公文,没有战事绸缪的安静地方,将一切打扰人休息的喧嚣关在门外,让先生年轻起来,健康起来,他宁愿先生不是丞相。
诸葛亮翻动文书,方看了两行,说不得是为什么,轻轻拨开车窗,阳平关的险峻苍茫陡然映入眼底。
大片的山野花朵仿佛喷火蒸霞,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泼辣辣开满了山冈,浓烈得像要淌出水来。
乔就死在这里么?
他往下俯瞰,一团团云雾荡上来,看不清幽深峡谷的模样,也不知哪一处深谷埋着乔的尸骨,会有野犬野鸷侵害他么?或者他本没有死,被哪个好心的采药人救起,正在农家舍屋养伤,过得一些日子,乔会健健康康地回到他身边。
也许是在明天早上,他从如山的文书后抬起头,乔已经悄悄地坐在他身边很久很久,无声无息,仿佛安静开放的一束白玉兰。他被蛛网似的朝政缠紧的心登时柔和舒展开,对乔微笑着说:“乔,你来了多久?”
乔仍然安静地说:“父亲,没有多久……”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像个胡搅蛮缠的懵懂孩子,可他多么想乔没有死,阳平关传给他的死亡讯息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他莫名其妙的一场噩梦。
诸葛亮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软弱,他原来以为可抗拒命运折磨的个人信念,在儿子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他此时便是想要做一个寻常的父亲,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不能弥补他对儿子的亲情亏欠,不能有过一次放纵宠溺,不能像普通父亲一样体会天伦之乐。为什么总是到最后才发觉自己以前的残忍,等自己想要救赎过往时,上天却又不给自己机会,这莫非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
诸葛亮把车窗合上了,渐渐封闭的空间里有两道浅浅的光在他脸上余留,像泪。
※※※
夜晚像一领黑色披风,从汉中平原边际遥远的山脊飘过来,渐渐把汉中平原罩住,最后的余晖在天尽头落下帷幕。
向朗匆匆地走上府门的台阶,一点月光流泻而下,照见门口蹲着的一个人。他以为是乞丐,也没在意,正要推门而入,恍惚听见谁喊了自己一声,他呆了一下,四处看了看,门前的巷道唯有风过路,并没有其他人。
那“乞丐”站起来:“巨达、巨达……”
向朗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惨白的月光洗着那人的脸,黑脸膛,宽额头,浑身脏兮兮的,袖口肩膀掉着碎布片,他难以置信地说:“幼常,你是幼常么?”
“乞丐”“呜”的一声哭了:“我是、是……”
向朗不顾一切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一路南下,不知该去哪里……”马谡仓皇地说。
向朗备觉怜惜:“别说了,先和我进屋吧,外边都在找你……”他警惕起来,挽着马谡进了门,“砰”地把外门关得严严实实。
第九章 马幼常弃生投罗网,诸葛亮挥泪诛心腹
烈风在汉中平原盘桓,像排解不出的哀愁,一次次撞向山峰,又一次次反荡回来,继续沉压下去,蓄积下去,满山满野的青翠都失了颜色,像是季节提早残敝了。
杨仪顶着风跑进沔阳的临时丞相府行营,风险些将他吹出去,他把着门迈了进去,心里琢磨着诸葛亮到底是什么病困模样。
杨仪进门的第一眼看见诸葛亮没有卧床不起,依然坐在卷册堆满的案后,一面翻动案上的文书,一面儿和姜维叙话,还把公文上的要紧处和疑难处指给他看。
蜀军上下任谁都看得出,诸葛亮对这个魏国降将优渥有加,常常随带身边,亲待程度很像当日的马谡,也是昼夜相谈,亲加点拨,还请命朝廷封他为奉义将军,当阳亭侯,领仓曹掾,以降将之身而获此殊荣,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杨仪本要回话,因见蒋琬正在和诸葛亮说公务,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蒋琬今早刚从成都赶来沔阳,也不曾休息便来见诸葛亮,说起话还带着尘土味儿。
“陛下问丞相是要回成都,还是留守汉中?”
诸葛亮思索了一会儿:“烦公琰回去禀明陛下,我把汉中之事处置完毕,最迟本月底复返成都,到底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打了胜仗,诸葛亮不会邀功请赏,打了败仗,他却一定要面君负罪。
蒋琬自然清楚诸葛亮的心思,他请道:“下官是否随丞相一同回成都?”
“不,公琰先回去,成都丞相府不能少了你。”这一茬事才说毕,诸葛亮立刻转向杨仪,“威公,说说你的事。”
“丞相,”杨仪道,“从西县拨来的千户魏民已安置妥当。”他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修远,修远再展给诸葛亮。
诸葛亮点头:“嗯,散于山野总不太好,可在沔阳附近修归附城,你和蒲元合计一下,择一处善地凿城。”
杨仪答应着,说道:“再一件,我军既屯守汉中,以为他日北伐,魏贼兵多将广,难以一朝克定,诸将议之,是否要更发兵力?”
“发兵?”诸葛亮漠然一叹,“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此病不在兵少,而在亮一人也。”
杨仪劝道:“丞相不必自愆过逾。”
诸葛亮摇头,徐徐道:“败军已成事实,亮怎可推诿,若不是亮用人不当,何以至北伐顿挫?故而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虽兵多何益!”他微微一顿,诚恳地说,“自今以后,诸公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跷足而待!此意可书教令颁下群吏,以广纳诤言,补缺过失。”
诸葛亮不推诿不塞责,主动承担责任,还欲广纳诤言,杨仪有些感动,他爽爽利利地应诺了一声,又说道:“再一事,随参军马谡逃走的李盛、张休找到了,他们意图抗拒,已被逮拿,现正押往汉中,请丞相示下。”
诸葛亮抬起双睑:“哦,按背军之律处决。”
那便是斩杀了,杨仪打了个寒战,可他不敢提出质疑。
“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看似不经心地一问。
杨仪迟疑着,像是咬着桃核,吐不出来:“马将军……”
“怎么,威公有难言之隐。”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像刀一样锋利。
杨仪哆嗦了一下:“没有没有,丞相让我查找马将军下落,我,我……马将军大约是回,回汉中了……”
诸葛亮一疑:“回汉中?在哪里?”
杨仪虚弱地说:“张钺,张将军,他说,马将军或在、在……向长史藏、藏起来了……”
诸葛亮微微眯着细长的眼睛,忽然把手里的文书抬起来一摔:“张钺既是早知幼常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这是包庇!”
杨仪吓得一抖,他本也不是有意卖友,原是被诸葛亮逼得无处遮掩,慌忙辩解道:“张钺也不是、不是有意隐瞒,他、他也只是风闻,也没有凭证,不敢乱说……”
诸葛亮冷笑:“你去告诉张钺,限他三日之内将马谡交上来,不然,他便为马谡顶罪!”
杨仪吸了一口冷气,老实道:“是。”他埋着头走了出去,刚离开诸葛亮的视线,这才发觉冷汗已把衣衫浸湿了,脊梁骨像被砍了一刀,心里的恐惧统统被劈了出来。
诸葛亮把目光重新落回案头,余光却瞥见姜维痴痴地出着神:“伯约,你想什么?”
姜维游走的神经被诸葛亮叫了回来,他先是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在想,马将军……”
“哦?”诸葛亮有些惊异。
“丞相会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默然,轻轻地翻开一卷又一卷公文,很久以后才缓缓地说道:“依据军法处置。”
姜维震惊,难道、难道诸葛亮要杀了马谡么?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