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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5部分阅读

    飘在诸葛亮的脸上,那是张并不令人害怕的脸,甚至,会使人生出好感。

    姜维喜欢诸葛亮的风度,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官能有如此动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备。汉丞相……那该是一国最大的官了,他见过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隔着远远的距离,模样儿也没瞧真。至于太守马遵,每日一副趾高气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儿,下属都心怀抱怨,他虽从不明说,心里也是不喜的。

    可诸葛亮……该怎么评价他呢,姜维对诸葛亮太陌生,他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头,曹魏多年来大肆贬低蜀汉,说诸葛亮蠢笨丑陋,蜀汉残暴卑弱,大魏军队只要踏进巴蜀的穷山恶水,蜀汉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发兵,不过是出于好生之德,先闲他们几年,待把江东的孙权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归化的野蛮人。

    在诸葛亮的眼中,姜维相当年轻,也很英俊,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模样好看的年轻人。他打心里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好感,人和人之间的一见如故像自然奥秘般玄妙。

    “我……”姜维心里澎湃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恨着自己嘴笨,着急地抓了抓手,却觉得伤口疼。

    “伯约是天水本地人 ?[-3uww]”诸葛亮念起姜维的字并不别扭,仿佛极熟识的故人。

    “是。”

    “今年……”诸葛亮委婉地问着姜维的年龄。

    “二十七。”姜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诸葛亮怅怅一叹:“二十七,大好年华。”他蓦然生出一种宿命的感觉,自己正是二十七岁承蒙昭烈皇帝知遇之恩,从此君臣知己,风云际会,今日偏让自己遇上二十七岁的姜维,这,会不会是上天的安排。

    “家在冀城?”他问话的语气越来越和蔼。

    “是。”

    “家中亲人尚在?”

    “有老母。”姜维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他以为自己疯了,对敌国丞相竟然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

    “老母在堂,是大福气呵。”诸葛亮感慨着,“战乱之世,黎民罹祸,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已幼而失怙,老而失依。”

    姜维起初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慨然,心里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既有此忧怀黎民之叹,为何要兴兵北征,侵我大魏边民?”

    诸葛亮微笑,像看一头莽撞的小牛:“为兴汉大业。汉室四百年基业,恩泽万民,一朝为曹氏篡夺,伯约以为呢?”

    姜维被问住了,他捏着手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忽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是为汉家天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伯约委屈,”诸葛亮体贴地说,“太守马遵猜忌忠良,致尔等穷途末路,非汝之过,乃上峰不具公平心也。”

    “谢谢。”姜维虽然觉得感动,却没法说出动人的感激言辞。

    诸葛亮摇摇羽扇,缓缓地说:“大势所趋,伯约欲有何为?”

    姜维说不出,嗓子眼漏着风:“我……”

    诸葛亮静静地凝视着他:“我不行勉强之事,伯约若想回冀城,我遣人送你回去,若是有归顺之意,我也不以你为贰臣。我看得出,你是难得的人才。”

    “我……”姜维词穷,他心里焦急得抓出了伤痕,偏偏嘴笨得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辞。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他不催迫这个年轻人立即做出决定:“伯约好生歇息,你这些日子不肯就医,那可不成。”他用羽扇轻轻拂了拂姜维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丞相。”姜维忽然喊道,他哆嗦着站起来,浑身颤抖着。

    他注视诸葛亮,这个人,哦,这个人……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么?像天空中恒定的北辰星般明亮,让渴望伟大的人们匍匐在他的光芒下,成就同样的伟大。

    他给诸葛亮拜下了,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诸葛亮朝姜维走一步,他也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心声。

    姜维又一拜,他憋红了脸:“姜维,愿、愿降……”他忽然流下眼泪,他以为自己怯懦,想赶紧擦掉,却慌里慌张地落出更多的泪。

    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姜维,扶起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恍然之中,他以为时光倒流,二十年光阴如梦一散。叩拜着的姜维变成了他,那个意气飞扬的隆中书生,而他自己则变成了刘备,落魄江湖却矢志不改的将军,双手扶握之间,便把一生浇铸在彼此的梦想中。

    ※※※

    诸葛亮回到中军帐时,夜深如晦,那一轮纸月亮被云吞去了一半的轮廓,马谡正等在帐内,看样子他刚刚才到,额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揩去。

    “幼常?”

    马谡把一份战报递上去:“赵将军传来的急报。”

    诸葛亮拆了战报细细读了一遍,转手递给马谡:“曹魏遣张郃为将,率军五万驰援陇右。”

    “这么快!”马谡惊呼,“斜谷的疑兵岂不功亏一时?”

    诸葛亮摇头:“不,斜谷疑兵仍能拖住郿县曹军,张郃援军这一路我们早已料定,目下该在要隘设重兵阻挡。”

    “丞相,当遣良将镇守。”马谡提议时,心里突突一跳。

    诸葛亮静默,他紧紧握着羽扇,去主座上款款坐下,自语似的说:“该遣谁呢?”

    “谡愿请缨!”马谡大胆地说。

    诸葛亮一怔,他看着马谡,这个在他眼里始终像孩子一样的马谡,其实已经三十九岁了呢。可他对马谡的期望太高太热切,因这沉重的期望致他生出患得患失的忧虑,害怕马谡不能承担,必要常常留下马谡在身边,看着他,矫正他,他想塑造一个完美的马谡,无懈可击的马谡。他始终不能忘怀那对马良没有说出口的许诺,为了马良,他拼出力气去保护马谡,甚至已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幼常去?”他迟迟地说。

    马谡既说出了口,也就不顾忌了:“请丞相准允,谡不想做案牍之士,一生空付文笔。谡愿策马疆场,为国效命,纵然血染征袍也当不辞艰险!”

    诸葛亮心底叹息,他希望马谡成就的样子和马谡自己希望的未来原来是不一样的,也许他是太苛责了,维护心太深反而成了伤害。

    “幼常之心,亮能体会,只是……”诸葛亮停顿着,却没有给马谡一个爽快的答复,“容我想想吧。”

    马谡还想争辩几句,可诸葛亮作出了不容辩驳的冷峻模样,他不得已吞下那些壮怀激烈的话。

    莫名地,诸葛亮想起了昭烈皇帝临崩前的嘱托,他飞速地把那告诫压下去,抬起头,看见的是马谡渴望的目光。

    不,先帝,也许,也许……你错了……

    第七章 诸葛亮固执择劣将,马幼常轻忽失街亭

    “升帐!”

    中军帐内洪亮的呐喊伴着鼙鼓的震荡远远地传开,在清晨的柔风中如水雾弥散,却没有那晨雾里的阴柔妩媚,相反怀着一股子阳刚之气。

    一众将领依次步入中军帐,帘幕挑得老高,暖融融的阳光如刀剑般直插而进,把整座营帐内的人物都照得清晰如刻镂。

    诸葛亮在主位上正襟危坐,他朝下一挥羽扇,众将按照职位高低依次坐好,都齐齐地把目光转向诸葛亮。

    “诸将,南安、安定、天水三郡已定,陇右五郡,尚有陇西和广魏尚未攻下,我军正日夜攻伐天水上邽与陇西襄武,以期克定,俾得五郡连和,以断曹魏北边一臂。而今形势,曹睿亲临长安督战,遣张郃率五万兵马奔赴陇右,欲解陇西、上邽之围。当务之急,便是阻遏张郃大军,确保攻下陇西、上邽,以成连横之势!”

    他站起来,羽扇在身后的大幅地图上一划,扇柄在陇西和上邽两处轻轻一磕。

    “诸将以为当在何处阻挡张郃大军?”诸葛亮回身问,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望向马谡。

    马谡感受到那目光里的问询,他急忙说:“谡以为当在街亭!”

    “嗯,说说理由!”

    “街亭是通往陇右的咽喉,守住此处,便阻断了张郃大军,形若举一石而断水流。但等攻下陇西和上邽,我军几处兵力会合,反而可打他个措手不及!”马谡分析得头头是道,越说声音越大。

    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幼常所言甚是,正当设军在街亭阻挡!”

    他从案几上拈起一面红色的小旗帜,轻轻插在地图上标示的“街亭”两个字中央,手指一敲,说道:“街亭存亡担系此次北伐成败,张郃乃魏之名将,不可小觑,守一关隘可易,也可难,关键在守关之法!”

    他平视着众人:“我军已分出了三路兵力,一路护卫中军,一路攻打陇西,一路攻打上邽,因此能分给街亭的兵力实在是不多……”

    他停了停:“这少许兵力要挡住张郃五万精兵诚然为难,然而物有弊也必有利,街亭此地虽不十分险要,但其地势却难得为巧!两山夹道,当中起一层台,街亭关隘便设在这层台之上,要过街亭,必须登此关隘,除此无他路可通!若能当道扎寨,以弓弩兵设伏,坚守十日而不出,张郃大军必难通过,等我军攻下陇西、上邽,张郃便不足为虑!”

    诸葛亮说完,朝众将一转:“诸将,今日正是要选一个能守街亭的良将!”

    “延愿守街亭!”魏延第一个跳出来,生怕有人抢了这头功。

    “我也愿往!”关兴和张苞同时说,两个人关系甚好,模样又很像父辈,恍惚还以为看见关羽和张飞重生。

    吴壹性子慢些儿,本来他的地位在诸将中最高,奈何没有小辈们口舌快,落在后边道:“如丞相信得过,壹愿往!”

    满帐内高亢着誓死守关的志气。谁都知道若能挡住张郃援兵,便是响当当的头功,武将立功的心一起,生死登时置之度外。

    诸葛亮微笑:“众将今日士气高涨,甚好,还有谁愿意去?”他缓步走到这些将领跟前,一个个地看去,每看一人,那人都惊喜一番,刚以为好事当头,诸葛亮却挪步移开,似乎始终都没有拿定谁当担任守关主将的决断。

    “谡愿往!”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像沙尘上吹起了一层风,将激昂的情绪荡开一个洞。

    将军们的目光齐刷刷循声而去,竟然是马谡!

    书生论兵的马谡想去守街亭?这,太荒唐了。

    诸葛亮缓缓地看向马谡,目光温存并充满激励:“幼常愿守街亭否?”

    “是!”马谡斩钉截铁地说,他脸上的坚定犹如阳光普照,和昨夜他向诸葛亮表决心时一模一样。

    诸葛亮片刻无声,他缓缓地回到主座,从案几上抽出一支令箭,高高地举起:“我便将这守卫街亭的重任交给,”他把令箭稳稳地放在马谡的手心,声调也变得沉重,“马谡!”

    大帐内一派沉寂。

    诸葛亮让马谡守街亭,让一个平日只在帷幄内高谈阔论的参军去守街亭,太不可思议了,太匪夷所思了,太荒诞不经了!

    马谡也怔住了,他虽然大胆自荐,到底不甚自信,却想不到诸葛亮竟然真的会把守街亭的重任交给他,这是令他措手不及的讯息,虽然是他期盼的,却也是令他震惊的。

    “丞相三思!”魏延大声地喊出来,他纵算和马谡私交不差,却不认同诸葛亮的选择。

    “街亭事关全局,张郃又是魏国名将,派一骁勇善战的猛将前去为好。马参军通晓兵法,仪以为还是留守军中参赞军务!”杨仪破天荒地和魏延站在一起,话虽委婉,否定的意思昭然若揭。

    诸葛亮没有理他们,他把令箭用力按在马谡的手心:“幼常,你能不能守好街亭?”他凛然的目光里是鼓励、期待、激励,是丞相的威严,也是父兄般的信任。

    马谡胸口激荡如万马奔腾,他倔强地抬起头颅,大力地迸出一个字:“能!”

    令箭从一只手过到另一只手,马谡牢牢地握住令箭,紧紧地抵在胸口,骄傲地面对大帐内的怀疑和鄙夷。

    帐内响起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鸟,停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聒吵。

    诸葛亮威严的目光一一扫射,一时鸦雀无声,再没个人敢说话了。

    “幼常,我军兵力分散各处作战,因此守街亭之兵不可多,我派给你一万精兵,够不够?”

    “够!”马谡回答得很自信。

    诸葛亮又向余将道:“还需副将辅佐幼常。”他挥起羽扇向后一指:“子钧!”

    王平正在琢磨诸葛亮派马谡去守街亭的深意,冷不丁听诸葛亮叫他,差点吓了一跳,忙立身道:“在!”

    “你随幼常去守街亭,凭你的经验,应能担当此任!”

    “是!”

    “诸将,街亭干系重大,不可有失,一定要当道扎寨!谨记,谨记!”诸葛亮郑重地叮嘱。他看向马谡,那个骄傲的青年潮红着脸,过度的兴奋让他的身体在发抖,连诸葛亮的吩咐都心不在焉地随意应承。

    一丝隐隐的担忧魅影般生长,可是诸葛亮是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是的,这是他最大的一次独断专行,甚或是一种赌博。

    幼常,希望你建功立业,希望你光耀马家门楣,希望你不会辱没离世人和在世者的殷殷期望,幼常啊幼常,守住街亭,守住希望,守住一个国家的梦想。

    诸葛亮紧紧地捏住扇柄,他决定了,水一旦泼出,从没有收回过。

    “散帐!”他说。

    所有的将军都退了出去,所有的命运赌注都开始了。

    马谡直到走出营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如坠在浓雾里,背上冷不丁被人重击一拳,回脸去看,却原来是魏延。

    “马幼常,你到底给丞相说了多少好话,他为什么让你守街亭,你能守住么?”魏延不容情地说。

    马谡不高兴了:“我能不能守住街亭,可不是你魏文长能说的!”

    魏延偏偏没恼,语气郑重地说:“听我一句忠告,要守便做一墨守成规的拙将,不要别出心裁,若是守不得,趁早撩开,不然贻误北伐大业!”

    马谡哪儿以为这是忠告,分明是瞧不起人的讥诮,他哼了一声,拔腿便离开,魏延却还在身后呼喊:“马谡,忠言逆耳,我可是为你好!”

    马谡索性把耳朵掩起来,魏延所谓的忠告被他抛得很远很远,他让那颗昂扬的心充满了志得意满的骄傲。他一定会守住街亭,让胜利像烟花般盛开在北国的苍黄天空,用彪炳史册的光辉功绩告慰四哥的在天之灵。

    四哥,你瞧好了,我身上也流着马家的热血,我也同样可以为国家生死两忘,我会让历史记住马氏兄弟的伟业,苍冷的青史上将铭刻那样壮烈的慷慨。

    ※※※

    街亭的地形的确很巧,一条大道直通东西,两旁山坡也并不陡峭高耸。但奇就奇在大道上隆起了一个断层带,刚好把两山相连,天然形成了“┣┫”形的横切面,阻断了那两山间的通衢之路。

    这样的军事地形若当道扎寨,正可切断了街亭的咽喉,让敌兵不得逾前通过,可惜马谡一到街亭,就将诸葛亮当道扎寨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指着街亭关隘道:“这街亭哪里能够当道扎营?南面的城墙还坍塌了一小块,怎么守?”

    街亭关隘确是年久失修,砖墙上密布青苔藤蔓,南面女墙塌陷一个缺口,灰色的土砖撒了一地的碎片。

    “可派人抢修,不出半日便能修缮完好!”王平赶紧提议道。

    马谡摇摇头:“何必费这工夫,战事紧急,不可耽搁,依得我看,不如,”马鞭向高空一甩,“在此山上扎营,居高临下,处险要而拒强敌!”

    王平惊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参军,丞相千叮咛万嘱咐要在当道扎寨,你不可随意更改丞相军令!”

    马谡烦躁地向空中抽打马鞭:“王将军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兵法权宜之策吗?若一味遵令,不知变通之术,何为统兵良才乎?”

    王平是个大老粗,豆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谁和他议论兵法史书,必定茫然不知所云。他吞吐了一下,还是不甘心地劝道:“参军,还是依照丞相所令,当道扎寨,我军全营屯守山上,倘若魏军围而不攻,如何迎敌!”

    马谡匆匆考虑了一下,说道:“那便如此,兵分两路,我率主力上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