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鹿角,一排排整整齐齐,仿佛上万持刀的士兵。
一声清亮的呼啸犹如夜枭出林,顷刻间,潜伏的蜀军跃身而出,亮晃晃的刀举手一扬,削铁如泥的百炼刀平挥出去,鹿角成片地劈倒,“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响声撕开了黑夜矜持的衣裳,也惊动了营垒里的曹军。
但一切都太晚了,待得曹军意识到蜀军偷袭时,鹿角已经砍倒了一大半,随即,大火燃了起来,赤焰如长龙舞蹈,直烧到营门口,瞬间将两个出营来探究竟的斥候吞噬掉。
火光映红了定军山的天空,仿佛在为新年呈现一场盛大的献礼,五千蜀军手持蒲元新制的百炼刀,杀入了混乱的曹军营垒。
可这仅仅是开始。
曹军的第一道防线在黑夜中瓦解成流荡的黑烟,魏延率领的先锋队推锋前进,一直杀到张郃屯守的东围。而后,蜀军几乎全军出动,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涌往东围,前赴后继,生死抛外,仿佛把那东围当作一顿丰盛的新年肴馔,势必要顷全力吞入腹中。
魏延从愤怒的烈火战场杀出来,手里提着两颗首级,他跑到马谡身边:“知道为什么集中兵力攻打东围吗?”
“围点打援。”马谡不以为然地说。
魏延笑嘻嘻地说:“幼常书生谈兵比赵括强多了!”
“你他娘再胡说八道,我摘了你的脑袋!”马谡冒火了。
魏延哈哈大笑:“先保住自己的脑袋吧!”他挥了一挥滴着血的刀,“说老实话,你炼出的刀真不错!”
马谡哭笑不得,他真想一刀劈开魏延的脑袋,看看那里面到底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战斗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素有勇武之名的张郃也抵挡不住蜀军这不要命的冲锋,东围共有十七屯,一夜之间便被蜀军拔去了十二屯,最后五屯便似被暴风雨摧毁的大船仅剩的两片木板,在狂暴的汪洋中攀附着最后一点儿无望的希望。
魏延当先摧锋,东围十七屯,他便拔了五屯,每攻下一屯,他都会问幸存的曹军士兵:“张郃在哪里?”
他听说过张郃的威名,知道张郃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五子战将,张辽、张郃、徐晃、于禁、乐进,这五位万人敌名震天下,战功彪炳,是曹操手中的精锐王牌。曹操历次征战皆随从周旋,几度救败局于狂澜,振士气于倾覆,属于他们的英雄传奇足以令世人惊叹,有武将甚至认为能死在五子手下,此生便不虚度。
这也是魏延的理想,如果能和天下名将对决,胜之,会令他在一夕之间成为天下名将,败之,也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壮阔美丽。他不怕死,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死,他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张郃,如果上天给他机会,他想和五子一一过招。
去年听说乐进病逝,魏延独个郁闷了很久,他不仅仅是惋惜英雄辞世,更遗憾自己再没有机会与名将决一生死,他一度怀疑这是苍天对他晚出世的惩罚。
生于乱世,要么埋首山野寂寂无闻,要么策马疆场轰轰烈烈,即便是死,也要在绚丽中结束生命。魏延把人生分成了两个极端,他不给自己留中间道路。
因为留名千古的英雄往往走极端,人只有偏执才能成就伟大。
又拔下一屯!
魏延还在找张郃,他已杀入了东围中军的营垒前,他看见一面“张”字大旗迎风招摇,粼粼火光淌在上面,红艳艳地晃动出奇形怪状的褶子,像两个激烈交战的将军。
他瞬间激动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的跳动声,每个毛孔都在弹跳出嗜血的狂潮。战场的喧嚣在这个时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呐喊都在向外坍塌。他拉过一匹战马,飞鹰似的跳上马鞍,手持长刀杀向那面不肯退缩的旗帜。
※※※
蜀军围点打援的战术在天明时起到了效果。
当南围的夏侯渊听说东围张郃受困,也不暇多想,紧急率军驰援,他是烈火爆炭的脾气,往往因瞬间的急躁而不顾后路。曹操多次劝他少恃勇而多行智,他虽然当时口口声声地允诺,事后却把曹操的叮咛丢入脑后,遇着紧急之事,牛脾气一上来,深思熟虑的判断荡然无存。
一支伏兵一直在等待夏侯渊的到来。
这支军队由刘备亲自率领,法正为参谋,黄忠为主将,他们已在定军山的霜冻丛林间等候了整整一夜,听见寒冷的风飒飒地卷起满山的碎枝叶,扑向被蜿蜒山巅割开的天幕。
身体是寒冷的,心里却烧起一盆火,那是对胜利强烈的渴望,对疆土狂热的梦想,犹如苦盼千年的一个难得的期颐,因为太渴望乃至于没有了耐烦心,便以为这一夜的等待过去了几个世纪。
夏侯渊的援兵毫无防备地进入了蜀军张开的口袋中,他们以为蜀军正在全力以赴争夺东围,压根就想不到蜀军会分兵设伏,定军山寒冷的风麻痹了他们的大脑。
夏侯渊便像一只愚蠢救火的耗子,一步步走入了死亡的口袋。
那一天是建安十九年正月初三,夏侯渊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可他也没有机会怀念了,他自己反而要成为被怀念的一部分。
法正从草丛里跳了起来,他抡了抡胳膊,捞起鼓槌,重重地摔打在牛皮鼓上,激烈的鼓声伴随着他嘶哑的吼声:“冲锋!”
而后伏兵四起,亿万的飞箭笼成一片黑云,层层叠叠压在曹军的头顶上,那像是泰山王屋的巨大力量,天下没有凡人能够抵挡。
黄忠披甲上马,一缕白发从兜鍪的边缘飘了出来,为他略带狰狞的神色增添了一抹柔和。他在马下是年过七旬的老人,骑上战马,他便是可当千军万马的勇将,年纪在锋利的刀刃下,和头颅一样脆弱。
他咆哮着,像一匹年富力强的野狼,当先冲入了混战中的山谷。
※※※
魏延拉起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那一瞬,他有种凌空飞翔的豪迈感,他仿佛成了云端的天神,俯视着如微尘般的芸芸众生。
那面旗帜离他更近了,他甚至可以一探手便扯下几缕流苏,长刀下滚翻的头颅是催迫的战鼓,为他臆想中惊世骇俗的一战敲响了前奏。
张郃,我来了!
他在心底狂呼,他几乎想放肆地大笑,战场的硝烟在他的周遭起落如英雄一生的跌宕,他便要踩着跌宕迈向辉煌。
“魏将军!”后面有斥候扯着嗓门号呼。
魏延不情愿地回过头,是个传军令的斥候,他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主公军令!”斥候一板一眼地说,“魏将军速回军驰援!”
魏延很想违令,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那面“张”字大旗。
“魏将军!”斥候催促道。
“知道了!”魏延没好气地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面流光溢彩的旗帜,无奈地调转马头,马蹄一顿,那明亮的背影远远地离开了那面旗帜。
※※※
定军山下这场战斗注定将成为千古传说。3uww小说下载魏延率领驰援的先锋部队赶到战场时,却发觉自己其实可以不用来。
七十岁的黄忠在战场上是嗜血的野狼,比他年少两轮的夏侯渊却变成了耗子。
拥挤不堪的山谷像在炒一锅大杂烩,天空密布着交错的羽箭,嗖嗖之声灼烧掉山林间的寒气,地上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旧的血没有干,新的血便加上去。夏侯渊找不到一条可以撤退的路,他的前面没有路,他的后面更没有路。
黄忠的阔首长刀举起来,像从天空劈下的一道闪电,他大喝了一声,夏侯渊居然在这一刻心胆俱裂。
他征战二十年,从来没有害怕过,数次濒临死亡绝境,他也坦然面对,视死如归是武将必备的素质。
可他竟害怕了,恐惧的感觉像衣服脱了线,凉意便顺着断线处缓慢攀升,一直爬到他的头顶,在天灵盖这个地方停住,轻轻地揭开头颅,把恐惧植入身体里。
一瞬间,夏侯渊忽然想起曹操殷殷的嘱咐:“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恃勇也。将当勇以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
这番告诫前所未有地清晰,在最后的时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重重地敲入他的骨髓里。
他被黄忠拦腰斩断,两半身体分别从两边栽落马下,血以滑稽的方式喷出来,转着漩涡飞舞,向着四面八方热情地奔跑,像新年炸开的爆竹。
有士兵亲眼目睹了夏侯渊惨烈的死状,当场就吐了个撕心裂肺,这种死法太残酷,把人心底的恐惧全部扒拉出来,曹军的士气陡然间滑落到最低点,不等蜀军威逼,就纷纷弃甲投降。
魏延隔着远远的距离,看见那一幕血腥之景,他咕咚吞了一口唾沫。
他于是后悔了,早知道就违抗军令,非要和张郃大战一场不可,黄忠能腰斩夏侯渊,他魏延就不能斩首张郃么?
张郃,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更不能死在床笫上,只有我魏延才能取走你的性命!
魏延发了个毒誓,他这辈子若不能手刃张郃,他便投缳自尽,永不为人!
定军山已是欢声雷动,漫山遍野飘扬起蜀军的旌旗,士兵将铠仗和头盔抛向天空,锃亮的光刷出去,整片天都透明了。白发黄忠策马来回奔跑,呜呼喊叫的模样像个十来岁的孩童。
魏延也觉得高兴了,他用双手合拢在嘴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号,他对赶来的马谡说:“幼常,你炼出的刀真好使。”
马谡瞪了他一眼,他跳下马,将手里的钢刀刷地收回鞘,动作太故作潇洒,上半身摇摆过大,脚底下打滑,一跤跌了个结实,直摔在一摊血里。
魏延乐得大笑,也不管马谡用如何刻骨铭心的眼神恨他,越发笑得畅爽淋漓。
第二十一章 虎口拔牙,逼退曹军取汉中
增援汉中的曹军在一场大火后从邺城开拔。
那场大火是丞相府掾属所放,都是曹操素日倚重的亲信,火势很旺,烧亮了许都的一条街,睡梦中的皇帝也惊醒了,还以为是魏王等不及要逼宫篡逆,绝望之余几乎想去太庙自经以谢汉朝列祖列宗。后来消息传来,原来是忠心汉室的几个臣僚密谋叛曹,可事情并不成功,被轻易就镇压下去。身在邺城的曹操闻讯怒不可遏,将许都百官召集到邺城,把救火的和不救火的一起杀光,诸僚为之胆寒。
曹操真的气疯了,所有理智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仿佛只有毫无节制的滥杀才能消灭他内心的暴怒,纵然如此,也不能让他平静,也许唯有一场血肉模糊的战争才足够填平他内心的积郁。
大军于建安二十三年七月西征汉中,九月到达长安,正要整兵西入,十月宛县又起叛乱,守将侯音劫掠吏民,闭关叛应荆州关羽,煽动襄樊。曹操只好卧在长安不动了,待到叛乱被曹仁平息,时间又拖到了建安二十四年。
新年的爆竹花儿还在天空舔走冬季的雨雪,夏侯渊战死的噩耗便呈在曹操的案上。那时他正在长安行宫里看仆从们挂彩灯,城市一派欢天喜地的热闹景象,不合时宜的噩耗偏偏在这个时刻塞到他的手里,他才看了两行,便一头栽下去,晕了半日才醒。
他醒来时,床榻边是一片哭声,他气极了,弹起来怒骂道:“哭甚,孤还没死!”
他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决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要将汉中夺回来,刘备区区织席小儿,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夺地盘,他只能温顺地跪在自己的王位下,像条狗一样等待自己的施舍,他竟敢开疆辟土,成就王霸之业。
赤壁之战后,十年之间刘备便夺得了荆州益州,还有汉中,昔日潦倒在诸侯幕僚下的寄寓食客,居然在数年间威风八面,大有争锋天下的趋势。
这世道很荒唐,刘备和他一样野心勃勃,可他把分裂的汉朝疆土一块块粘起来,刘备却将他好不容易黏合的疆土再次割开。为什么刘备被冠以仁义美名,受着道学家的尊崇膜拜,他却被世人的荼毒谩骂投在喷焰的火山口。
曹操觉得相当委屈,他恨着世人的浅薄,恨着与他争疆土的诸侯们,刘备也罢,孙权也罢,都拿他当逆贼,其实他们到底还保存了多少汉家正朔的忠心,只有天知道。
春风鼓荡,汉中平原的绿意如淙淙溪流,欢乐地流向四面八方,冲到高峻山麓下激起翡翠色的浪花儿,浪头却压不住,一径里翻过青灰的山巅,洗净那冬日的惨淡之色,将缤纷绚烂如火如荼地铺陈开去。那种从冰封中复苏的力量不可阻挡,世间的铜墙铁壁只如薄脆的纸,东君的一声懒洋洋的口哨,顷刻便让寒冬的坚壁清野献出第一捧娇艳欲滴的鲜果。
春天的温暖里酝酿着战争的嚣张气息,那像一团驱寒的火里包着的一桶炸药,引子埋得很深,外边已烧得残损不堪,最后的一片挡板正在垂死挣扎。
曹操来到汉中的第一天便发现,汉中已牢牢地掌控在刘备手中,刘备在各险关设兵拒守,别说是进入平原与刘备决一死战,每前进一步,便要被坚关所挡,遭受一次残酷的阻击战。刘备实行坚壁清野,曹军在汉中野无所获,不得已从关中运粮,辎重线拉得太长,从关中入汉中的褒斜道每天行进着运送辎重的马队,高悬崖壁的栈道上吱嘎吱嘎地响起马蹄声车辙声,一个不小心便会摔下栈道,往往救护不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马落入深不见底的河谷。每天都有士兵殒命,鼓囊囊的粮食顷时被幽深的谷壑吞噬,不得已又重新调粮。征集的粮秣刚进入逼仄栈道,又得经历死亡考验,这成了无休止的恶性循环。而在西线,曹洪、曹休的援兵被张飞马超牢牢地堵死在阳平关外,汉中的曹军主力只能单线作战,忍受着粮秣减少的饥饿,忍受着敌人拒不出战的长久煎熬,像误入歧途的孤犊,挣扎在没有出路的秦川山谷间。
春风在山间吹起瓦解封闭的浮浪,却吹不进重兵屯聚的关隘。
成片的羽箭从关城上飞下来,整整齐齐,密集得让人心生出难受的鸡皮疙瘩。刘备似乎在招摇他的实力,他再不是从前无兵无地的落魄皇族,他现在地跨荆益,强将如云,谋臣辐辏,过去节衣缩食,打一场伏击战还要精打细算,粮秣用多少,兵器用多少。如今便是坐守关城的阻击战也不吝惜弓箭,一骨碌只管放出来,射得中射不中还在其次,显出三军威猛气度才是首要。
曹操恨透了这种暴发户心理,骨子里缺乏贵气的小人物,一朝坐了人上人,为了洗脱昔日的卑贱气质,拼死力把自己装裱成极尊贵族,穿最昂贵的绸缎,住最豪华的宅院,说最文雅的言辞,不遗余力抬高自己的家世门楣,把惨淡的过去淹死在记忆的水脉里。可就算外面再怎么修饰,也剥不去那血骨里深刻的下贱味儿。
曹操虽看扁了刘备的人格,数度想与刘备面对面辩难,刘备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汉中的险关很多,谷口很多,不知道刘备守在哪一处。曹操觉得刘备不是当缩头乌龟,而是根本看不起他曹操,大约刘备以为,汉中已不可攻克,曹操便是神也当退避三舍,故而不用他亲自出面迎敌,手下的虾兵蟹将应付绰绰有余。
又一阵雨箭急催而至,“当”的一声射中曹军中军的铜楯,劲力推得持楯的士兵摔飞出去一截,疼痛的风刮着曹操的脸,像扇了一击耻辱的耳光。
仍旧是攻不下来,连关城的一块砖也卸不掉,仿佛小孩儿对阵巨人,巨人只是抖抖衣服,小孩儿便伤筋动骨,血流如注。
曹操不得已下令收兵,才回到营垒,坐不暖席,便收到邺城密信,信方阅了三行不到,那股在久攻不下的城关下积攒的窝囊气翻了出来,冲得他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信是世子曹丕亲笔所书,只说了一件事,魏相国钟繇属下魏讽谋反,潜结徒党,与长乐卫尉陈祎图谋袭邺,结果为陈祎所卖。密谋上闻,世子当机立断,诛杀魏讽,诸同党已押解入狱,请魏王决断。
曹操把信用力掷下去,恶声恶气地斥道:“钟繇这个书呆子!”
钟繇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妙字,是享誉天下的大书法家,文采富赡,风流蕴藉,却将个心怀叵测的j邪小人延入府中,委以重任,自以为得天下贤才辅之,却是令人嗤笑的书生自负,险些酿成弥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