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入府门,惹来府中僚属频频瞩目,他也不当回事,眼皮也不弹一下。
侍从推开议事正堂的门,恭谨地说:“先生请在此稍作等候。”
他不说谦话,也不询问,抬腿就往里走,里边却已等候着数个官吏,乍见一个糟污的干瘦男人大喇喇地走进来,也不知是谁家进城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低着脑袋想一想,各公门里着实没有这号人。那人也不和众官吏打招呼,踅着步子找了找,寻得一方席位便坐下,顺手摸来一册书,旁若无人地翻来读。
“谁呢?”李邈捅了捅张裕。
张裕辨认了半晌:“不认识,”他忽地想起一个玩笑,噗嗤笑出声,“莫不是杨季休的远亲?”
李邈瞧了一眼近旁的杨洪,他也是干瘦脸,小眼睛,也有罗圈腿,只个子比那陌生人高些,乍看上去,活脱脱是两兄弟。他撑不住,装作去掸衣服,却把下巴抵着胸口,齁齁地笑起来。
杨洪是厚道人,明明听见李张两人在拿他的缺陷取笑,他却只是轻淡一笑。
门吱嘎开了,本以为是诸葛亮来了,众人整肃容色,正要起身行礼,不想来人是马谡,黑炭脸上沉淀着乌云,抱着一扎文卷径直走进来,哗地放在书案上,再一册册地理起来。
“军师呢?”张裕问了一声。
马谡头也不抬地说:“等不了,可以先回去。”
一句话噎得张裕险些梗过去,越看那张黑炭脸越像是烧焦的晦气乌鸦,忽又瞥了一眼那干瘦的陌生人,两下里恶作剧地对比一番,竟别过脸无声地偷笑。
既是诸葛亮一时半会来不了,众人枯等也是无聊,索性扯起了闲话。从诸人来公门所办的政务到街巷上的各色趣闻,说到口沫横飞处,倒忘记了这是在肃静严正的公门。
“听说李正方在犍为把叛乱平息下去了,乖乖,一员兵没问成都要,竟斩首渠帅。而今枝党星散,民复旧业。”李邈呲着牙说道。
几个人凑过来,像闻着蛋腥味儿的苍蝇:“是么?”
李邈搡了一把杨洪:“你们问他!”
杨洪是犍为太守李严的旧部,因李严举荐来成都任州部从事,自然和李严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平叛的大事自当比旁人了解得更详细。他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却没有露出知晓秘密的得意神色,轻轻地推挡出去:“这是公家事,州里没有宣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奇的挖掘在杨洪那里遇着了铜墙铁壁,凿不出漏光的缺口,不得已又抛给了李邈,李邈因见杨洪不肯接招,理所当然挪移过来:“那还有假么,李正方因主公现在汉中,大军北上,没问成都调兵,自率麾下五千郡兵,深入寇营,一战而破敌,啧啧,麻利手呵!”
“李正方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张裕插了一句,脸上却没甚表情。
有人玩笑道:“张兄给占一占,瞧李正方能借此功升官否,会不会迁来州里,与董中郎并署府事?”
张裕摇头:“区区平叛而已,怎能迁入州里署府事,君之言,儿戏也!”
有人惋惜道:“正方良干,不入主公帷幄,真真屈才了。”
“确实,听说主公争汉中久不下,若能得正方辅之,或可多所裨益。”
张裕听见“汉中”便像吃了牛油,一嘴都是光亮的腻泡儿:“汉中?”他冷笑一声,“正方还是为守郡之吏更合适。”
“怎么,南和以为正方不足参帷幄?”
李邈却是深为了解张裕:“诸君误也,南和怎会看低正方,他是说,”他乔做张致地向四周看看,压着嗓门道,“汉中难取。”
众人都醒悟过来,忽地想起刘备出征前,张裕曾进谏汉中不可取,军出必不利,刘备当时很恼火,若不是诸葛亮请命,当场便要了张裕的脑袋。张裕虽为此险些殒命,却甚为得意,到底文人都有热衷捋龙鳞的变态痴迷,若君主听言罢事,则他获得了一言助军政的忠名,若君主不听言而有刑戮之举,则他也获得了敢言敢为的美名。人臣遵循着三谏不从则奉身而退的侍君原则,这条原则对张裕之流的博名者不管用。他们善于唱反调,且不论那反调是否合度合理合情合义,只要能标榜可昭青简的名节,不惜数黄论黑,甚或结党而共争。
却在一众故作恍然的声音中,有人不阴不阳地说:“张南和好大口气。汉中既是难取,与其在一边说风凉话,拆君主的台,莫若张兄请缨为主公取之!”
这话太刺耳,又不留颜面,张裕的脸色顿时变了,一道厌烦的目光扫射而去,说话的人原来是廖立,捋着两撇山羊胡,不惧地和张裕对视。
张裕忽然笑了:“说起攻城拔寨,我哪里及得上公渊?敌未到,辄闻风而动,弃空城于敌,欲坐城外而观敌困守自毙,这番不计一城得失的忍辱负重,我真真学不来!”
众人都听出张裕在讽刺廖立,有的笑出了声,有的为顾及同僚颜面,使劲地擤鼻子。
这话说到了廖立的痛处,他当年在荆州任长沙太守,吕蒙攻荆州,兵临城下之际,他弃城而逃,刘备因他为荆州旧臣,又素有才干,并不责罚。可这确实成为他官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平生最忌讳他人提及这段丢人往事。
“张南和!”廖立生硬了语气,“夹枪带棒的说什么混账话,有种就说明白些!”
张裕正要针锋相对,忽听马谡冷冰冰地说道:“公渊,你和他计较什么,人家是何等人物,益州鼎鼎大名的张半仙,素能断人前途,更能参透天机,你能断得赢他?他想说甚就说甚,主公也礼让他三分!我劝你以后见着他少言,免得被他漏出什么机密话出去,白白害了你!”
张裕有些懵,马谡平白地去帮廖立反击他,让他无措手足。可转念一想,马谡和廖立都是荆州臣,这不就是荆州新贵合起手来欺负益州旧臣么,想到这一层,他那斗心被激发出来,咬文嚼字地说:“幼常这话说差了吧,什么叫泄漏机密话,什么叫主公礼让我三分,我实在愚拙,请幼常明示!”
马谡将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激愤忽然就爆发了:“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收敛些,多嘴没好处!”
张裕腾地冒起火来,大声喊道:“马幼常,我做了什么事,你有话请明说,别留半截!”
马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张裕怒道:“谁是伪君子!”
马谡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就是伪君子!”
张裕气得浑身发抖,像野牛似的,鼻子里狠狠地喷着气,忽而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马幼常,你是真君子么,你能坐在这里,在我益州耀武扬威,不过是攀着他人的裙带,你以为自己是凭本事么?”
马谡最不可触碰的底线被踩伤了,他像压着弹簧般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张裕,离他最近的杨洪慌忙拦住他,苦劝道:“两位消消气,何至于吵成这样。”
张裕吼道:“季休,你别拦着他,我倒要瞧瞧,他这荆州臣敢对我益州臣怎么着!”
杨洪死命地拉住马谡:“幼常,何必为一时之气而动干戈。听我一句劝,且忍一忍,南和一向嘴碎,也不是有意和你作对。”
这劝和的话却有偏袒马谡的意味,张裕沉了脸:“季休,胳膊肘子别往外拐,你可是我益州旧臣,怎么帮起外人了!”
杨洪皱眉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同为主公座下臣僚,分什么益州臣荆州臣!”他因和张裕理论,没留神,马谡将一方砚台投掷过去,张裕慌得往旁边一闪,那砚台带着黑色的旋风,刚好砸在李邈的脚边,墨汁飞溅而起,大半个身子都污黑了。
李邈本来看热闹,没想到殃及池鱼,他气得跳脚:“马谡,别太猖狂!”
马谡将袖子一挽:“哟呵,我早知你们是一伙,来吧,你们一起上,我一个人对付你们两个绰绰有余!”
他猛地扑过去,仿佛突然蹿出来的豹子,一只手揪住张裕的衣领,一只手抡圆了,一拳击在他的面门,将那张裕击出去一丈远,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直撞得一盏树枝灯当啷摔了个正着,鼻血散花似的喷出来,疼得他捂着脸嚎叫起来。
众人见马谡当真动手,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慌得拦的拦马谡,救的救张裕。顷刻间,这间议事厅内吵成一锅糊粥,除了那陌生人一直心无旁骛地坐在角落里百~万\小!说,屋里的人都忙活得如热锅蚂蚁。
马谡被杨洪死命地抱住,兀自挥起拳头厉声骂道:“王八蛋,把你的同党都叫上,我一一收拾了你们,混账东西,别以为主公放纵你们,你们便得了意,什么玩意儿!真把自己当人物,我马谡便是脱去这身官服,也饶不了你们!”
“马谡!”一声清亮的呼喝像热油里泼进来的冷水,将混乱的人群炸出一个骇惧的大坑。
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走了进来,眼见被打倒在地的张裕,挥舞拳头吼叫的马谡,满屋子手忙脚乱的各府官吏,一地里散乱的文书,打翻的灯盏和香炉。他越看越是生气,训斥道:“这是益州牧公门,不是市井游戏之所,诸君欲斗殴争执,请出了这门!”
众人被骂得抬不起头,心里悬着吊桶,敲着小鼓,没一个敢吭气,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步,生怕成为头一只被打的出头鸟。
诸葛亮转向张裕,张裕正半仰在墙角,满脸乌黑血污,一行泪一行血,不住地呻吟喊痛,他吩咐道:“修远,带张大人去看医诊治。”
修远答应着,便和一个官吏小心地扶起张裕,一步步挪出了门。
诸葛亮慢慢地看住马谡,目光中深重的责备像从天而降的倾盆之水,将马谡的年少躁怒缓缓洗去,他一字字慢慢问道:“马谡,公门之中擅行乱举,扰害公事,按蜀科之则,该处何罪?”
马谡跪了下去:“谡请自系牢狱!”
诸葛亮微微一叹,也不再看他,对满屋局促不知何往的官吏说:“有紧急事者,留下决事,送公门文书者,留书离开。”
众人本来忐忑会被诸葛亮一并责罚,不想诸葛亮只字不提,只处罚了一个马谡,乐得他们逃脱升天,慌忙留文书的留文书,说事的说事。半个时辰后,闹哄哄的议事厅里人走一空,只剩下诸葛亮、跪着不动的马谡,以及那个始终在百~万\小!说的陌生人。
诸葛亮向那陌生人走去:“蒲先生么?”
那人将书放下,似乎直到诸葛亮这一声呼喊,他才从自我的世界中拔出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款款行了行礼,他原来便是蜀中制兵大师蒲元,身负不世神技,奈何却其貌不扬。
诸葛亮略带歉然地说:“让先生久等了,见谅!”
蒲元也不在意,像是刚才那一幕混杂只如墙外落叶,他全不当回事,却也不说话。
诸葛亮请了蒲元落座西宾,他知道蒲元不爱虚词,开门见山地说:“请先生来,是知先生神艺,想请先生为公门冶兵。”
蒲元淡漠地说:“我不管给公门还是私门冶兵,既要我冶兵,我唯有一个条件,从选料、开炉、取水、淬火,到制形,都得听我的。不然,纵是付价千金也不制一铁!”
诸葛亮知道蒲元有神鬼之术,对他这种身负精技的行家,外行应当鼎力支持而不是质疑揣度,他爽快地说:“先生尽管放心,先生神技,慷慨应允公门之请,自然当总己听于先生!”
蒲元也不啰唆:“如此,要何种兵器,数量多少?”
诸葛亮思量着:“先制五千口铁刀如何?”
“何时要?”
“先生需要多久?”
“三个月。”
蒲元干脆得像销金断玉的百炼钢刀,废话都在刀下成为灰烬,锤炼出的都是精髓,半个字也不肯多吐,仿佛以为浪费体力和时间。
诸葛亮每日和公门中人打交道,听惯了空话假话大话和谄媚话讨好话,有人觍脸拍马屁,有人挖空心思猜测他,有人当面笑迎背后磨刀,虽然应付绰如,也不免心力交瘁。乍遇见爽快的蒲元,那每每竖起防备围墙的心顿时卸下了终日忙碌砌砖的劳作,若是别的什么公门官吏,也许认为蒲元无礼,他反对蒲元生出好感。
“蒲先生直率人,亮也不啰唣,三日内,亮择定造兵之吏,再请先生入公门商议,何时开工,何处设场,皆听先生之谏!”
蒲元不拖沓,他一拱手,干脆地说:“好!”
诸葛亮亲自送了蒲元出门,转身时,却看见马谡还跪在原地,匐着头一动不动,像一株折断了根的小树,还来不及撑开来覆盖天空,便被狂风暴雨摧折了向上的冲劲。
他心底叹息,白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背上:“起来吧。”
马谡扶着两只酸麻的膝盖,慢吞吞地将自己拔起来,他努力地沉下一口气,雄赳赳地说:“军师,我一会儿就去自系牢狱,任杀任打,绝无贰话!”
诸葛亮听出马谡还在气头上:“怎么,幼常还不服气?”
“不敢。”话说得很冲。
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声,俄而,又是忡忡地一叹:“幼常,你年轻,血气方刚,与人争执斗殴本为寻常事。可你一不该在公门扰事,二不该挑起新旧之争!”
“我没挑,是他先……”马谡着急地想要辩解。
诸葛亮举起羽扇覆住他的胸膛,压住他后面的话:“谁先挑拨,谁后挑拨,这不是关键,即便人家有挑衅心,你便一定要针锋相对么?主公正在争汉中,我们不能在后方给他添乱,既是身在公门,便当有公平心,大局心,不能为一己私愤而贻误公事,须忍之时必得忍耐,不忍不让不退,遇事便起争执,何能共襄大事?”
马谡被说得低了头:“我只是气不过张裕诸人猖獗,这帮益州臣有何功德,主公对他们过于宽纵了,爵禄高赏,名位高封!”
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幼常,成大事者,当以众力共成,得疆土难,守疆土更难,若主公徒自仰仗旧臣,弃新人而不顾,一失民心,二失远人,心中存了新旧之畛,何事能成,何业能兴?至于张裕诸人,他或有你不喜的缺点,但他的确有才,用人者,取其长而弃其短,过于察察,则人不亲附,人不亲附,则事功不成。”
马谡在心里熨着诸葛亮的话,也觉得自己今日太莽撞:“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自系牢狱,认下今日之罪!”
诸葛亮微笑:“自系牢狱不必,你这是气话,按蜀科所定,当罚俸禄三月。”他看着马谡,浮起了一截心思,“幼常,有件公务需你去做。”
“何事?”
“你随蒲元去制刀吧。”诸葛亮不犹豫地说,白羽扇轻轻一飘,从马谡的眼角掠过,将他的疑问都抹去了。
※※※
乍暖还寒的春风是没有情绪的叹息,在阳平关的险峻城关上若断若续地响起。
阳平关,是从汉中进出益州的咽喉,也是从益州进出汉中的要隘。闻名遐迩的金牛道(剑阁道)便自阳平关的母腹呱呱坠地,犹如婴孩的第一泼血,从新生的忐忑,流向成长的艰辛,一路颠沛,一路期待,最后扑入成都平原的腹心。
蜿蜒曲折的西汉水(嘉陵江)从关城西面匍匐流过。秦汉以来,西汉水一直是连接巴蜀和关中的水上要道,富庶的汉中平原在关城东面安静徜徉,在雄峻如天神铠甲的秦岭和大巴山的包围中,汉中平原仿佛一位藏在闺中娇嫩的女儿,悄悄地释放着柔软的芳华。
刘备的北征大军在阳平关外的崇山峻岭间和曹军对峙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打了十余次,激烈之时,尸骸堆野,山谷遍红,偏就越不过这座关隘,进入不了汉中腹地。一座城关,只是地图上一个微小的标识,与广阔九州数之不尽的高山峡谷、大江巨川相比,阳平关是太仓一粟,沧海一粒。可就是这座关隘成了刘备夺取汉中的绊脚石,像是卡在咽喉的鱼刺,虽然细小,若拔不出,则会有性命之忧。
只有身处秦川险峻,才真正明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并非虚诞,耸峙的山峰像巨人的铁骨般直刺云霄,冰寒的锷映得天宇一派肃杀,纵然是春风化绿的锦绣季节,那崔巍不让锋芒的雄伟山峰也让人悚然动容。满山的翠绿葱茏只是为那岿然雄魄增添了原始的野性气质,让那连绵山麓显得神秘久远,仿佛遗落在人世间的一段被封印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