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越想越气,扒过笔墨,亲自下达了两道恶狠狠的魏王令,第一道为撤去钟繇相国之职,免官待罪;第二道为诛魏讽三族,诸关联人一概不赦,当坐者一律戮之。
王令以不可转圜的口气下达,像是两道毒惨的咒语,火气却压不下去。火很旺,从里往外烧了个没完没了,里边烧光了,只剩下一付干硗的空壳子,和一摊黄浊的水,那是膨胀不了的心。
老了,真的老了……
曹操忽然生出江河日下的惨淡感,软弱的力不从心,悲哀的众叛亲离,他觉得自己已掌控不了混乱的局面,攻不下一座城池,守不住金城汤池,得不了不顺从的人心。衰老是残冬,被乍暖春风赶去天涯海角,世界已被张狂的青春占领,皓发的他们只能躲在黑黢黢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眺望着世界天翻地覆的改迁,依靠着可怜的回忆在冥想中重振年轻时威风凛凛的光荣。
汉中,也许最终将不属于自己,伟大的胜利和衰驰的年华一起,渐行渐远。
有军正来问今夜口令,曹操脱口而出:“鸡肋!”
“鸡肋?”军正像听见一个玩笑。
曹操不说话了,他别过身体,把自己抛在一团密封的黑影里,像在丢一块抹布。
中军帐的光暗下来,一切都失了轮廓,最后的一弯月光像时间的磨砂手,勾出一个残破的背影。
※※※
杨洪才踏进门,夏初的风像偷袭的亲吻,从耳后轻轻扫过他的眼睑,一阵的酥软和一阵的温暖彼此呼应,他顿时觉得浑身通泰。
诸葛亮正在和一个年轻官吏说话,他抬头看见杨洪进来,示意他先坐下,却仍和那人说道:“你回去后告诉安远将军,目下主公正与曹操争汉中,南方不能乱,当以稳定民心为主,他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若有非常之事,可以非常处之,切切,不得妄行贸举,也不得擅传诽语。”
杨洪记起来了,这年轻官吏叫常房,在镇守南中的庲降都督邓方手下任职,去年各郡县遣吏来成都上计时,在益州牧公门见过一面。
常房答应着:“雍闿煽动百姓脱离益州,该怎么处置?”
诸葛亮慎重地说:“雍闿为益州豪族,其势不可轻忽,暂不要动他,若他肯与公门相商,可以好言相答。”
“这是纵容罪行么?”常房反问道。
诸葛亮被问得一怔,他耐心地解释道:“雍闿只是有煽动嫌疑,言辞之谤,不足为罪证,若按律彻查,或会激愤其心,倒给别有用心者以肇祸的口实。在此非常时期,只能求稳,汉中前线胶着不下,后方不可乱。”
常房虽然以为诸葛亮虑事在理,却过不了正义的坎,义正辞严地说:“为稳定后方大局,便亏损公义,房私以为不可取,应着有司彻查,若有反叛之行,当量刑而断!”
杨洪看出来了,常房是个死硬的镐头,敲下去不知轻重,诸葛亮是圆榫,常房是方卯,怎么也嵌不到一块来。
诸葛亮对这头犟牛莫可奈何,不得已说道:“该怎么处置,我已在给邓安远的信中言明,亏不亏公义,事决后再做定论。”
诸葛亮的话说得四平八稳,却透着不可争辩的强硬,他素来温和,当断之时却不容置喙,这是天生威正刚严的宰相气魄。常房再有非议,也不能和诸葛亮做徒劳无用的口舌辩。
没有人能挑战诸葛亮的权威,他行事公正无私,挑不出毛病的完美让人膜拜,即便偶行权宜,也不为私心所碍。一个人事事以公为先,他便拥有了无懈可击的权威。
常房只得抑住满心的不服,行了礼告辞离开。
诸葛亮轻轻舒了一口气,持起羽扇挥了挥,他刚和常房谈了两个多时辰,常房又是个较真的性子,每句话非要反复和他解释,待得一场谈话结束,已是口干舌燥,额头冒汗。
“益州郡出事了么?”杨洪担心地问。
诸葛亮取过铜卮饮了一口水:“交趾太守士燮勾连益州郡大姓雍闿,煽动蛮夷反叛,欲献土交州,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庲降都督邓方将交趾派往益州郡的特使斩首,现在已压下这股逆流。但叛心已生,恐难真正服膺。”
南中从来不是平静地,自秦汉在西南夷设置郡县,蛮夷常常反叛,中央王朝为稳定西南这块的土地,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耗尽了人力财力。至多维持十数年的太平,往往因为赋税增收过重,或官吏盘剥深刻,或蛮夷始终不绝的反汉情绪,再次掀起反叛浪潮。
杨洪疑疑惑惑地说:“交趾太守士燮平白地勾连益州郡造反……奇怪呢。”
诸葛亮讳莫如深地一笑:“不奇怪,季休可想想交趾为谁掌辖?”
杨洪顿时醒悟,小声地惊呼道:“是江东!”他不禁愤愤,“好个阴险之策,趁着我们与曹操争汉中,无暇南顾,他们便在我们后方搅扰。”
诸葛亮幽幽一叹:“季休所见甚深,江东无非想借刀杀人,他们不出面,只在暗中挑拨,你还寻不着他们的把柄。”
杨洪忡忡道:“只怕他们再兴风波,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诸葛亮仰头沉吟:“季休,自你署蜀郡太守以来,诸事皆由你操办,主公前次来信,对你大加褒奖,幸得有你赞兴军功,汉中前线方才步步告捷。”
杨洪不知诸葛亮忽然夸赞他是何意思,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得傻笑一阵。
诸葛亮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我想把成都交给你,我要离开几天,这段日子便有劳你多费心。”
杨洪一惊:“军师要去哪里?”
“江阳,”诸葛亮肯定地说,“我不放心,去南边看看,若有变故,也好当机决断。”
江阳郡在蜀郡以南,其郡治江阳位于岷江和沱江的交汇处,东南方为庲降都督治所朱提郡,西南方为这次叛乱的益州郡。该地刚好处在南北交界,既能兼顾成都,又能鸟瞰南中,水陆四通八达,无论哪一方有变,皆可在短时内赶赴。
杨洪了解诸葛亮是个事无巨细皆亲为之的谨慎人,他诚服地说:“军师既有南镇案行之谋,洪当竭尽所能,不敢轻辞!”
诸葛亮感激地说:“多承季休担当!”
门外走来一人,却是修远,因见杨洪在,忍着话没说出来,杨洪看出他欲言又止,也知是自己在场,匆匆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修远立刻凑上来:“先生,可不得了!”
诸葛亮用白羽扇压住他的肩膀,将他拔高的声音一并压低了:“外边传开了,说南中叛乱,雍、雍什么,”修远想不起那个名字,索性抹开了,“反正就是撺掇南中蛮夷造反,叛军已集结待命,要兵临成都呢!”
诸葛亮沉声道:“传谣言的是谁?”
修远不乐地哼了一声:“还能有谁,张裕张半仙呗,他说癸卯年南中有大变,前一年壬寅年,什么赤龙入江,不得而返,吹得有鼻子有眼的,府中僚属都围着他问东问西!先生,你可瞧好了,不出半日,这番话定传遍成都大街小巷,还不知会吓唬多少人!”
诸葛亮将案上的一卷文书轻轻拿起,忽地重重一拍,声沉如铁石:“立即下令,抓起来!”
修远心里一抖,他很少看见诸葛亮发火,这突然生气的诸葛亮让他措手不及,他颤颤地问道:“抓谁?”
“谁散布谣言抓谁!”诸葛亮说得斩钉截铁,羽扇柄用力敲在书案上,杵出一个生硬的印子。
※※※
刽子手朝天吐了一口唾沫,攥了攥手中的钢刀,头顶上的阳光穿透了一片苍色的云,刚好落在刽子手身后,拖出长长的尾翼。
死囚跪在云影里,像鸵鸟下的蛋。他仰起头,贪恋地向阴影外嗅着阳光的滋味儿,奈何阳光离他太远。他需得用些力气,才能让自己捕捉到那若断若续的暖意,那随风扑脸而来的黄白飞絮,像邺城每年春季扬起的黄沙,闭上眼睛,恍惚以为自己魂归故里。
他突地想起自己还有一篇诗文没有收尾,昨天刚刚构思好,是那么绝佳的一句词,对于好尚诗马蚤的文人来说,作文得佳句比赚了一万钱更有满足感,奈何因为杂事便耽搁了。本来想在今夜赏玩月色,酌酒写诗,却被突然而至的死亡宣告一刀阻断。
刽子手杀过太多的人,见过无数种临界死亡的表现,大义凛然者有之,尿了裤子者有之,嚎哭着喊冤者有之,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优雅的死囚,面对死亡仿佛面对一首最终都要吟诵的诗,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可惜了”。
钢刀划了一划,像拨开一池静止的水,从云影的中心穿了出去,两瓣暗紫的光一闪,而后,很多的血刷过刃面,如爆开了花的水井。
头颅掉了,不带任何犹豫,仿佛不是刽子手挥刀斩断,而是他主动拗断了自己的脖子。
血流了很久,像剁烂了泉眼,无声地洇红了绿茵茵的青草地。一只虫豸躲避不迭,翅膀裹了厚重的血,腾了一下,没飞起来,躺在血泊里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刽子手对死囚知之不多,他是杀人工具,不需要具有作为人的情感好恶,他只知道死囚唤作杨修,但现在只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刽子手刀法很好,每次行刑都犹如雷电惊闪,往往一刀劈下,头颅滚落,死囚可以不带痛苦地死去。这一颗头颅应该也很享受这种快捷的死亡,血淋淋的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主簿杨修的脑袋刚一掉地,魏王曹操就知道了,他正犯着头风病,躺在榻上呻吟不住,听军正报告完行刑情况,连头也懒得点,朝里翻了个身。
死了,死了,又一个自负才高的儒生死在他的刀下。
曹操从不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人一旦计较得失,便会产生负疚感,按世俗的说法,他背负的血债太多,若是挨个细数,从天亮数到天黑也数不清。他不是道德君子,不需要做一恶而记一事,做一善也记一事。当你握住了刀,便不要去考量善恶标准,要做君子,就不要去往血海搏杀里争天下;要争天下,君子的行为做派装裱门面可以,拿来作为行事准则便是愚蠢。
可这一次杀人到底有不同的意味,不是杀的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身份,他连孔圣人的后代都捆去刑场一刀砍了,只是他杀的时机别扭。他被迫困在汉中这座死气沉沉的牢笼里,眼睁睁地感觉敌人近在咫尺,偏偏杀不死一个敌人,却只好杀自己人,杀戮从邺城杀到许都,又从许都杀到汉中。
他竟想起自相残杀这个可笑的词,倘若自相残杀当真成为他现在绕不开的厄运,他还能战胜敌人么?
他捶着床板,嚎叫道:“鸡肋,鸡肋!”
剧烈的头痛吞噬了他的呼唤,他死死地抱着头,思维却不消停,很多记忆无耻地挤了进来。他随意地抓了一把,抓住的竟是自己曾经对刘备许过的一个荒唐的诺言,若有朝一日两人刀兵相见,刘备坚壁清野,他当退避不争。
那就把汉中让给……让给刘备吧!
第二十二章 打通中原门户,隆中对蓝图现曙光
夏日炎炎,灼热的阳光仿佛天火坠落人间,在莽莽山野燃起了连绵的光亮,辚辚的车马从崎岖的山道蜿蜒而出,骄阳烤晒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点,仿佛贴在人马脚下的小坑。
一支浩荡的军队行进在四面环山的汉中平原,手持戈戟的士兵都恹恹的,似被这炽热阳光晒干了精气神。一面黑滚边“曹”字大纛像毛虫似的粘着旗杆,旗下是一辆富丽豪华的金根车,车身镶了灿灿的镀金,光芒亮得逼人的眼。车轮撵过路上一个深坑,车身狠狠一抖,正倚在车内半梦半醒的曹操忽地被颠醒了。
轻薄的白纱车帘外,阳光正烈,紊乱的人马声在空气里迟滞地响动,仿佛粘住了,四面没有一丝风,热浪贴着皮肤久久不去。
肩上有点沉,他转头看见一颗靠在肩膀上的头颅,微松的发髻垂下来,摩擦着他的脖子,凉凉的,痒痒的,一支玉钗斜入鬓发,钗上泛着柔柔的光。
这是他新宠的侍妾,才交十五岁,嫩得像水葱一样,皮肤光滑如牛奶,那一双柔荑握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水,真个是凝脂美人。
侍妾在他肩上轻轻哼了一声,修长如蒲苇的睫毛轻轻颤栗,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酣梦中,曹操不禁感慨,毕竟是年轻呀,这么颠踬的车内也能睡着。自己年轻时岂不如此,横卧疆场,据刀而眠,听得鼙鼓立刻披挂上阵,何尝会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待得战事初平,可大睡三天三夜,山崩地裂也不会惊醒。
如今,却是老了。
他望着对面的车厢,那上面嵌了一小方锃亮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他的满头霜发,一缕银丝分出紫金发冠。他举手将这一缕头发捋到脑后,手摁着粗糙的鬓发,只觉得抚着了一蓬稻草,头发白了,也少了,早起梳头总要掉几绺,看着满地碎发让他心生凄惨。
曹操,你也有今天?他嘲讽地问自己,年少轻狂时,见到白发老翁不经意地心存鄙陋,以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应该早早入土。那时的自己飞马扬鞭,驰骋沙场,雄姿英发,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哪里想得到自己也有老去的一天。
当发落齿摇,拉不得弓,提不起剑,上不了战场,当此时英雄气消,豪情顿没,还有什么远大抱负可奢望。
戎马半生,从二十岁举孝廉开始,历经数十年辛苦遭逢,讨黄巾、刺董卓、合诸侯,伐徐州、挟天子、平袁绍、征刘表……征战劳碌,兵燹不断,他成就了举世瞩目的英雄霸业,也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枭雄贼臣。
是非功败,都是后人的笔头功夫,身前行事顾不得那后世议论,他一生强硬,早就习惯了指责谩骂,在阴谋阳谋中游刃有余,连皇帝都是他手中的人偶,何况区区几个死谏愚臣呢?
可是,年岁渐增,衰老降临,竟似也开始担心人家的议论,神经质地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疑心病越来越重,睡梦里还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一闭上眼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出现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吐出三尺长的舌头,厉声怒骂道:“曹操,你这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他也困惑了,自己明明是汉家功臣,为分崩的汉室平定天下,为什么屡屡被斥责为居心叵测的j臣呢?可自己的内心难道没有过篡夺皇权的野心么?加九锡之礼、进位魏王、同天子驻跸,这些都是篡位的前兆,皇帝该有的一切,权力、荣誉、江山他都有了,除了欠缺一个皇帝的名称。
后世会怎么评价曹孟德呢?
汉臣?汉贼?英雄?枭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射进来,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人马的行走声仿佛隔着纱透进耳朵,显得那么不真实。
汉中的天空没有邺城明净,这里的山太高,气候太炎热,饮食不合口味,女人的嗓门太大,任何一样都令人厌烦,而他居然为了这块鸡肋苦苦守了四年。
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杨修真是聪明,他下达的口令无人领会,唯有杨修通透了解。可他却恨透了杨修的自以为是,更可恨的是,杨修居然卷入自家的子嗣夺嫡中,他以为他是谁,敢掺和曹家的内部权力纠葛。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们,无边的烦恼又涌了上来,他的这些儿子啊,个顶个的聪明,个顶个的有心机,儿子太蠢让人忧愁,儿子太聪明也不得安心。为嫡位之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儿子们以为能瞒过老父,而他冷眼旁观,早就看在眼里。他最后立了曹丕为嗣君,瞧着曹丕乔装辞让的虚伪模样,他真想当场戳穿。曹丕是太像他了,又太不像他了,他们一样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曹丕永远没有他的雄阔气魄。
家里的事还乱糟糟的没有了结,朝中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乱局像清早掉下的碎发,撒了一地,理也理不顺,让他在汉中前线也不得安心战事。
他来汉中之前,黄门侍郎刘廙曾上疏劝阻,他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夫夷狄之臣,不当冀州之卒,权、备之籍,不比袁绍之业。然本初已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为计者,与欲自溃者异势耳。”
自溃……这个刘廙真是一针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