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笔钱放入刘备空空囊中,只怕等一百年,刘玄德也还不起。”
诸葛亮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然,我们以招募流民垦荒名义借贷,岁末所得田赋,一份流民自留,一份充作军需,一份送于贷方,将来还要连本加息偿还,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们怎会轻易放过!”
“若是将来还不起呢?”刘备担心地说。
诸葛亮清湛的目光紧紧盯着刘备:“主公难道永远拘于新野小县?天地偌大,志气偌高,钱财散尽还复来,何愁还不起?”
近乎激将似的反问让刘备的隐忧沉了下去,他决然地一挥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问道,“可向谁借?”
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为这事辗转几夜,这钱还不可随便借,思来想去,只有南阳晁家可为选择!”
南阳晁家是荆州朱门大户,门下生意不仅遍布荆襄九郡,还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经略边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游牧大做边关交易,资财富可敌国,连荆州牧刘表见了晁家人都要礼让三分。
刘备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与这些豪门大族交情很淡,贸然要向人家借钱,既不好开口,又不能强要,他发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阳晁门的豪奢名气,可我与晁家从无来往,晁家如何肯借贷于我?”
诸葛亮宽慰地说:“无妨,亮与晁家还有一二分交情,择日亮与主公共登晁府借贷!”
刘备愕然地盯了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来荆州这么久,凭他多年闯下的名头,和荆襄豪门还无甚深厚情谊,如何年纪轻轻的诸葛亮倒能说出“一二分交情”的话?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无数宝贝的深井,无数次挖掘下去,总是挖出来不一样的东西。
诸葛亮又说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过于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纳,若曹操大军南下,新野又为第一要冲,亮以为主公可进言刘镇南,拔军迁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锋。”
刘备寻思着:“好,我去和景升兄说。”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战一事,何时动手为好?”
“亮以为越快越好。”诸葛亮肯定地说。
刘备背着手踱了几步,回身时,果断地说:“明日!”
※※※
屋内光线充足,阳光在家什上闪闪发亮,虽然户外焦金跞石,但因这屋子通风很好,兼之门窗洞开,不时有穿堂风徐徐吹过,减退了空气里的热度,反而有了凉丝丝的惬意。
甘夫人和糜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着保姆怀里的孩子,孩子蜷曲在襁褓里,仿佛一团毛茸茸的小球。
“瞧阿斗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亲!”糜夫人轻轻抚着婴儿的脸蛋。
阿斗撅起嘴巴,呜呜地哼着什么,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脸,小身体不停地蠕动起来。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刘备背着手缓缓地走了进来。两位夫人抬头看见,牵衽起身,甘夫人摇摇阿斗的小手:“阿斗,看看谁来了?”
阿斗扭了扭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潮湿明亮,他笑出了声,对父亲摇起了手,仿佛是在和父亲打招呼。
刘备欣喜,双手接了阿斗抱住,在他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认得你爹啊?”
阿斗嫩生生的脸蛋被刘备的胡子扎了,身子又被他搂得太紧,上半截在他怀里,屁股以下却掉在外面,他觉得很不舒服,一张带笑的脸变烂了,五官登时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来。
“哭什么?”刘备慌了手脚,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里对付得了柔若无骨的小婴儿,双手胡乱晃动,口里咿哩呜噜乱哼一气。
甘夫人连忙抢过孩子,轻轻拍打,口里哼鸣着低沉婉转的抚慰声,埋怨道:“亏你还是当爹的,连孩子都不会抱!”
刘备愁苦了脸:“我不就是像你这样抱的么,这孩子就是娇贵!”他低头去捏阿斗的脸,哪知阿斗已被他吓住了,见一只秤砣似的大手压下来,哭声更是响亮。
甘夫人一把推开他:“行了行了,别吓着他!”她抱着孩子边走边哄,阿斗才慢慢收了啼声。
见阿斗不再哭啼,甘夫人将他递给保姆,保姆温柔地哼着小曲拍打。渐渐地,阿斗打了个大呵欠,没牙的口张开来像个没放馅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着了。
刘备懊恼地瞪了一眼阿斗:“哭,见你爹就哭,当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会带孩子,每次都吓哭他,倒怪起阿斗来!”
刘备狡辩道:“这孩子娇贵,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脚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为孩子是兵器么,能随意摔打,还给你玩两个招式?”
刘备无话可说,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儿子,瞪来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几点泪光闪出眼眶。
甘夫人和糜夫人见他个大男人耍孩子脾气,都掩了口偷偷笑起来。
甘夫人缓缓敛了笑,说道:“我刚叫厨下做了梅子汤,现在让他们端来给你消暑,好么?”
刘备还没回答,门外响起炸雷的叫声,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来,整所房子霎时摇摇欲坠,地震般不可阻挡。
“热死老张了!”张飞边喊边跑,滚地的风冲得守在门口的仆役差点扑倒在地。
刚刚才睡着的阿斗被这雷霆吼叫惊醒,咧开嘴巴又哭开了,响亮的哭声中气十足,似乎要和张飞比较一番,谁的声音更有威力。
“好,好,来了两个比我更粗鲁的!”刘备笑着说。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阵忙乱地哄阿斗,可阿斗越哭越大声,双手双脚随着哭泣死命扭动,像是要挣脱那束缚他身体的襁褓。
“你就不能小声点?”刘备叉着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飞的脚才跨进门槛:“啥?”
“混账!你吵着我儿子了!”刘备轻轻地骂道。
张飞自己不觉得自己声音吓人,虽听见阿斗扯着嗓子大声哭泣,口里还辩解道:“这小子要练练胆,将来上战场,金鼓雷鸣,杀声震天,比老张的声音大多了!”
“早让你小声点,你就是个粗鲁的臭性子!”关羽在后面搡着他。
“合着你声音不大?”张飞回头顶嘴,忽然发觉自己声音又放开了,压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谁半夜呼噜吵死人!”
刘备无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斗带走吧。”
保姆轻轻拜下,抱着阿斗匆匆退去,甘夫人和糜夫人因见关张兄弟造访,想着他们兄弟有体己话要说,便也行礼离开。
“我让厨下把梅子汤端来,你和二位叔叔也可消暑!”糜夫人道。
“好。”刘备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甘夫人,“分出一半给军师送去!”
糜夫人会意,微微颔首,对关张牵衽一拜,缓缓地退出了房门。
张飞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开衣领,两手抹着满脸汗水,嘴里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汤也要分给那条龙!”
“溽暑难耐,送碗汤给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么。”刘备瞪着他。
张飞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这里三个人,就算分,也该是他得四分之一,哪里有分一半的道理,总之,每次有好东西,定要先送给他,我们只能挑剩下的!”
刘备拿他毫无办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给你还不成?”
张飞还是不满足,吹着胡子低声说:“反正是偏心……”
刘备埋怨道:“一碗汤也争,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来后,你们两个甚少尊重,见个面便冷言冷语,人家好脾性,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别太蹬鼻子上脸!”
张飞生气地扯着领口:“我就没看出他有什么能耐,除了闷在家里读些曲里拐弯的书,便是和大哥出去游山玩水……”
刘备一听就来气了:“什么叫游山玩水,那是暗查民情!每回请你们同行,你们两个说什么来着,腿酸、腰痛,可金贵得很,怎么着,今日倒拿这事儿来找碴儿,要和你大哥算总账么?”
关羽慌忙打圆场:“大哥,不是我和三弟非议孔明,可他总要拿出些真才实学来,方能叫人信服。”
刘备摁下心头的火苗:“你们纵算不信我,也该相信元直吧,孔明与他为刎颈之交。你们敬佩元直为人,无友不如己,元直会交一个百无一用的朋友么?”
关羽沉默了。张飞却不服输,顶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条龙是那条龙,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刘备气得险些便要动手揍一顿张飞,巴掌已经扬起来了,却似被陨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长地呼一口气,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好,我今日告诉你们一句实在话,我得孔明,如鱼得水!”
关张被震住了,刘备的这个比喻像万钧巨石,在他们不平顺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如渊薮的坑。
刘备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是拿定决心就不动摇的性格,他认定哪件事,或者哪个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恒定的信仰,便如他当年决定与关张义结为兄弟,焚香磕头,盟誓歃血后,他已知道并将坚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护他们。
他既作了决断,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里?”张飞期期地问。
“襄阳。”
“我、我们陪你去……”张飞胆怯地说。
“不用,孔明陪我去!”刘备的声音从门后摔出来,嘹亮得像霜天号角。
第六章 略施小计救公子,布下关键棋子
满院的花都开了,一朵朵绽放如承受阳光雨露的锦绣杯盏,跳跃的光芒在花瓣上忽闪忽逝,仿佛谁调皮地眨着眼睛。
一溜长廊绕院而修,凭依着两边的繁茂花树,这廊仿佛是花海中乘风破浪的龙船,刘表便半躺在廊中的矮榻上,眯着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赏花。
阳光暖人,照在身上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说不出的舒适安逸。刘表从去年冬至前后卧床不起,病了一年,到今年开春时身体渐渐有了恢复,立夏之后精神随之振作,还能出门散步,虽不能走得太远,到底是好转的征兆,因此心情也日渐愉快,闲暇之余不免生出许多赏心乐事,赏花、观鱼、听曲,诸如此类。
他嗅着空气里的花香,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吸入了道家仙气,立刻神清气爽起来,手在头顶惬意地一挥,远远地看见回廊尽头走来一个人。
“是玄德么?”阳光刺眼,他看不太清。
“景升兄!”刘备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对他行礼。
刘表露出笑容:“不必拘礼,过来坐下,我身体尚未复原,不能回礼了!”
刘备弯下身体,在刘表榻前坐下,左右端详了一下:“景升兄气色大好,可喜可贺!”
刘表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辞让道:“哪里,无非是有了一二分精力罢了。”
“备观景升兄气色,却与常人无二,备虽不通医道,也粗略可窥,料想不过一二月,景升兄必能恢复!”刘备诚心地说。
刘表笑着拱手:“那表不辞良语,托玄德吉言!”他微微坐了起来,“我久病不起,闻说玄德有弄璋之喜,也没亲临道谢,等贵公子周岁,定当亲自登门以贺。”
刘备谢道:“烦景升兄惦念。”
“取了什么名字?”
“有个|乳|名叫阿斗。”
刘表轻轻拍着手:“好,阿斗好,好念好记,还亲切。”他心情极好,展颜笑出了声。
刘备因见他情绪颇佳,不失时机地说:“景升兄,备这次造访襄阳,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你说。”刘表宽宏地笑着。
刘备说:“闻说曹操北征乌桓,长驱深入,备想许都一定空虚,景升兄何不趁此机会北上,一举拿下许昌,锁住曹操南归之路,天下大事可定!”
刘表听完,表情懒洋洋的:“为这个啊,曹操北征乌桓,我也知了。只是曹操善用兵,又有诈谋,他虽北去,一定在许都留有重兵,我们起兵北进,若曹操突然折返,加上许都坚固,我方后援不及时,前后不相及,落败几率甚大。”
刘备也没有争,他像是料定了刘表要否决他的谏议,只是平静地说:“景升兄思虑长远,然则备以为曹操一旦北定乌桓,下一步一定会饮马长江,荆州首当其冲,我们得早作准备。”
刘表默默点头:“玄德所言极是,只是曹操势大,需妥善定策。我也思虑日久,只是一则目下曹操暂未进犯荆州,二则身染沉疴,因此踌躇不下,不知玄德有何良策?”
刘备暗暗捏了一下手掌,语气平和地说:“备还有一请,望景升兄准允!”
“是什么?”刘表今天的耐性很好。
刘备一字字慢慢地说:“荆州北来流民甚多,流民不事产业,易生事端。备想请得荆州百亩荒地,赐给流民耕种,另外也可以耕养战,若曹操北来,还能收拢起来作为一支临时的抵抗力量,不致搅扰州内治理。”
刘表觑了一眼刘备,怎么了,这个从来不懂稼穑的刘玄德居然想去安抚流民种地,莫不是转性了,不想当英雄,想做财主养老?
他笑呵呵地说:“这办法好,一可安定民心,二能得兵力,玄德好明慧,如何想得出这策略!”
刘备谦让:“不敢,那,景升兄是答应了?”
刘表眯着眼睛笑,很久没有说话。刘备一双手心全是汗水,心里很紧张,可他不敢追问,也不可能流露出着急的神情。
“就这样办吧。”刘表随意地说。
刘备很激动,然而,他牢牢地锁死了所有的兴奋,依然平静地说:“谢景升兄恩许!”他又小心地说,“既然景升兄应允,备想退出新野,保踞樊城。新野偏僻,地薄人少,樊城地肥人广,乃流民常居,备若能守樊城,既能抚流民,又可护襄阳,不知景升兄可否应许?”
去樊城?刘表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比较新野而言,樊城离襄阳太近,中间只隔着一条河,若是良马快船,半日不到就能跑个来回。倘若提一支大军挥戈南下,襄阳立刻陷入旌旗覆盖中,想到这里,他上上下下悄悄观察刘备,可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察觉出丝毫的谲诈。
他又一想,刘备麾下不过两三千兵马,自己牢牢掌控着荆州民户,他连半个兵也征不了,凭这两三千兵马,即便有关张赵这样的猛将,如何能攻下固若金汤的襄阳城?所以,把樊城让给刘备盘踞,倒也不算坏事。何况新野太靠北,城小墙低,一旦曹军南下,新野只怕抵不住那北方狂潮。但如果把刘备横在樊城,依据樊城地势,假若北方变故,远可抵抗曹操的支援力量,近可回保襄阳,其实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刘表的感觉很复杂,对刘备这个同宗,既不能太疏远,也不能太亲近,他要靠刘备对付随时可能南下的曹操,但刘备享誉天下的名气却让他时时提着一颗心。听说当年曹操和他煮酒论英雄,说遍天下豪杰,曹操却独独以为天下能称上英雄的只有他自己和刘备,像这么一个连曹操都忌惮的人物如果不悬吊了心去提防,那他刘表就真是个傻瓜了。
“樊城为襄阳门户,玄德若想保有,也不是不可以。”刘表说话时始终带着一抹笑。
刘备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彻底放下了,他当真是怀着深切的感激说:“多谢景升兄!”
刘表大度地一摆手:“你我同宗血脉,何必客气!”
两人又寒暄些家常闲话,刘备得偿所愿,心里惦记着还在外厅等他的诸葛亮,便起身告辞欲走。
刘表叫住了他:“玄德,问你个事。”
“何事?”
刘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听说我那侄女婿如今拜在你门下?”
刘备的心再次从胸中跳上嗓子眼,怦怦地激烈跳动着,他不知刘表问他这事的真实意图,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是!”
刘表轻磕脑门:“怪了,我几番劝他来荆州做个一官半职,他总是推托不肯,如何玄德竟请得动他?”
刘备含含糊糊地敷衍道:“人各有好吧。”
刘表面无表情地躺了下去:“无他,表随意一问,玄德无须放在心上!”他声音放得低了,像是从梦中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