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幸!”
刘备抬起身体,他凝视着诸葛亮,喜悦、兴奋、渴望、感佩交织在血液里,他期期地说:“备再求先生!”
诸葛亮灿然笑道:“将军请讲!”
刘备压抑着那涌动的渴望,忐忑地说:“先生身负不世才干,可愿随备出山,践行隆中之谋,兴汉室,安天下!”
诸葛亮没有说话,脸上是琢磨不透的微笑。
刘备紧张得满脸是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依着他一向的脾气,他哪有这弯弯拐拐的繁礼,可就可,不可则散,管得他世事苍茫,任我天高地远,自行自事。可今天面对诸葛亮,他却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觉,仿佛是面对一件绝世珍宝,不可亵渎,不可强求。
诸葛亮要是不答应自己该怎么办呢?刘备担忧地闪过这个念头,旋而又死命地压下去,他真害怕最终是这个结果,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隆中,没有见过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一笑,顺手取下案上的一册书,手指在书上轻轻滑动。
“亮平生自负,好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友人尝以此讪笑。”他笑着一叹。
刘备糊涂了,诸葛亮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和他谈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另有深意呢?
诸葛亮看着刘备:“管仲襄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擘划国策,成就齐国不世霸业!”他把那竹简推到刘备面前。
刘备莫名地一看,原来是《左传·庄公九年》,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说的是齐桓公继位,受鲍叔牙之谏,拜管仲为相,书眉上有一行小字,想来是诸葛亮的批注:“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贤才明主本为一体,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辉,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刘备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一瞧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开,水中蕴含的情绪有信任,有坚持,有肯定,刹那间,他全都明白了,激动地呼道:“先生……”
诸葛亮正了衣冠,双手合拢,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鲁钝,也曾心系黎元,忧怀社稷,数年逡巡,终得遇将军,愿效将军麾下,以半生所学倾囊相效!”
刘备几乎是跳着奔到诸葛亮面前,他用一双手扶起诸葛亮,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袭击了他,可他并没有哭,却是看着诸葛亮笑出了声。
※※※
夜幕下沉,隆中起了风,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啬地露出两三点,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里点了灯,灯光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盘碗碟里,盈盈地泛着润泽的色调。
张飞从碗里捞出半只酱鸭,一口撕下一条腿,嚼得山崩地裂,顺嘴一吐,鸭骨头飞得满地滚,也不管不顾,他虽大口朵颐,还是连连抱怨:“不够肥!”
他一张口,一根骨头飞出去,刚好掉进刘备的碗里,那碗里还剩有半碗豆粥,刘备伸筷子把骨头捞出去,捧着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张飞骂一顿,奈何是在别人家做客,不好随意造次,再看关羽,虽没有张飞的粗鲁颟顸,稍带了一二分的做客礼仪,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扒拉下去七八碗饭,端着那只还有点残羹的碗,正睃着目光到处找饭。
刘备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带来了两个强盗,哪里是访求贤才,分明是饿了半年的难民冲进别人家打劫,还嫌别人招待不周到。
他隐隐地担心诸葛亮会见嫌,递了目光去打量,却没有发现诸葛亮流露一丝一毫的厌烦,诸葛亮正在喝粥,他吃饭很专心,仿佛把那米饭当作了一件必须完成不可的事,非得用认真翔实的态度对待不可。而且特别惜粮,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饭吃毕,碗里干干净净,锃亮得像从没用过。
并且最让他困惑的是,诸葛亮吃饭也在想问题,微锁的眉头,紧绷的额头,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个又一个难题。
也许是感觉到刘备在观察自己,诸葛亮对他略笑了笑,没有羞赧,没有难堪,平静如水。
刘备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对这个年轻人油然生出了丝丝的好奇,也许只有历经磨难的人才会知道农耕辛劳,不会随意浪费粮食,诸葛亮一定曾经有过艰难的日子,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应该隐藏着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饿!”张飞擦着满嘴的油,不满地嚷嚷。
刘备指着那满地的鸭骨头,斥道:“你还饿?”
张飞哭丧着脸:“才半只鸭,还不够我填牙缝呢!”
刘备无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葱白萝卜和一盘麻饼推给他:“还有这两盘菜,你都吃了吧!”
张飞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刘备低声训道:“饿就忍着,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给你买烤猪头!”
“既是张将军饥饿,亮再让内子做几样肉食吧。”诸葛亮笑道。
刘备歉意地一笑:“太麻烦了,他就是这坏脾气,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张飞委屈地说:“为什么不理我,我饿就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大丈夫膳食,当如风卷残云,又不是娘们,吞口粥也细嚼慢咽……”他话里有话,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却压得低低的。
“好了!”刘备大声喝断,忽想起这是在诸葛亮家,大声叫唤太不礼貌,忙压了嗓门下去。
“凶煞人了……”张飞嘀咕。
“张翼德,你忍忍吧,我……”刘备几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见诸葛亮,把后面的粗话全吞了个结实。
诸葛亮轻轻一笑,起身离席,推了门走出去。
见诸葛亮出门,刘备立刻骂道:“你们两个混账给我听好,还嫌不够丢人么,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体面,别再乱生事端、提要求、讲条件,否则,老子饶不了你们!”
张飞挑起眼睛看屋顶:“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从前可不这样,不就吃顿饭嘛,也得讲体面!”
刘备在食案底下踹了张飞一脚:“孔明是我千辛万苦请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们胡乱亵渎,你们给我尊重些,别让人家笑话!”
张飞不屑一顾:“谁敢笑话我?我瞧这条龙也就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实无真才,十足一个草包,也就大哥拿他当宝贝,我瞧他不出半年,必定原形毕露!”
门轻轻打开,诸葛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盘上重叠着五六碗钵,内中尽装着酱鸭姜鸡炙腩一类的肉食,他将盘中的肉食分别放在关羽和张飞面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钵端给刘备。
张飞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诸葛亮坏话,没想到诸葛亮忽然进来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着头吃饭掩饰。
刘备又难堪又感动:“真是麻烦了!”
诸葛亮静静地说:“客气了。”
刘备回头,张飞正在啃鸭腿,关羽一直沉默着。此刻虽然无言,可他能看出他们眼底的不服气,他们怎么能理解自己听见天下三分大策时那种油然的澎湃g情,他一生阅人无数,什么贤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诸葛亮是旷世奇才,相信诸葛亮会给他潦倒半生的窘困带来崭新而巨大的变化。
这种相信,从他认识诸葛亮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延续到他去世的那一天。
※※※
夜深的时候飘起了春雨,滴滴答答轻柔得仿佛沉睡中的呼吸,绵长而不可断绝,又悄然而恍惚不清。
刘备躺在床上辗转不眠,隔着窗户听见雨滴丝丝掉落的声音,一阵风来,一阵叹息,还有隐约的琴声在夜晚的静谧里弥漫。
隆中的夜晚真安静,连山野间的喁喁私语也能听见,还有细雨敲窗的声音久久地在耳际盘桓。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叹气,翻来覆去,被子蹬了盖,盖了蹬,身上燥热难安,汗一层层密密地透出来。
他实在睡不着,只好披衣下床,摸索着把床头的烛台点亮,慢慢看清了这间房。
这也许是诸葛亮的书房,四角摞着高高的竹简,一册册重叠得整整齐齐。壁上垂着一方立轴,有隐约的字如水缓流,他举着烛台走过去,原来是:所为善者不亏心。
笔力苍劲舒展,流畅无窒,一定是诸葛亮的字。刘备盯着那字看了许久,仿佛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记熟了,才慢慢挪开步子。
烛光缓缓地从掌心流淌出去,他借着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细雨横斜,纷纷扑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结在衣衫上,闪着淡淡的银光。
微雨飞舞的夜色中,舒缓的琴声在空气里漂浮,音符黏在每一滴雨中,仿佛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乐曲哀哀切切,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只是萦绕不去的忧伤,和这春雨一般,细软绵长,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刘备停了步子,灯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胧的凄惶。
在长廊的尽头,一架古琴后,是素衣缟巾的诸葛亮,指尖在琴弦间轻拨,犹如抚弄着一川流水。刘备手中的灯光晕亮了他的眼睛,他缓缓地罢了手,琴音依旧随着雨滴声飘落。
“你还不睡么?”刘备小声地问。
诸葛亮静静地笑着:“亮亦同此一问。”
刘备哑然失笑,持了灯缓步走来,烛台轻轻一放,他在诸葛亮对面就地而坐。
“这隆中山野当真幽静,”刘备望着满目春雨,不禁感叹,“让人不免生出遁隐山林、不涉世事的念头。”
诸葛亮叹息:“可惜亮做不了这样的人,将军也做不了这样的人。”
刘备默然,抬头间,灯光幽幽地打在诸葛亮的脸上。他像是浸在冷雾里的月光,恬淡安静,却在安静中蕴涵着深而不露的复杂。
朦胧中的诸葛亮更让人难以琢磨,刘备心底生起了浅淡而莫名的怅然,良久。他本来想问诸葛亮的声音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出了口的话却变了:“刚才是什么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诸葛亮慢悠悠地调着琴轸:“乃亮家乡琅琊一带的挽歌。”
原来是挽歌,刘备恍然,怪不得听来其中含着悲凄不能去的哀伤,仿佛飘在坟茔上的一面招魂幡,在悲切的哭声中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想念着不可追回的往事。
“可曾有填词?”
诸葛亮轻笑:“略填了一阕。”他看着刘备娓娓道来,“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声音沉凝细腻,应和着春雨声,又仿佛是春雨应和着他的吟哦,一切都带着轻软的、朦胧的醺然醉意。
“国相齐晏子,”刘备仰首微想,“孔明似很欣赏晏子么?”他念着诸葛亮的字还有些生疏。
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为国相,妾无衣帛,马无食粟,内则轻徭役、行礼秩、省刑法,外则正邦交、护国体,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么?”刘备笑问道。
诸葛亮没有说是否,他轻抚琴弦,平静地说:“晏子身历三朝,灵公、庄公、景公,灵公喜好女扮男装,大变齐国女子着衣风气,庄公则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终致崔杼弑君,齐国祸乱骤生。至景公践祚,虽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滛无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纵有经纶天下之才,可叹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齐国重兴桓公霸业!”
诸葛亮的感慨霎时打动了刘备,他感叹地说:“灵公、庄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负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贤明君主,齐国何愁不霸!”
诸葛亮的目光熠熠生辉:“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两句赞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
刘备没有听明白,他不甚读书,一旦谁和他掉书袋,他必定一头雾水,本想问个所以然,却听见诸葛亮说:“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新野!”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他回屋时,黄月英也没有睡,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诸葛亮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么,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黄月英抬头呸了他一口:“你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边,总得收拾停当,若少了什么,谁替你拾掇?”
诸葛亮忽地牵住她的手:“别忙活了,够了。”他将妻子拉在身旁,柔声道,“我明日走了,你暂去岳丈处,待我一切安顿好,再来接你。至于均儿,他也大了,该历练历练,这一二年间我会给他寻门好亲,你不用操心。”
黄月英低垂着脸,声音软软的:“我知道,我不给你添麻烦。”她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什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什?”
黄月英狡黠地笑了笑,返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黄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了图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图谶,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官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针线绣制而成,绣工极精巧细腻。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黄月英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避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
黄月英仍在笑,忽地笑声滚落尘埃,微凉的泪水将最后的笑靥赶走了:“你到底要走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他轻轻擦去她脸边的泪水:“傻瓜,哭什么呢,又不是见不着了。”
“我只是舍不得……”黄月英蓦地抱住了他,“爹爹说你不同凡响,总有一日会凌云飞天,嫁给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当真发生,还是舍不得……真没出息,是么?”
诸葛亮环住了妻子,他真诚地说:“做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黄月英摇摇头:“不委屈,只是舍不得……”
诸葛亮长叹,他紧紧地拥抱住妻子,心里有万千感慨,可也许只有“舍不得”这三个字才是最真实的倾诉。
舍不得,可必须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经成为那个一生都在痛苦地舍弃,也一生在艰苦地坚持的诸葛亮。
第五章 筚路蓝缕草创基业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热闹,市廛坊巷间都在风传左将军刘备从隆中请来一个先生,听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六七岁,俊逸轩朗,容止彬彬,外面看着很养眼,可里边怎么样却是众说纷纭。有说他是不世奇才,刘将军不辞辛苦,亲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请出他;有说他言过其实,不过是隆中种地的农夫,虚名大得吓唬世人,用到实处便好比烂泥敷不上墙。如今这世道虚名是用来吃饭的道具,一个人无论有无真才实学,先把名气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