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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9部分阅读

  依稀风烟兮散悲音,皆是离恨兮道凄凉。

    去去,何时归故乡?

    归故乡兮,冢上荒草年年长。

    归故乡兮,四邻不识旧模样。

    归故乡兮,父老兄弟依何方?

    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泪啼滂。

    何时四海兮获升平,共罢干戈兮阖家唱。〗

    歌曲凄婉绵长,轻飘飘地在风里久久盘桓,唱到最后一句,那草庐院门吱哑打开,诸葛亮倚在门口,应和着轻轻唱道:“共罢干戈兮阖家唱。”

    “孔明兄,叨扰了!”马良含笑拱手,身旁的马谡也行着礼。马良刚行过冠礼,已脱了少年稚气,马谡却还是童儿装束,这两兄弟一黑一白,活似棋枰上的黑白子,泾渭何等分明。

    诸葛亮笑道:“季常每来,未见人到,便闻歌声,曲中每含黍离之悲,让人欲罢而不能!”

    诸葛亮让过两人进了草庐,马良抬眼望见徐庶,惊喜地匆忙拜礼:“元直兄也在,甚好甚好!”

    徐庶还礼:“小马儿,小小马可好!”

    马良哈哈一笑:“好,都好得很!”

    说话间,四人进得屋来,分四角坐定。

    “难得两兄弟造访,算来有三个多月未曾谋一面!”诸葛亮道。

    马良笑道:“家父日前染病,小弟只得榻前恭顺侍奉,因此一直没有来草庐看望孔明兄!”

    “如今可大好了?”

    “累孔明兄挂心,已是大好!”

    诸葛亮略略含愧:“我一向窝在隆中,四边不走,尊父抱恙也不曾看顾一番,实在抱歉得很!”

    “无妨无妨,小病而已,孔明兄自有他事当做,何必劳苦跋涉!”马良笑呵呵地说。

    “那改日必当造府拜望,以补疏漏!”诸葛亮谆诚地说。

    马良笑着一谢,又说道:“我此来尚有一事要咨诹孔明兄,半月后乃庞公寿诞,孔明兄和元直兄可是要去?”

    诸葛亮道:“庞公寿诞,我与元直都会赴宴!”

    马良喜悦地轻一鼓掌:“那可太好,我今年也得柬书,头回造访庞公,不免忐忑,若是能与孔明兄与元直兄同行,升降揖让,周旋对答之时也可少犯错!”

    诸葛亮温和地笑了笑:“季常无须紧张,庞公和气长者,何须担忧犯错!”

    马良露出少年人怯生生的笑:“能得庞公邀请,是荆襄学子荣耀,我如今头次跻身荆襄英杰之中,自然少不了惴惴担心。”

    “别的都好说,只庞公的侄儿那张脸太臭!”徐庶忽然插了一句。

    马良还是一副宽容的笑脸:“庞士元么,他被水镜先生称为南州士之冠冕,又是名门出身,自然骄傲一点。”

    徐庶嘲讽地说:“便是这冠冕戴太高了,越发要隔云断月,挡了他人的眼睛!”

    诸葛亮温和地止道:“士元腹有才学,精奥深湛,加之出身名门,不免清高了一些,元直说得太过了!”

    徐庶小声埋怨道:“只你见谁都是好的……”

    “脸臭就甩一巴掌过去,帽子太高拔下来不就得了!”马谡本静静听他们说话,此刻忍不住说道。

    马良喝道:“五弟,又胡说了!”

    马谡撇撇嘴巴,虽不说话,脸上的神情还是不满的,他不似兄长温顺和蔼,骨子里蕴着不肯服输的好胜心。

    马良一笑:“还有一事,须现在说了,免得晚了又有他事延误,再过两月便是年关,良想请孔明兄和元直兄去我家过年,不知可愿意?”

    诸葛亮道:“只怕要辜负了季常美意,家兄前日来信让我去江东过年,所以,岁末便要上路!”

    “你又要去江东?”徐庶失望地叹着气。

    诸葛亮笑看着他:“要不,你也跟我去江东?”

    徐庶挥挥手:“我才不去江东,”他笑嘻嘻地瞧着马良,“我自去季常家过年!”他说着还孩子气地对诸葛亮挤眼睛。

    马良有些惋惜:“我本想趁着过年,邀二位兄长到家长住,闲来也可促膝长谈。我尚有诸多疑惑要请教二位,不料孔明兄竟要远赴江东!”他又微微笑了一下,“幸而元直兄能去!”

    徐庶半是欢愉半是怆然:“徐庶一人孤单飘零,无家室之累,每年岁末都得到处打秋风,你既请我做客,别嫌我吃穷了你!”

    马良哈哈一笑:“元直兄能来是马良莫大荣幸,良怎会生嫌,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四人一阵欢笑,秋风霎时烈了几分,把那洞开的门户轻轻合上了。

    ※※※

    灯火阑珊,一点光明穿透深秋帏幕,落在廊下的纤纤残叶上。

    筵席已撤,众客都一一作别离去,此刻留在堂上的不到访客一半。童仆取了残烛,换上新烛,堂内光亮便增了好些,盈盈地照在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上。

    庞德公半卧主位,平静地睨着一屋的人,目光陡转柔和,抬手一招:“德操怎么避在一处,过来这边坐!”

    司马徽笑着摆手:“今日我不是主,坐在主位,喧宾夺主,很不像话了!”

    庞德公嗔责道:“水镜客气了,如此拘礼,倒显得我托大了!”他说着吩咐左右抬来一方茵褥,硬拖了司马徽过来就坐。

    “诸位!”庞德公清声,刚才还嗡嗡喧嚣的屋子霎时变得安静起来,一双双眼睛都整齐地盯住了庞德公。

    “今日议题:贤才择主!”

    庞德公宣示完毕,底下又起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湖面的一层漪澜。

    庞德公好结交青年才俊,每每聚会,必要设一议题,让年轻学子畅所欲言,他很少在辩论中擅加断语,任他们雄辩无休,待到最后才稍作点评。若是一次辩论能得他些许赞誉,无疑是莫大的荣耀,倘若因此他对你刮目相看,赐你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便成了修饰身份的符节,奠定了你在荆襄学子中的地位。至今,只有三个人得过庞德公的品藻,便是这三人如今成为荆州学子翘楚,让多少人仰目而待。因此为博一名,多少人在庞德公面前极尽施展才能,恨不得立刻赚一个惊世骇俗的藻名,从此扬名荆襄,进阶富贵!

    “我先抒言,妥与不妥,诸位校之!”底下站起一个人,原来是孟建,他捋捋八字须,“在下以为贤才为枝,明主为干,干若根基,干不丰,枝不茂,择主必得谨慎。得雄主而辅佐之,贤才可得尽用其才,得庸主而拱卫之,贤才不得尽力,才不但虚耗,身犹恐不保!”

    “敢问何谓雄主?”一个声音置疑道,灯光打下来,流泻在一张清瘦的脸上,却原来是庞统。

    孟建没想到起头就被庞统质疑,因觉得心里想得圆满了,便回答道:“雄主者,胸怀天下,有包举宇内,振策八荒之气度!”

    庞统冷森森地一笑:“胸怀天下者,王莽也;包举宇内者,项羽也,公威所谓雄主便是这不忠不孝、暴戾凶恶之徒否?”

    孟建被问住了,当下窘红了脸,强词道:“士元偏颇了,王莽、项羽乃霸主,非雄主,雄主者,王道荡荡,雅行不诐!”

    庞统冷着脸:“王道荡荡,周天子正居王道,坐视七雄横扫六合;雅行不诐,宋襄公行仁义,数凌辱于楚,此为霸主乎,雄主乎,庸主乎?”

    孟建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愣在场中,犹如一段被砍伤了的木头。

    底下有人低声道:“真不留情面!”

    庞统耳力奇好,扬声道:“何必背后说人,若有他意,可出来一说!”

    说话那人“腾”地站了起来,腰间长剑铿然作响,他直视着庞统,洪亮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地:“请教士元,若公威所断雄主为非,你以为雄主为何?”

    “元直兄!”庞统随意一拱,挑眼去看徐庶身后那人,只探到深不见底的安静。

    他走至中央,侃侃道:“统以为,雄主,是为时所趋,为势所趋!譬如高祖,生于微末,若无陈涉氓隶揭竿而起,天下诸侯群起反秦,高祖如何得以率部族响应?后项羽暴戾,不堪守宗庙社稷,使诸侯离心,高祖因之以成大事,非时也,非势也,何能开汉四百年基业,只恐要寂寂于沛县终老一生!”

    徐庶道:“时也,势也,士元所言不差。只是,庶不免疑惑,既是贤才择主,如何能知此主为时与势所造之主。依士元之言,需得等时机成熟,才可知雄主与否,可往往豪杰生于微末,起事之时常处卑贱,若因短时错见,岂非错过真命天子!”

    庞统傲气地一笑:“庸言!此是贤才择主,贤才何也,胸中有明鉴,能识雄主于芸芸之中,知其是否应时势,若是庸才,纵有雄主现身眼前,也如一叶障目,形若老瞽。”

    徐庶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忍了火气说道:“再问士元,时为何,势为何?”

    庞统轻轻转着脚步:“时者,应天地顺阴阳,尧舜禅让,商汤革命,武王伐纣皆为顺时;势者,天下形势分割,王莽暴残百姓,光武方能兴于海内;六国合纵不成,秦方能横扫六合,此为势也!”

    “士元意为时势存,而雄主出,若雄主出,时势不应,莫非便不是雄主?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最终统一于秦,其间明睿君主层出不穷,但时势不合,都非雄主?”徐庶反问道。

    庞统一挥手:“雄主必应时势,至于元直所举之主只是偏霸耳,不通时务,不晓周变,何得不败!若是以这些人为俯视天下的雄主,那更不是贤才,是蠢材!”

    徐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本就厌烦庞统的自以为是,原是为孟建打抱不平才跳出来说话,可到底被庞统抢白了一番,看着庞统得意洋洋的脸,越发生气了,几乎想冲过去扇上十来个耳光,正在气头上,衣袖却被人轻轻一拉。

    “士元所断太绝对,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轻和而淡定的声音从徐庶的背后发出,一个素白身影缓缓站起,脚步轻得像是他没有重量。

    底下本来想和庞统辩论的见这人站出,全都缩了回去,心头都起了一个念头:这两人辩论,必是一场好戏。

    终于等到他了!庞统如释重负地在心里长叹一声。

    “何谓英雄造时势,统愿详闻!”庞统畅声道。

    诸葛亮一拱手:“承让!士元所言时势造雄主,此只为一半事理,而时势亦可由人而造,天下之事,往往因人而异。正如士元所举高祖之喻,高祖起于民间,无六国诸侯之贵,无兵甲藏获之众,当此时,项羽权重,横行天下,六国诸侯莫敢仰视,然高祖能得天下,何也,事在人为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贬高祖入蜀,以章邯三降将封爵关中,势要围堵高祖,若依此时势,高祖何能图谋中原?然高祖立志天下,不为险恶所迫,封将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重出关中,与项羽逐鹿中原,终在垓下一定乾坤,正为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庞统重复了一声,“天下时势所定,强力撑持,不得天命权势,怎是明断,高祖能得天下,全凭其顺应时势!”

    相比庞统的激切,诸葛亮语气很平缓:“当高祖东败彭城,几没项羽之手,时势何在?若要应时势,高祖当拱手称臣,服膺项羽!”

    “王莽篡汉,便是不应时势,若是能造时势,他如何会身败名裂!”庞统提声道。

    诸葛亮依然平静:“王莽篡汉,民不聊生,乃有绿林赤眉揭竿而起,是其行止横暴所致。故而光武竖复汉旌旗,光武雄才大略,英姿勃发,因之能重践汉祚。当其昆阳一战,身遇新莽十万大军,诸将畏懦不敢进,光武披坚执锐,亲冒矢石,大破新莽,伏尸百余里,若无其当机立断,果敢行人谋,何能一战而震慑群雄,成其兴汉基石!

    “若一定要顺应时势,我倒要请教士元,如何求征时势,所谓应天地顺阴阳,乃卜筮之语,如此而来,人力皆为虚妄,凡遇一事,只用坐等时势从天而降。但即便卜筮,古也有卜人、筮人、卿士、庶人、君王五者合议定贞祥,所谓行人事谋人力,时势本是人为,拘于时势,百事无成!”

    诸葛亮居然把他的见解说成是星象占卜!庞统突突地冒了一团火气,只碍着人前,没有立刻发作出来。

    “英雄常起于微末,微末中可见煊赫,伟业皆在人为,天下形势分割,全在人力所致。从来没有可坐等大业之事,此为虚诞,非可从之!”诸葛亮继续说。

    庞统讥诮道:“英雄起于微末,孔明自可择一微末,看能否成就大业?至今,汉室倾颓,孔明正可拔幽微于偏巷,重振炎汉!也不负你平日管仲、乐毅之比!”

    诸葛亮正声道:“士元怎可瞧不起微末?易曰:‘潜龙,勿用’,‘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敛其锋芒,收其锐气,乃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精气强足,终会一鸣惊人。士元熟读诗书,难道不闻过刚易折、以柔克刚的道理吗?”

    他的声音渐渐高而疾:“再者,汉室倾危,我等汉家子民正该尽心力匡扶社稷,何以面露讥讽,不以为然,视汉家宗庙为噱玩之器!”

    庞统的脸唰地白了,他很想强起争辩,可目下论战分明,他不仅在道理上,还在气势上都输给了诸葛亮,再辩下去只会显出他没风度。他忍了又忍,拽着手指恶狠狠地抿着嘴巴,斜眼又看见徐庶满脸幸灾乐祸地晃着脑袋笑,更是满肚子火苗子乱窜。

    “时势为天命,亦为人谋,不可偏颇一方,你二人各执一端,皆不能说服对方。”观战许久的庞德公发话了,他指指庞统,“然论辩上是孔明占优,你该当认输!”

    庞统无奈,恭敬鞠躬:“是!”转身对诸葛亮一拜,“孔明辩才出众,统甘拜下风!”

    诸葛亮回拜:“士元谦让,亮强词以争,侥幸占了上风,论辩为口舌征伐,若其中有一二得罪处,望士元见谅!”

    “好,这才是辨说风度,有气量!”庞德公笑吟吟地赞道,他转头对司马徽道,“水镜以为如何?”

    司马徽含笑:“卧龙为辅相之才,凤雏具贤良之识!”他对两个人都下了赞语,但其间已分了高下,诸葛亮是相国才干,庞统只是贤良方正。

    庞统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对诸葛亮的感觉始终摇摆不定,起初以为这人趋炎附势,为攀龙附凤出卖亲生姐姐,再把自己卖给黄家,瞧那谄媚势头,大约不日便将成为荆州牧的座上客。可令他困惑的是,诸葛亮一直没有出仕,甚至风闻他还拒绝了刘表的数次辟举,他兄长在江东过得风生水起,也不见他渡江去谋事,他似乎甘愿在隆中做农夫,每日除了种地,便是读书,这让庞统困惑起来。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他以为诸葛亮不是甘愿埋首林泉的隐士,从这些年别扭的相处中,诸葛亮的才干和抱负都有目共睹,他偶尔也会动心钦佩一次,可他不愿意承认诸葛亮比他强,他们之间互有千秋而已,某些方面,他自负地以为诸葛亮不如他。可如今似乎那点强项似乎也不行,他总是输给诸葛亮,在众座之中屈居下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让他越发丧气。

    难道当真要服输?这念头跳出来,又被他掐下了,他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看了诸葛亮一眼。

    屋内灯光闪烁,流光溢在诸葛亮静穆的脸上,仿佛流过月亮的莲花云,那一双深湛双目便在这流光里渐渐湿润。

    真是个姿容清朗的美男子啊,即使在万千人群中也仍然鹤立鸡群,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诸葛亮。

    这是庞统不得不承认的真相。

    ※※※

    缓缓的风在沉静的夜晚乍起乍落,吹得院中树叶飒飒响作一片,仿佛谁在低吟着一曲哀伤的流年挽歌。

    风噗噗地拍打窗格,昭苏看一眼弟弟,灯光幽幽地落在他的肩上,流泻出一圈光晕,他仿佛融入了一片潮湿的湖水里,成了湖心的芳汀。

    她带着嗔怪的语气说:“这时才来看二姐,我还道你不肯来呢!”

    诸葛亮笑笑:“怎会不来,庞公寿诞,总要尽到礼数,不可中道退出,所以来晚了一些!”

    昭苏瞪了他一眼:“还说呢,只顾在堂上和人斗嘴,我等了这一晌,才磨蹭着进屋!”

    “你还不知,孔明今天风光得很,把士元都辨输了,爹爹和水镜先生好不夸赞!”庞山民在旁边插嘴道。

    “他只是嘴巴厉害,动辄便与人家强辩,我瞧这小时候的毛病可一点没改!”昭苏口里责备,心底却浮了一丝欢欣。

    她走到一面案几边,从一盘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