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黄澄澄的橘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递给弟弟。
诸葛亮握着橘子,却没有掰开,橘子溜溜地在手里来回传递。
“吃啊,可甜了,刚交时令,不涩不老,是左邻余阿婆送我的,她自家院中所种,我特意留了让你尝鲜!”昭苏催促着。
诸葛亮拨弄着橘子,面露难色:“肚子撑着呢,吃不下去。”
昭苏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橘子,一片片剥开橘皮,把那水溶溶、瓣数分明的橘肉放在诸葛亮手里:“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吃橘子总得我伺候!”
诸葛亮无奈,只得一瓣一瓣慢慢送进口里,细细咀嚼,果然甘甜爽口,入口甚是润滑,清香的余味一直在唇齿间徘徊,像是含了一片清口的鸡舌香。
“好吃吗?”昭苏瞧他吃得缓慢,担心地问。
诸葛亮点头:“好吃!”
昭苏如释重负:“好吃便好,我这里给你留了很多,你带给均儿和你媳妇尝尝!”
诸葛亮慌忙咽下一瓣橘子,摇手道:“不用了,来做一次客,就拿走二姐许多东西,叨扰太过!”
昭苏佯沉了脸:“怎么,和二姐客气?你若不要,我全扔进沟里,谁都别吃!”
诸葛亮是知道昭苏的,他这个二姐心善,平日待人温和,不争是非,但执拗起来也必定刚直不能让,他无法拒绝,只好说:“那谢谢二姐!”
昭苏一笑:“这就是嘛!”她侧身对庞山民说,“你去把那两篮橘子拿来!”
庞山民应了一声,立刻起身离开,还细心地关上门,以免冷风灌入房中。
诸葛亮瞧庞山民走远,笑道:“姐夫可真听你的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二姐好福气!”
昭苏假装着在空中甩了他一巴掌:“敢取笑二姐,别以为你长大了,二姐就不敢打你!”
诸葛亮躲着笑了一声。只有在二姐面前,他才偶尔露出一些未成熟的模样,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像是渊深的幽谷,让人永远探不到底。
昭苏见他嚼完橘子,起身又拿起一个要递他,诸葛亮连连摆手:“真吃不下了,二姐饶过我吧!”
昭苏硬把橘子塞入他手里:“哄我呢,你小时候能吃七八个橘子,还一个劲嚷嚷不够,大了倒矜持了?”
诸葛亮愁苦着脸掂掂橘子:“橘兄橘兄,屈子赞你深固难徙,在肚里生了根,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撑得一肚翻江倒海,果不如此否!”
昭苏“扑哧”一声笑出来:“依旧是这耍嘴皮子的毛病,都为人夫,俟后还要为人父,仍是这般顽劣!”她说着起了一桩心事,轻轻问道,“你娶亲也快两年,什么时候才给二姐养个侄儿?”
诸葛亮玩笑的心渐渐消散了,他幽然一声叹息:“二姐,你是知道的,月英连怀两次身孕,孩子都掉了,唉……”
“竟是为何,请良医看看吧!”昭苏忧心忡忡。
“医士说是先天体弱,很难孕子,若强而为之,只怕有性命之忧,如今只能细加调养,休养一段时日再说!”
昭苏微红了眼:“可委屈你们俩了,二姐还想早点抱侄儿呢,真是可惜了……你也别忧心,上天垂怜好人,总能过了这个坎!”
诸葛亮转而安慰昭苏:“我如今是想明白了,诸葛家后胤自有大哥承嗣,我若无子倒也无所谓了。大哥子女,二姐子女难道不是我的子女?”
昭苏低了头,酸涩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你,父母亡故得早,打小里你就懂事得早,别的孩子哪个不享天伦乐趣,你却还得护卫姐弟。后来战乱迭起,颠沛流离,一路辛苦,中道里叔父又身遭不测……
“那时节,一大家子千里搬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个主心骨都没有……我们两个姐姐无能为力,只会一味痛哭流涕,只有你这个弟弟迎进送出,把叔叔好好安葬,还领了一家人筑庐隆中,好歹有个安身之处……你还不到十七岁……
“二姐笨,没有本事照顾好你们,只能缝衣做饭,你大哥远在江东,多年音讯全无,后来寻得了消息,一年半载才来个书信,二姐常觉得这家里好像没这个人……均儿年纪太小,性子柔顺不能担事,最让二姐操心……只有你,一门心思只为家里做事,从没埋怨。其实想想,那时你也是个孩子啊,怎么能负担那么多呢……如今,你好不容易成家娶亲,得了几日安生过活,可又……”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掉在手背上,她抽噎着捂住了脸。
一阵忧伤陡然涌上诸葛亮的心头,他扭过去,伸手抚住姐姐的肩,轻轻地环住了她。
※※※
夜晚,萧萧疏疏的风一直没有停止,诸葛亮从二姐的房里出来,迎面一股透骨冷风掀起满院碎叶扑过来,逼得他退后了两步。
他等那风稍稍变小,才顺着房檐下的便道避风而行,手里因提着两篮沉重的橘子,不免减缓了速度。庭院四边厢房皆有融融灯光轻泻,低低的人声从锁窗后透出,那是留宿庞府的访客。庞德公好客,时常邀请青年学子过府做客,纵论天下,有时谈得晚了,若是居家路远,便让他们在家中暂住。庞府还特辟出一溜四进院落,专给这些宿夜学子做暂歇之屋。
前方隆起了一团黑影,犹如平地里跳出了一只乌龟,原来是一座草棚,棚架上爬着干了的藤蔓,垂下的枝条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棚下有三个绰约人影,其中两个面对面坐在石礅上,中间横了一方石案。案上摆着一盏烛台,灯光照见一方棋盘,第三人倚在棚边,聚精会神地看二人对弈。
“三位好雅兴,大半夜在这里下棋,也不怕深秋风冷,冻了骨髓么!”诸葛亮爽然笑道。
靠着的那人跳了一步:“不知谁大半夜窜出来,我还以为是鬼呢!”
“鬼能吓着徐元直?只有徐元直吓着鬼!”诸葛亮眯着眼睛笑开了脸。
徐庶骂着打了他一拳,诸葛亮把提篮往地上一放:“吃吧,正当时令的橘子!”
“是橘子!”徐庶惊喜地说,“乖乖,又从你二姐那骗来的好东西,我可不会跟你客气!”他顺手拿出一个大橘子,利落地把皮剥得干干净净,几口就吞了一半。
诸葛亮捡出两个橘子放在石案上:“二位棋圣兄弟,可否暂罢一手,赏诸葛亮一个面子,吃些橘子如何?”
下棋的却是马良和马谡兄弟,马良笑放了棋子,剥了两个橘子,一个递给弟弟,一个送入口中:“谢孔明兄赠橘,果是好橘!”
徐庶又摸了一个,一面大口咀嚼一面说:“我说你去了那么久不回来,原来是去骗宝贝了,你这二姐就是好姐姐,对你这混账弟弟甚是关心,我若是有你这没心肝的兄弟,一见面便要打将出去,还送什么好东西!”
诸葛亮瞪了他一眼:“别噎着了,饕餮!”
蓦地,黑地里有个影子若隐若现,像是从夜雾里散逸出的一缕气,徐庶拍手道:“可了不得了,鬼来了!”
“什么鬼?”马谡毕竟年幼,听见徐庶诈唬,又见那黑影飘忽无定,害怕地缩住了脑袋。
“是我!”黑影发出了声音,渐渐走进,案上烛光照见他的脸。
“是公威!”诸葛亮呼道,他用力拐了一下徐庶,“什么鬼不鬼的,只你爱乱诈,吓着了小小马!”
孟建在棚外轻轻一停,倚着棚露出和气的微笑。
诸葛亮笑道:“夜深露重,公威是想参星,还是欲对弈?”
孟建回以一笑:“非参星,更非对弈,乃为私事!”
“什么事?”
孟建走近一步:“白日里在席间稠人广坐,不得和孔明元直私谈,只得趁着夜深无人,暗觅小道偷来一见。”他微微伤感地一叹,“不过三两日,我要回北方去了,此来是与二位辞行!”
诸葛亮和徐庶都一呆,孟建和他们都是因战乱避难荆州,同于精舍潜心问学,一向私交甚好,没料到孟建今日忽然提出要离开荆州,真让他二人格外诧异了。
“公威为何忽有归北之意?”诸葛亮问。
孟建道:“离乡情怯,经年未回,建心有戚戚,想如今北方战乱稍平,便生了埋根桑梓之念!”
诸葛亮长吁:“公威,男儿志在四方,遨游何必归故里,何况北方乃曹操所控,复返乡里,岂非以身投火炉?”
孟建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赤心系汉室,你有经纶大才,自可力匡国是,而我斗筲之才,不求闻达,只愿埋骨祖茔,也是毕生所愿!”
诸葛亮摇头:“从来薰莸不同器,正邪同冰炭,方今汉家倾危,正朔晦,服色暗,器制残,国家旦夕祸福之间,士大夫奈何不亢扞国难,反而以身歆享国贼。”他怅然一叹,“罢了,你一心北去,也是人各有志,来日,我与元直斟酒折柳为君送行!”
孟建深深一拜:“此一别后,关山重重,不知何时能见,愿二兄保重!”
诸葛亮和徐庶回过一拜,彼此都有些凄然,想着朋友一场,从此山水渺茫,只怕今生难见,心里都流转着不舍。
孟建道:“夜深,我先辞一步,待归乡之日,必再与二位痛饮!”他折身匆匆离开,很快融入了黑沉沉的夜雾中。
诸葛亮默然不语,慢慢地踱出草棚,夜风在身后如往事滚滚而来。天空无星月,惨淡的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洒了遍地银粉,点点如人的樽前别泪。
“孔明!”徐庶轻轻喊他。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静静地仰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元直,天下人聚散无依,如天上星云,时时变幻,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各依各所。”
“其实,”徐庶顿了一下,“我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么?”诸葛亮声音很轻。
徐庶走到他面前:“我之前是不明白的,直到你和庞士元论辩时势,还有适才你对公威说的一番话,我才慢慢明白了,”他凝着诸葛亮,“你为什么择攻擂之人!”
诸葛亮缓缓垂下眼睛,遇见了徐庶清亮的目光,他沉静地说:“元直以为是什么缘故?”
徐庶一字一顿说得很是清晰:“你要择主于幽微,造时势,行人谋,匡扶汉室!”
诸葛亮立在原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清湛的眼睛里瞬时蓄着百种感觉,有感叹,有首肯,有振奋,更有辨不清的复杂。
徐庶的眼睛里濯濯有光:“那攻擂之人,一则为汉室宗亲,血脉正统;二则畅行仁义,名布于天下,能得民心归依;三则数年间虽历经挫跌,仍百折不挠,胸中自有大气度!得此三者,若有贤才辅弼,必可成雄主!”
“元直,”诸葛亮一声激动的呼唤,又迅速地压住那泛滥如洪水的兴奋,沉稳地吐出两个字,“知我!”
徐庶豁然一笑:“孔明若选定雄主,庶愿随从,你我不离不弃,一生相盟!”
诸葛亮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元直赤心肝胆,诸葛亮一生能得此友,何所幸哉,何其幸哉!”
徐庶笑着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能交孔明为挚友,也是徐庶一生荣幸!”他霎时意气风发,用力一挥手,“孔明若有意,莫如即刻出了隆中,你我共干一番事业如何?”
诸葛亮摇摇头:“不到时候!”
“为何?”徐庶疑惑了,“你还要等等?”
“非也,”诸葛亮慢悠悠地吟哦,“匪我愆期,恨无良媒!”
“良媒?”徐庶错愕,“什么良媒,你又不是找婆家,还找良媒呢!”
诸葛亮不说话了,望着徐庶狡黠地一笑,背着手在院里橐橐散步,将一地碎叶踩出清脆的咔嚓声,一阵风扫过他舒展的眉目,他在风里笑出了声。
第三十一章 身陷夺嫡阴谋,刘备遇险
山道蜿蜒,黄草如野火蔓延,绵绵生到远得望不到的尽头。冷冽的秋风在草上起落,时而扰得遍草横生,时而卷草飞升,时而从高空坠下犹如万流奔泄。
“驾!”刘备抽鞭赶马,马儿腾腾跳过一个沟坎,在崎岖羊肠上策马,坐骑四蹄舒展自如,犹履平地。
“大哥这的卢马儿便是好,四体劲力,行步如飞!”张飞赞道,转头瞧见关羽坐下的追风赤兔,怏怏地苦了脸,“独你们两个有好马,只可怜我骑着一匹劣马!”
关羽一马鞭打在他后背上:“少咧咧了,还敢跟大哥抢马,当心我揍你!”
“揍我?你试试看,我拳头也不软,来来,和我战上三百回合,今日定要与你争出胜负!”张飞真个在马上举起了拳头。
关羽不示弱地仰起了头:“谁怕你!”他挥舞马鞭横扫,张飞扬手一挡,两条马鞭碰撞出了响亮的声音,两人便在马上你一鞭,我一鞭打得不可开交。
刘备听见身后闹翻了天,只无奈地笑了笑,也没有制止。
他们刚从襄阳的荆州牧府出来,平白地又徒增了无穷烦躁。刘备这次本还是为增兵一事再求刘表,孰料未曾开言,刘表却扯出了另一桩事。说起那日刘备大闹酒楼一事,他也没多加责备,只是以为刘备既为汉室宗亲,又是他荆州座上客,总要顾及一二身份,如何在襄阳集市上擅行妄举。底下现在传得很不好听,说刘备是脱不了的粗鄙市井习气,幸而他顾着彼此兄弟一场,把那非议都压了下去,不然流言四起,还真不可收拾。
刘备当时就冒了火,也是他脾性好,强忍着没发作,也懒得去解释,连求增兵一事也不提了,枯坐了半个时辰,彼此甚为无趣,索性告辞出府。这一出来,他实在忍不住委屈,把刘表阴阳怪气的一番话对关、张二人说了。两兄弟气得暴跳如雷,气无可出,又不好去找刘表算账,竟把守门的司阍打折了腿,还对出来看热闹的人说,这司阍狗眼看人低,说完簇拥着刘备扬长而去,把一府老少晾得如同傻子。
待出了襄阳,关、张的火气还没消,一路上不是斗嘴,就是打闹,必要找些事端发泄才罢。刘备的火气却渐渐消弭了,早已积郁在心里的烦恼返潮汹涌,苦殷殷地在血液里流淌。
“还不罢手?你不是我的对手!”关羽抓住了张飞的马鞭。
张飞也揪住了关羽的马鞭:“把子龙加上,你们两个一起动手,我也能赢,何况对付区区一个你!”
兄弟的吵闹声里,刘备任马游缰,满野秋风飒飒,呼啸着传来四方声响,似乎夹着或隐或现的歌声,犹如狂潮中落下的一阵轻雨,荡开了黑沉沉的阴霾,刘备倏忽提起了精神。
“嘘!”他扭头喝道。
两兄弟各自都扯着对方的马鞭,争得面红耳赤,你咬牙狠拽,我瞪眼猛拉,谁都不肯放手,口里还喋喋不休地爆出粗话。
“别吵!”刘备厉声呵斥。
关、张都吓了一跳,兄长勃然作色,他们到底心怯,不甘心地放了手。
“你们听!”刘备一指。
“听什么?”二人茫然不知所措。
刘备微笑:“歌声!”
关、张侧耳费了好大力气聆听,半晌才从呼啸的山风中听出很微弱的歌声,张飞本想问个究竟,但一见刘备沉醉如痴的模样,半个字也不敢提了。
刘备不扬鞭,不赶马,抱着手臂犹如坐卧高堂,他清朗的脸上浮着欣然的微笑,仿佛沉浸在乐曲的湖水里,乘着一叶扁舟随风。
歌声渐渐近了,如同山涧的泉水,从最幽深的谷底潺湲流出,清澈的水漫过粒粒石子,淌过清幽幽的低矮灌木林,水上飘散着点点落红,还有碎成泪的阳光,缓慢地流进了心里。
〖去彼庙堂兮求自在,筑庐南山兮滋幽兰。
半生不为功名累,负杖芒鞋走四边。
天地不能羁吾,风月不关愁烦。
一种逍遥,两页书残。
西风对白发,北窗动丝弦。
匆忙世人安在兮,不及吾家一亩田。〗
歌声清亮悠长,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吟曲之人的身影也越来越近,前方掩映在荒草里的蜿蜒小路上行来一位长者,年不过半百,清瘦矍铄,手持弯曲藤杖,腰间系着一个红葫芦,且行且歌。
刘备大声赞道:“好曲好歌,好似一川明月当空临,水映冰轮,流光如梦,有绕梁余音,悬悬而不能止!”
长者端详了刘备一眼,爽声笑道:“原来知音在此!”他持杖行了一礼。
刘备跃下马背,拜道:“幸会!”
长者微笑道:“山野荒凉,路遇知音,人生快事,好得很,好得很!”
长者气度不凡,刘备顿生莫大好感,有心想要结识,诚挚地恳求道:“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