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灰绸男人跑得没影,才从起落变故中回过神来,霎时,满堂响起一片鼓掌声:“好!”
刘备叫过掌柜:“这些摔烂的器物家什,都算我账上!”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一把丢给掌柜。
掌柜却愁苦着脸:“这位贵客,您路见不平,是英雄豪杰。可这客人得罪不起,他可是襄阳豪门,和荆州牧还有一二分交情,我以后还要开门做生意,这可怎么是好!”
刘备宽慰地笑道:“没关系,他和荆州牧有交情,我也有,若是他告刁状,我自会给荆州牧说明事端,定保你无事!”
掌柜听言,笑颜逐开,轻轻一掂着锦袋,沉甸甸的叮当作响,似有不少钱,他哈腰笑得弯了眼睛:“贵客好说,您是大好人,大英雄,伙计,还不来招呼,给贵客上酒菜!”
一场突变渐渐平息,酒楼中客人又想起棋局,加之一番打斗惹得大家血脉贲张,不免又兴奋地起伏高叫:“送酒送酒!”
那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解释道:“还不到日入,擂台未拆,仍可对弈!”
关羽听得满楼欢呼,心头一痒,怂恿刘备道:“大哥,我们去攻擂吧!”
因打斗后大堂内一片狼藉,众伙计忙着收捡碎碟碎碗,三人便捡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就座,恰离那棋枰很近,一眼望见黑白子奕奕闪烁,明亮如浩瀚星空。
“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大碗畅饮来得痛快!”张飞摇摇头。
刘备一笑:“想去则去吧,对弈也自有无穷乐趣!”
三人今日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刚才与人厮打,大有借事发泄的意味,憋在新野小城无所作为,难得一次任性,因此,不免存了刹那放纵的念头。
关羽喜不自胜,高声道:“我来攻擂!”
满堂客人都鼓掌叫好,倒酒的、拖坐墩的、磕瓜子的、啃麻饼的,一窝蜂拥向大棋枰,一个紧着一个挨挤在棋枰周围,必要瞧仔细了今日最后一场对弈。
老者清声道:“有客攻擂,主应否?”
嗡嗡的嘈杂里沉淀着微风敲门的安静,一个声音应道:“不应!”
关羽一愕:“为何?”
“主欲择客,可否?”声音像古井里的水,仿佛从上古流淌而出。
刘备怔怔地觅那声音,白玉屏风如同晨风里飘散的轻雾,雾水里两个影子相对而坐,那声音不知是黑影发出,还是白影发出。
“你要择谁?”关羽有些动怒。
“你身旁的红衣人!”白影缓缓转过身体,而一切仍旧看不清楚,像一束清冷的月光投在云雾里。
“红衣人 ?[-3uww]”关羽一时呆愣,左右顾探,只有刘备着一袭绛红色衣服,他疑问道,“你是说我大哥?”
“正是!”
刘备也呆了:“这位先生如何择我,在下不精棋艺,哪里是先生对手!”
那人呵呵轻笑:“客过谦,从来没有天生的棋手,不下不知深浅,况对弈讲求刹那心悟,未尝没有国手输于新手!”
笑声如微风,在半空轻飘飘地盘桓,犹如世外天籁。
“大哥,怕甚,去和他下,若是有为难处,我给你出主意!”关羽低声道。
“可是……”刘备犹豫不决。
“客不需犹疑,对弈,戏尔,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手谈也是谈,未必一语不和便生仇隙!”那人似乎猜中了刘备的心思,娓娓地说出一番宽慰之话。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声音,竟让刘备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他叹道:“也罢,那便与先生对弈一盘,望先生赐教则个!”
攻擂之人甫定,老者举竹棒两边一点:“请攻守方择棋!”两名赭衣少年各捧一个精巧小樽,分别朝刘备和屏风后走去,这樽中皆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对弈者摸黑持黑,摸白持白。
那人抢先道:“请客持白子!”
围棋以白为尊,持白则先下,刘备听那人如此说,不免道:“先生如何不等定棋,便让我持白?”
“客为攻,我为守,该当如此!”那人清爽笑道。
老者又道:“是否让棋?”
那人道:“客既为新手,我让九子!”
九子?满堂客人惊愕,对弈让九子可是让棋的极致,若是遇见高手,布局中央四角,一局棋竟没有下法了,这人未免也太拿大了。
关羽不服气地说:“不用你让,我们自然也能赢!”
那人笑道:“客不闻,让子只为窥伺对方布局,俟后你必得还我九子,我擅于后发制人,攻人布局,难道客怕布局不善,一遭失手,丢了全局么?”
关羽被他激将,猛一瞪眼:“谁怕你,你硬要让子,输了可别赖账!”
两下里说定,刘备和关羽起身而走,在那硕大棋枰前停住,回头却没见那人影子,不由得问道:“先生如何不起身?”
那人悠悠地说:“我喜下盲棋,因此不起身!”
“大哥,我们也下盲棋!”关羽拽着拳头。
刘备摇摇头:“何必争强,先生是棋中圣手,我们只为求教,不必强迫自己!”
“开局!”老者高声道,两名赭衣少年分持一块小棋盘候在攻守方身旁,等待双方落子,则用墨笔在棋盘上一点,再由他们报出来。
刘备瞧着硕大的棋枰,因为取消了座子,其上空无一子,茫然地不知该从哪里入手,关羽在他耳边说:“大哥,四角布局,封死他!”
刘备醒悟,持笔在赭衣少年手中棋盘上前后左右一一点划,赭衣少年瞧着棋盘,扬声道:“客落子,九星天元!”
果然是九星天元!那便是把整个棋盘的重要落点都落了子,等于控制了全局动向,攻守皆在掌握,众客们都纷纷赞叹,这头一手的狠招已让胜利的天平微微倾斜了。
那壁厢的少年也报道:“主落子,右下三三!”
实在是平淡无奇,只是枢机已尽归他人所有,无论下在哪里都落入人家彀中,目下也只能就子打子,看能不能在铺天盖地的白子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起首一招,棋盘上落子渐渐增多,但见白子辐射开去,犹如水之四流,把那棋盘周围尽数占了,在白棋汹汹气势下,黑棋却始终龟缩一团,像是被四面墙壁围堵而无出路。
“黑子该关不关,又被冲了!”周围观棋人皆发出阵阵叹息,想着此人一日无败绩,最后一局竟输了,未免可惜。
在周围人的议论声里,刘备的心里却隐隐有了奇怪的感觉,棋盘之上似乎显见白子占优,黑子只以右下角边为盘踞大部,而他每每想要冲破右下角边的黑子,却总是被黑子镇住。不仅封了他的落子点,还新形成了一道防线,将他本连接起来围堵黑子的白子周边的活眼封得干干净净,逼得他只好跳子。可这一跳,偏又被黑子频繁打劫,等他回提时,黑子又寻了新劫,眼看着大片地盘一一归于黑子控制范围,白子虽仍在各点盘踞,到底比不上黑子的根深蒂固。
一局行到末尾,刘备和关羽每每要搅尽脑汁才定得一子,那人却越下越快,每当刘备一方刚一落子,他立刻随子而下,大有捭阖天下的落落洒脱。
“终局!”老者宣布。
刘备额头轻出汗,再看关羽,竟也是满脸踌躇,唯独张飞因不懂棋,还道是大哥赢了,嚷着有好酒喝。
赭衣少年照例捡出死棋,老者点空子数目,小半个时辰后,老者正身而立,朗声道:“去掉所让九子,白子还输十五目,黑子胜!”
酒楼里像炸开了锅,众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声,明明是白子纵横捭阖,所向披靡,把个棋盘牢牢控住,如何到最后却是一向蜗居一隅的黑子赢了终盘?
“邪门了,真邪门了,让九子占了中央天元和边角星位,居然还能赢!”有人钦佩地赞叹,拿了眼睛去睃屏风后的影子,只见到深如山涧的幽静。
刘备佩服地拱手道:“先生果然技艺高超,让九子尚能胜出,我甘拜下风!”
那人轻笑:“客无须耿耿于让九子,实则我能赢客,正赖客这九星天元,说来还是我占了客的便宜!”
刘备一愣:“此话怎讲?”
那人道:“客占九星天元,是要逼我无点可落,凡一落子皆入客包围。客作此法不差,奈何四面落子,反而疏散布局,无一地根基,犹如一盘散沙,貌似处处封镇,实处处可破,因此我寻一处落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蚕食周边白子,慢慢渗入白子行列,行到终局,自然中央已在掌握!”
刘备敬服地说:“先生所言极是,根基不稳,纵然四角延伸,取胜诚难!”
那人赞赏地笑道:“客果是敏慧之人,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理相通,对弈如此,天下事皆然。得一牢固之位,若北辰居位,自可光耀四海,若无立锥之地,犹如飞蓬浮萍,徒叹年与时驰,无所作为!”
刘备心念一动,那人的话犹如一股从天而降的清泉,猛地浇得他心头霎时寒噤,他待要再言,楼里的客人却起伏连绵地喊成一片:“日入到了,送酒送酒!”
人群整齐地拍手吆喝,逼得掌柜迅即吩咐伙计去后面仓房,取出两瓮封好的葡萄酒,恭恭敬敬地捧去屏风后献给那人。
酒已送出,人群更兴奋了,欢呼声、跺脚声、巴掌声交相应和,百响俱全,轰闹得路过的行人也探了脑袋进来窥一眼。
“先生!”刘备在人声鼎沸中大声道,“可否露真容一见,备有些许疑问,望先生不吝解惑!”
屏风后没有回应,人潮蜂拥耸动,晃动的人头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几次垫起脚尖去望那映在屏风上的白影,看来看去只有更多的人头。
“贵客!”伙计挤出人群,怀里抱着一个酒瓮,对着刘备一躬:“这是那位客人送你的酒。”
刘备愕然地接过酒瓮:“是谁?”
“就是和你对弈的客人!”
刘备一诧,再看那酒,原来正是酒家送出的两瓮赠酒之一,他摸索着粗糙的酒瓮,轻问道:“那位先生呢?”
“他走了。”
“走了?”刘备呆了,突然的惊愕冰冷了血液,让他的声音变得缥缈虚幻起来,“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走,他让我转告贵客,今日相逢是缘,山水长阔,或者还能见面!”
刘备怅怅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是谁么?”
伙计摇头:“不知道,他是新客,以前从没来过。”
手中的酒瓮越发沉重了,刘备怅然地望着那扇在人头攒动中模糊了轮廓的屏风,瑰丽的晚照透窗渗入,在屏风上勾勒出流水般的夕阳影子,如此美丽和让人留恋。
第三十章 英雄、时势孰更重?诸葛亮强辩胜庞统
初秋,树叶转黄,风也冷了些许,扑簌簌裹了残叶落红在半空里飘了很久。
诸葛亮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安静地百~万\小!说,一阵风沙沙地扑面而来,幽幽的凉意在皮肤上生了根,缓缓向血液里渗透。
他把目光从书上挪开,抱着膝盖静静地望着那一爿天上的云,像个文质彬彬的笑脸,眉眼儿却微蹙出一丝暗黑的影子,仿佛不快乐的阴翳。
“孔明……”恍惚有人在喊自己。
诸葛亮抬起头,惊讶道:“元直?你几时来的?”
徐庶缓缓地坐在他身边:“我来了好一会儿,见你沉思,不敢打扰。”
诸葛亮歉然一笑:“出神了,见谅!”
徐庶瞧着诸葛亮手中的书,又翻了翻他身边的几册书,笑道:“偏是个好学之士,便是这些艰涩书,我非得作长久打算,你一宿便阅毕,真要恨杀世人!”
诸葛亮淡淡笑道:“我不做咬文嚼字而已,不肖元直诸人,皓首穷经,精研微言,我只粗粗拉过便罢,学得不精!”
徐庶一本正经地评点道:“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也,此乃真读书也!”
诸葛亮笑了一声:“又谑我不成?……我这里未曾备下好酒,元直只怕又不得遂意!”
徐庶摇手:“今日不饮酒!”
“元直戒酒了?”诸葛亮谑笑。
徐庶微微肃然道:“沉酒误事,譬如那日若非我为赚赠酒,我们何至几陷险境,为一己私欲,置朋友于危途,徐元直罪莫大焉!”
诸葛亮淡淡一笑:“元直何须负疚,但为朋友,生死何妨度外!”
徐庶叹了口气:“孔明之心,徐庶明了,可你毕竟不是寻常乡氓,平日里虽和你耽酒胡闹,畅快怡然,毕竟非长远相守之道。我知你胸存大志,隆中方寸之地岂能羁锁,或迟或早,总会一鸣惊人,脱颖而出。”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元直真以为诸葛亮可干凌云么?我素日虽有一二指点天下之论,也只是纸上谈兵。也许正如四邻所议,诸葛家老二性子狂悖,自以为天下无双,实则还不是和隆中农人一般,只是个泥腿子!”
徐庶用力点头,双目灼然如星:“徐庶断然不会看错,你为星辰,定能光照天下!”
“过誉了……”诸葛亮低低地一笑,朋友的夸赞和肯定没有让他激动,反而滋长了浅浅的惆怅,像水一般,从他清澈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光照天下,谈何容易!”诸葛亮一叹。
徐庶静静地望着他:“事上万难之事,都在人为,退缩害怕,倒不肖诸葛亮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隆中非久居之地,你当出去一展宏图!”
诸葛亮微笑:“元直以为我当去哪里展宏图呢?”他仰面略停了一刻,“实不相瞒,姨父几次劝我出仕荆州,我兄长也曾邀我于江东谋事,可是……”他慢慢住了口,只轻轻摇头。
“只是他们都非孔明所愿!”徐庶很迅速地接口道。
“那么,何处才是诸葛亮之愿呢?”诸葛亮轻道,似问徐庶,又似自问。
徐庶渐渐默然,两人又不说话了,几片秋叶吹到了走廊上,一荡,停在了诸葛亮的肩上,他轻轻捡下,再轻轻地放在手边。
徐庶忽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孔明可否解惑!”
“但言不妨!”
徐庶拿捏着字句,小心地说:“那日在酒馆中,你为何要择攻擂之人 ?[-3uww]”
这一问,诸葛亮似没有太大的惊奇,他缓缓地说:“元直以为呢?”
徐庶大胆地冒出一个猜想:“那人不会是孔明择定的展宏图之人吧?”
诸葛亮稍稍沉默:“不瞒元直,我确有此打算,但我还想再看看,”他自言似的重复道,“再看看……”
徐庶却不能理解诸葛亮的选择:“恕我直言,此人在荆州五年,一身不建尺寸之功,帐下未有雄张之兵,几已沦落为乞食荆州牧的清客,孔明怎么会看上他?”
诸葛亮抱膝容然一笑:“元直可曾听说荆州小儿谚语:欲食蝉鸣谷,归依刘使君。他在荆州五年,虽潦倒边城,然民心归依,颂声不断,连荆州牧府邸僚属也暗中与他交往。我几次去荆州牧府拜访,都听闻府中有人议论此人,此人甚得民心,数年以宽仁之风名闻天下。民心者,天下根本也,得其民,斯得天下也。”
徐庶慢慢地品咂着诸葛亮的话,这几年,他和诸葛亮又去过几次新野,确实是风化肃然,处处闻得颂扬之声,又耳闻荆州豪杰名士多有归依者,致使刘表生出猜疑心。荆州上下一直风传,说刘表对刘备置而不用,乃刘表担心重用了鸠占鹊巢,没用,风头尚且如此劲足,用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徐庶恍惚体会了什么:“那,孔明决定了么……”
“没有,”诸葛亮摇头,“很多事尚不明朗,我想等等再说……”
风又起,轻缓的歌声顺风递入屋内,犹如掉入土壤的一颗种子,渐生渐长。
“季常来了!”诸葛亮笑道。
草庐外的虹桥上,几片飞红绕阑垂落,砌了一地烂漫胭脂。一少年一童子携手而来,一面走一面击节而歌,歌声如残烟缭堤,在冉冉阵风中寄于一川秋意。
〖马迟迟兮人哀哀,东风渐染兮华发霜。
霸陵秋色兮斜阳泪,江山满目兮尽凄惶。
东望故园兮泪双行,烽烟绝津兮只苍茫。
谁家梁间兮巢归燕,衔取旧年兮粉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