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会议议定奏闻。康亲王杰书等议复,旗地有沙压水余地十五万四千垧余,先前佐领尚未踏勘明白,待踏勘后造册再议。
至此,因为换地运动,黄白两旗的矛盾到达了白热化的阶段。
——
窗外,日光炽烈,树叶新绿。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和安亲王岳乐坐在卧榻两旁,隔着矮桌,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少年天子眉目忧愁,迟疑了许久,方才落了一子:“朕以为,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今入关定鼎,抚有华夏,更应休养生息,扶植桑农,富国强民才是。”
岳乐面带笑容:“皇上仁爱,是百姓的福气。”
康熙啧啧地摇头,目光不以为然:“仁爱?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说要施行仁政,除了口舌上的功夫便是笔墨上的功夫,有几个下手真的去做了?又有几个是做成了?史书上倒是振振有辞,做得成做不成全是他们的理!做还是不做也没有什么区别,仁政还是暴政全都由着天命。”
“天命固然不可抗,然而,凡是有所作为的天子无不……”
岳乐话语未完,康熙便接了口:“无不尊乎天命,顺乎民意,施雨露于天下,挽狂澜于即倒,筑千秋伟业,传万代之荣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哪个天子耳朵旁边听不到这些话?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亲王闭紧嘴巴。
沉默。只能听到落子的声音。
康熙因为圈地的事弄得很烦心,下着,下着,面色越来越漫不经心。
“皇上……您今天是怎么了?”岳乐指了指对方刚刚落下的一子。
康熙神情沮丧,随手悔了一步棋,闷闷不乐,没有说话。
岳乐悠悠地劝道:“有些话,不敢谁爱听谁不爱听,总免不了要那样说的。老百姓居家过日子都有数不清的礼数,更何况是朝廷的事情,口舌上的功夫还是笔墨上的功夫一项也不能缺,一丝都不能少……皇上要施仁政,把仁政挂在嘴上又有何妨?”
康熙叹气道:“皇叔!你没听明白朕的意思。”
岳乐落子无语。
康熙盯着棋盘,淡淡道:“朕尊乎天命,可是天命何在啊?”
岳乐回道:“天命不在别处,它就在您的心里。”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像是深解其意,又像是不解其意。
“顺乎民意……民意又何在呢?”
“民意不在别处,民意在皇上的手上。”
康熙一听这话,忽然不高兴了,上半身从矮桌上出溜下去,整个人摆成个“大”字,摊在卧榻上了。
“皇上……?”岳乐吃了一惊,绕过矮桌,俯到对方身旁,推了推他。
康熙苦笑着连连摇头,孩子气地打了个滚儿,仍旧仰面朝天躺着。
岳乐着急了,恳言道:“微臣出言如有不当,您尽可责罚……!”
康熙自嘲般的挑眉,慢腾腾地坐起身来,回到了矮桌前,捏起一枚棋子,笑谑地瞅着。
“你说得不对,民意根本不在我手上,你说棋子在我手上还可以,你说民意在我手上简直是胡扯!民意在老百姓的手上!不!在百官的嘴里!他们挑着捡着说好听的,那我宁愿什么都听不见。有鳌拜挡在前头,我就是聋子!是个瞎子!也是个傻子!!”
“皇上……”看着情绪激动的万岁爷,岳乐感到吃惊,但是他竭力保持着自己的镇静。
“不下了!不想下了!!”康熙手指一落,目光僵直,将棋子丢在棋盘上。
岳乐低低道:“输赢就在一线之间,怎么不下了?”
康熙闭了闭眼睛,大声道:“你总是让着我的棋,我还怎么下?下出输赢来,又有什么意思?!”
岳乐收拾棋盘,不说话,让对方冷静下来。
康熙怔怔忡忡地坐着,表情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棋盘上的真真假假不过是个玩笑,皇上何必当真!”岳乐面带微笑,试着缓和气氛。
康熙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苦笑着道:“……人人巧言令色,连你都不给我拿出真的来,我还能信谁呢?”
“皇上心里不痛快。”
“是!很不痛快!当朝天子的指令不过一纸空文,我一想到那些大臣们各个都看着鳌拜的眼色行事,我就……”康熙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皇上想杀人吗?”岳乐平静地问。
康熙被点中要害,哑口,愣住了。
“所有的暴政都是从这儿开始的,他们以为杀人能让人畏惧,畏惧能逼着人说出真话、殊不知畏惧让人更不敢说实话,害怕杀头的人只有撒谎才能踏实一些……”
康熙一时无言以对。
岳乐心平气和地微笑:“皇上稍安勿躁,无论听到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自己也能分辨出来。”
四周安静下来。
康熙双手抱肘,出神的趴在矮桌上,嘴里嘘着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
康熙五年,二月末三月初。
鳌拜以“辅臣称旨”的名义,派遣八旗满洲、蒙古、汉军都统、户部满汉尚书及满侍郎一员,都察院左督御史及满洲左副都御史一员,文科给事中或汉每科各一员,一同前往实地踏勘八旗旗地。
四月末。都统贝子温齐等查勘八旗压水淹不堪耕种之地情形复杂,镶黄旗旗地尤为不堪。
七月间,议政王大臣会议一再审议镶黄、正白两旗换地一事。认为,镶黄旗既有顺义等四县地,应将所移涿州壮丁,即于顺义等处民地圈给,其河间等七县所移壮丁,应将正白旗,蓟州、遵化等地拨给,不敷,将夹空民地拨给。
换地圈地的条款一经确定,鳌拜立即派遣苏纳海,侍郎雷虎,会同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和巡抚王登联酌议圈换。苏纳海四人受命之后,立刻前往蓟州等处,履亩圈丈。他们露宿帐篷,每日督率属僚,会同户部官员及旗下章京,在野外忙碌圈丈近一个人,仍然“茫无头绪”。
几个月下来,不论旗人、汉民一闻圈地换地,人心惶惶,叫苦连天。旗下原来得到好地的,更害怕迁移。拨换以后的地亩,有的认为新圈土地贫瘠,反不如旧得原地肥美;有的认为今儿圈得新地,仍旧是最不堪的。各旗官丁视择肥薄,皆呶呶有词,终日相持不绝。
到了隆冬,各个旗地官员率领所属沿乡绕村,栖止庙宇草舍,守候行圈。穷苦百姓则被迫离弃庐井草舍,在冰天雪地中流涕转徙,号泣之声,闻于数里。更为严重的是,拨换令颁布之日,正直秋耕季节,蓟州、遵化等地方圆四,五百里内的旗民百姓,闻风即将拨换土地,就把待耕土地,“尽抛弃不耕”,旗民失业者数十万人。
一时间,“勘地之忧”甚嚣尘上。
——
夜深。
数十盏宫灯在风中飘摇。
天空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的雪花,大地上一片旷古的煞白。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正襟危坐,阅览奏折,朦胧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无比凝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动也不动,身子似乎僵硬了。
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了。
我提起陶壶,重新续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给他。
康熙神色不动,手指撑着桌面站起身来,走到窗户那边去,望着外面的雪空发呆。
我埋下身去,随手整理着书案上的东西。
书案上平摊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河南总督朱昌祚呈上,声称:臣等履亩圈丈,将近四个月,而两旗官兵,较量肥瘠,相持不绝,且旧拨房地,垂二十年,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口虽不言,实不无安土重迁之意。至被圈夹空民地,百姓流离失业,尤有不忍见闻者。臣何敢越职陈奏,但目睹旗民交困之状,不敢不据实上闻。”
另一份是直隶巡抚王登联,奏称:旗民皆不愿意圈换,自闻命后,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弃不耕,荒凉极目,亟请停止。”
飘雪的轩窗前。
康熙负手而立,神情冰冷而迷茫。
静静地走了过去,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怔怔地看着他,想要化解他的忧愁。
康熙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颤了颤,滚滚的热泪,就夺眶而出了。
我惊呆了,傻眼了。
两人的眼光就这样交缠着,彼此深深切切的看着彼此,好久好久,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紧紧的互视着。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无助的样子,我的心忽然痛得揪成一团,泪水也汩汩流下。
康熙抬起手,猛地将我纳入怀里,唇齿间沁出悲哀的泣鸣。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潸然泪下,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我不想看到他这么难过,我想要为他排忧解难,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刻,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无能为力。
正文 第40章 对弈
腊月末梢。
窗外寒风婆娑。一枝冬梅迎寒怒放,清香阵阵。
阁子里暖意融融。
炕桌两旁,相对而坐。
不说话,静静的落子声。
我的棋艺实在是很烂,眼看着这一局又要输了。
“芳儿?”康熙忽然低低出声。
“嗯?”我本能地回应一声,唇角轻咬,眼睛苦恼地盯着棋盘。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惊一下抬起头,眨眨眼睛,望着他。
康熙捏起一棋子望着我,墨眉高挑,眼波温柔如月色,“你会跟我一起死吗?”
“也许吧!”想了想,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落下一子。
康熙静静地瞅了我片刻,眉心微皱,也落下一子,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
我注视着他,平静地补充道:“其实没有差别,人的心一但没有寄托,很快就会枯死。所以为了我,皇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芳儿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皇上。”语气很轻很淡,却包含了无限的深情和敬仰。
康熙眉目悠悠,顿一下,低柔地笑道:“为了我,你也要长命百岁啊!否则,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目光交汇共鸣的刹那,心里涤荡着激烈的情感。
“皇上是万民的皇上,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皇上能够好好活下去,造福黎民百姓,做开创盛世的一代明君。”我铿锵有力地说,笑眸凝注着他。
康熙轻轻呵气,手指从棋盘上移开,怔怔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芳儿?”他悲切地喊,万般不忍。
我温婉地低下眼睛,笑得眼睛湿亮湿亮的。
康熙不说话,唇角微颤,用力抓紧我的手。
相顾无言之时。
有轻快的脚步声从殿门外传来。
扭头一看。
是纳兰容若和曹子清。
两个人都穿着英武的侍卫戎装,刚一进殿,曹子清便笑嘻嘻地喊道:“皇上,伍先生的卷子我弄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儿双手呈上。
康熙一听这话立马笑开脸,他接过卷筒急急拆封,展开看了。
几个脑袋都凑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张卷子。
卷首浓墨重濡、黑大光圆五个字”论圈地乱国”赫然入目。
“好字!”我脱口而出的赞叹。
康熙俊眉一挑,点点头,跟着笑道:“好字!的确是好字!朕自愧不如!!”
“说来也险”,曹子清缩了缩脑袋,在旁边嘀咕着:“苏中堂瞒了副主考,一房一房下去私查,连房官都屏退了才从里头抽了出来……”
康熙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展卷细读。他看得太入神,在取杯饮茶时,竟将手插入茶缸里,烫得手一缩,嘶嘶直吸气。
我哭笑不得的将帕子递了过去,他笑着接了,一边擦手指,一边道:“这也不枉了名士手笔。───来,来,纳兰,你念念这段给朕听!”
纳兰容若目光沉静,小心翼翼地接了,略微浏览一番,然后朗声读道:
“夫田地乃养生之本,布帛菽粟,膏腴纨绢皆从土出。黔首小民赖以为食,宗庙社稷赖以富强。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沃野化为麋鹿之乡,阡陌顿生荒榛寒荆。人民流离,百业凋敝,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朝廷难征库府之粮,纲纪不张;三军不堪饥馑之苦,何以用命?内忧外患何民平息?民心浮动,国本难固,人怨而神怒,国将不国矣!”
念到一半,纳兰容若脸色微变,停下了。
我深切地看着小玄子。
康熙的面孔苍白,下了榻,背着手来回踱步。
想来,纳兰容若以为万岁爷生了气,便住了口。
怔忪思虑间。
却听得小玄子厉声道:“这么好的文章,他敢写,你倒不敢读?念!”
我坦然地笑,提起陶壶,斟茶。
纳兰容若唇角微抿,只好提高嗓音,又朗声诵道:
“……方今天子圣明在上,自康熙元年至兹,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而卒不能止者,盖以朝有乱国贼臣,野有悍顽痞奴,表里为j,狼狈相结。……城狐社鼠霸民产业,吮民膏血。自王莽凤年以来,千又五百余载,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
纳兰容若读完后,合上卷宗,眉心紧皱,神色忽然有些忧郁和隐忍。
而曹子清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康熙款步走过去,将策卷拿回,展开手上,自己又细阅一遍,喃喃说道:“句句金石之言!句句发自肺腑,朝中有几人能像他这样敢于吐露真言!”
曹子清忧心忡忡地看着万岁爷,低低答应道:“是啊!就是上书房的熊老夫子和范承谟先生也不敢如此直言。这些愤懑之言简直是搓着人的脊梁写出来的。”
“你说得对,“康熙一边将策卷递回,一边叹息道:“朕的身边就是缺少这样的师傅。”
曹子清笑了笑,忙答道:“皇上放心,伍先生近几日就在京城,奴才一定把他给你请来。”
“那好。”康熙一甩手臂,走到榻前坐下,笑着吩咐道,“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克萨哈看看,让他先留着。如若泄露出去,伍先生还能活命?”
“是!”
君臣之间谈话谈得正投机。
图德海公公捧着一卷奏章,跑进来,跪下身奏道:“启禀皇上,索尼老大人病重了。”
“什么?”我无意识地呢喃,一时间根本回不过神来。
身旁的小玄子神色大变,一撤裾袍,立起身问道:“怎么样?”
“只怕不好呢!”
“你去看看,果真不好,赶紧来告诉我。”
曹子清从旁插了一句道:“万岁爷既然这么着急,何不御驾亲临呢?”
康熙急急躁躁地原地走了两步,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吆喝着让图德海出去备轿。
“皇上——!”身旁静默不语的纳兰容若突然开口,语气谨慎:“皇上去不得!”
“怎么了?”康熙转头望着他。
“皇上一去,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康熙身子一震,僵在原地。
我呆呆地望着纳兰容容,唇角下垂,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纳兰容若看了我一眼,沉下心,谏言道:“臣子濒死,主子御驾探望,乃是殊荣,不死出得死!”
这在”祖宗家法”里讲得明明白白。康熙从小听这类事多了,当然懂得。想了想无可奈何,他只好复又坐下。
“索尼老大人虽然年迈,只要有他在,鳌拜这厮便张狂不起来。要真的还能痊愈,朕去了,岂不反而害了他?”说到此,康熙五脏俱焚,颓丧地摆摆手。
图德海起身后退,欲离开。
“等一下!!”我急急出声,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望着小玄子。
众人沉默下来,图德海愣在原地。
“我想出宫!”我轻轻的说,语气虚如棉絮,眼神却是执拗而清莹的。
康熙望着我,稍稍迟疑一下,便恳切地点点头。
“纳兰,子清,你们两个护送芳儿回索府去,赶天黑宫门关闭前回来。”
“是!”单手扎千,纳兰容若和曹子清齐齐领命。
——
天空皓白,飘着晶莹的雪花。
宫中长街上。
披着斗篷,戴着雪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