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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吾与汝同归

叹世间知音少,倒让人望而却步啊!”

    王世贞刻意模仿《国语》、《尚书》等先秦两汉典籍,用一些只有秦汉人才会用,而后人已经摒弃了的词汇,这就算他刻意为之了,而且在一篇这样的文章中突然冒出古文字来,才更显得不伦不类,锻炼未纯。

    “韩愈、欧阳修为了扫清浮华文风,故而提倡秦汉,”那边陆执懋抚掌道:“如今七子也是为了扫清馆阁文风,提倡效法秦汉,五百年间,竟如此之相近乎?”

    “文风五十年一变,百年一大变,”归有光道:“如今的文学风气,不再是李东阳的馆阁太平词,而是泥古、模仿、抄袭,这就是提倡复古所造成的影响,已经阻碍了文学的发展。当此时,须当挽刷风气,引领文风走向清新、自然、平易畅达、真情实感的道路,这就是我主张效仿唐宋之文的原因。”

    “唐宋所谓名家的文章,就像秋的雨水,看似一片汪洋,但只是一汪积水而已,雨过晴,便一无所见。”王世贞哼了一声,道:“而屈原、宋玉的诗赋,却是汪洋大海,一泻千里!”

    吴奂拈须微笑,看向自己的孙子吴启和,却见他已经看呆了,显然眼前这种激烈而又精彩的争辩,已经收慑了他全部的心神。

    “王世贞才高气盛,视当世无人,一何如是,”吴奂暗叹道:“不过二十年内,执文坛牛耳的,必然也还是他。”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感觉到一阵目光在凝视着他,他举目望去,发现是郑若曾身后的一个年轻学子在盯着自己看。

    这学子看到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微微笑了起来,向他点头致意。

    吴奂本想还他一个微笑,这一刻却不由自主愣了一下,甚至不心碰到了身前的茶碗,将一碗清茶撒在了席上。

    “祖父,”吴启和担忧道:“您怎么了?”

    “没什么,”吴奂眨了眨眼睛:“晃了晃神。”

    他再去看时,却没有刚才莫名的感觉了,那就是一个年轻俊秀的学子,侧耳聆听着归有光和王世贞的争论。

    “……当今有人只是追寻古人的文章语句,模仿剽窃,而不知道要写什么。竭尽其一生所作,也只不过是孔子放弃的东西而已。崇尚以雕琢字句为艺术,自称要追踪秦汉的人,不过是剽窃南北朝的残余罢了,他们没有学到古人的学问。”归有光道:“文章到了宋元诸位名家,积淀足以追溯到千年以上,难道你王世贞能以一人之力,蚍蜉撼树,否定唐宋之文的价值吗?”

    “蚍蜉撼树的不是我,是你归震川吧!”王世贞拍案而起:“你自称文章大家,门徒学子不计其数,都来取法你的文章,可你的文章要真的好的话,为何四上公车而不入呢?下怎么无人赏识呢,难道朝中诸公,眼睛都是瞎的吗?”

    王世贞显然也是急了眼了,竟然明晃晃地嘲讽归有光是个“老公车”,就是屡试不第的意思,这自然激起了学子们的愤怒。

    眼见学子们为自己老师打抱不平就要出言不逊,场面难以遏制的时候,陈惇轻轻挥动身边的槌子,敲响了金锣,霎时场内都望向了他。

    “所谓宝物,大都非世人所珍藏把玩者,”陈惇放下槌子,站了起来:“它们藏匿在世间,不是隐埋在假货盛行的厂肆,就是在乡间瓦舍中,被什么都不懂的村哥里妇当做猪食狗盆,因为宝物的光华,大都隐藏起来了,世人没有办法识别。炼金铸剑,普通的剑自己跳出来:我就是干将、莫邪那样的名剑吧?而真正的干将,却唯恐世人得知,如今也终不被发现。”

    “的好啊。”陆执懋点头,对身旁的吴奂道:“我读震川先生的文章,第一遍过去,只觉得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罢了,过了几碰上了文章里描绘的事情,忽然觉得没有其他的词来形容眼前这件事了,又捡起这文章再看一遍,发现有一些趣味了。再过几日闲得发慌,又想起这文章来,翻来覆去读了又读,还能找到更多的趣味,这应该就是好文章了吧。”

    “你个黄口稚子,还未及冠吧?”王世贞轻蔑道:“你懂什么,这里哪儿有你话的份?”

    “学生是黄口稚子,胎毛始干,”陈惇不以为意:“但既然今日盛会一开始就了畅所欲言,何妨争啄,那学生也有话的资格呀。”

    “好好好,”王世贞冷笑道:“倒要看你能出什么高见来!”

    “我听您,文章要直追秦汉,”陈惇就道:“秦汉有好文章,屈原宋玉司马相如,也都是真正的大家。”

    王世贞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缓和神色,却又听陈惇道:“只不过秦汉的文章有限,没有一篇纪念母亲的《泷冈阡表》,没有一篇思念兄弟的《祭十二郎文》,没有一篇述黄叶悲声的《秋声赋》,没有格物致知的《石钟山记》、《游褒禅山记》……也写不出先下之忧而忧的《岳阳楼记》,写不出有资于治世的《贾谊论》、《晁错论》。”

    他微微一顿:“前赤壁、后赤壁,光耀万古;六国论、朋党论,震慑千秋!”

    “好!”座中竟高声欢呼起来,只有王世贞一人,神色几度变幻。

    “爱莲者不见,捕蛇人不归。”陈惇继续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长恨歌》、《琵琶行》算诗词不算文,但王世贞提倡“诗必盛唐”,而这两首偏偏都是晚唐作品。

    “豫章故郡,滕王阁上几度秋;环滁琅琊,醉翁亭中又一春。”陈惇哈哈道:“阿房宫不见檐雀,承寺但少闲人!”

    《滕王阁序》、《醉翁亭记》、《阿房宫赋》、《承寺夜游》,这些唐宋的名文被陈惇一口气完,连聂豹、唐顺之都抚掌大笑起来:“好啊,好!”

    陈惇微微一笑:“秦汉之文,深沉奥涩,能记诵的人很少。相比于《上林赋》、《子虚赋》,真正被众口传唱、发扬光大的是唐宋散文。不信你听——”

    “嗟夫!予常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陈惇大声道。

    立即有百名学子齐声吟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连园子中侍候的僮仆都不由得跟着吟诵道:“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世美堂中,只剩下琅琅的一个声音:“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

    “微斯人,吾谁与归?”陈惇最后问道。

    “吾与汝同归!”乌泱泱的人都站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和希冀仿佛从心中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