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干什么,就是无聊出来走走。”
凯米郑重地点点头,说:“反正我也很无聊,一块儿走吧。”
这是一个和解的信号,我非常确信。顺着我来的路走回去,徒步区人潮可怕。在小摊贩买了点水果,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在唱歌。
街头艺人,一位黑人男子。我们停下脚步,看见黑人男子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弹奏电子琴,音响就在脚边。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很多唱片,歌声旋转着升上天空。围观的人不少。
“他叫kent,出生在多米尼加,是个传教士。后来娶了个台湾老婆。”凯米看了我一眼,“他现在是西门町的地标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红。”我走到摆放唱片的桌子前。100新台币一张,我拿起那张《chooseyouthisday》,放下纸币和凯米离开了。
06
是个逛动物园的好日子。
凯米、小威和我从捷运西门站出发,乘坐板南线到忠孝复兴站,阿良在这里等我们,换乘文湖线往动物园方向一路坐到终点。当日晴空万里,从捷运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光景,我们买了票进园区,在入口处的麦当劳匆匆忙忙解决了早餐。
nnie没有来。我问阿良,他什么也没说,笑了笑说她没空。
我没有多问。凯米一心想带我去看熊猫。路过考拉馆的时候小威执意要进去。一行人进了考拉馆,昏昏欲睡的考拉抱着树干一动不动,远远看着,像玩偶。小威在玻璃前站了很久,才回头说:“当年它们刚刚来台湾的时候多风光啊。现在怎么都没人在意它们,那些爱它们的人都哪里去了啊?”
凯米耸耸肩:“都在那边排队等着看熊猫啊。”
我笑了。
结果我们还是不能免俗地跟着排队看了十秒钟的熊猫,或者,他们说的猫熊。随后乘坐小火车上山,到了爬虫馆。屋外的草地上都是脏兮兮的大象龟,还有一身泥的蜥蜴。馆里面各色蛇虫眼花缭乱。我看得很慢,猛地抬头,发现只有小威还在等我。
我走过去,说:“上一次去动物园是在十二岁的时候。”
小威淡淡地笑:“我也差不多。”
我说:“那时候的动物园在郊区,也没什么动物,只记得好臭啊。”
小威说:“没动物好啊,关在笼子里好可怜。”
我说:“我其实特别不喜欢看动物在笼子里的样子,不管笼子有多大。”
小威点点头:“是啊,所以凯米说要来动物园我还蛮意外的。”
我装出淡然的样子,说:“来看猫熊嘛。”
小威哈哈笑起来,说:“他是想看你。”
我觉得我脸红了。
一直到四点钟才终于在猫空吃上午饭。
从动物园出来已经下午,排队等缆车又耗费了半个钟头,终于乘上。缆车一路爬升,脚下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在风里,缆车摇摇晃晃。路程将近二十分钟,阿良从头到尾处在崩溃状态,小威一直在跺脚吓唬他,坐在他们两个对面的我和凯米哈哈大笑。突然,凯米提醒我看身后,回头望见远处的台北101在午后的金色阳光里熠熠生辉。
原来已经这么高了啊。
猫空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去之处,几分钟便草草逛完。饥肠辘辘的一行人随便找了家店,点些东西就吃起来,边吃边盘算着下山。小威翻着日历,突然问我新年怎么安排。我一头雾水反问他:“哪个新年?”
小威说:“就是跨年啊。”
我说:“没有安排。”
凯米一下子来了兴致:“那就去看101烟火。”
我做了个鬼脸:“你们安排嘛。”
我也打开手机里的日历一看,原来已经快要十二月了。
07
第一次去阿良打工的咖啡厅,是在圣诞节前一个礼拜。
那天我们约了聚会,小威下课之后会直接去西门町,我和凯米则先从西门町跑到圆山找阿良。机车在等红灯的时候我问凯米:“好久不见nnie了。”
我们两人都戴着安全帽,凯米的声音隔着塑料挡风镜变得浑浊不清:“阿良和她不会太久的。”我说:“圣诞节交换礼物的时候她会来吧。”
凯米说:“谁知道呢?”说完呼啦一声,机车已经飞驰了出去。
到的时候,恶灵咖啡厅里没有客人,只有阿良和另外一位服务生在。阿良给我和凯米各倒了一杯红茶,我们两个人坐在吧台前,看着他忙碌。我放下杯子,在咖啡厅里转悠起来。狭长的结构,地下还有一层,我走下去一看,发现原来地下一层有不少客人。
晚八点,阿良下班。
这个时候,小威在le群里面说他快到西门町了,凯米和阿良把机车踩得飞起。
机车刷地停在西门町的街道上,头顶上钱柜的logo五彩斑斓。
我从机车上跳下来,打开手机就看见小威在群里说:“钱柜811房间。”
08
圣诞节交换礼物聚餐那天我发烧了,躺在床上滑了一天的手机。
凯米来敲门的时候,我没有作声。
他推门进来。屋里温度似乎挺高,我没有开灯,走廊的灯光透进来。他看见我躺在床上,轻轻问我:“小陆……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发烧而已。”
他把门关上。在黑暗中我感觉他走到床边,然后坐了下来。我把手机的屏幕按亮,微弱的光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但我能看见凯米的脸。他说:“今晚是平安夜哦。”
我说:“嗯,平安喜乐。”
凯米说:“你吃药了吗?”
我说:“吃了,应该很快就退烧了。”
凯米嗯了一声,随后房间里就沉默了。许久之后我开口:“你赶紧出发吧,不然要迟到了。帮我跟他们说抱歉哦,下次聚餐只能等跨年了。”
凯米又轻轻嗯了一声,手机屏幕的亮光又消失了。我觉得头有些晕。忽然,有股轻微的热气拂在我脸上,凯米在黑暗中轻轻地吻了我一下,在左脸颊。随后他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穿过整个房间,开门,关门。
房间里好安静,我的脑袋好沉,好热。
当晚,小威在凌晨三点钟传简讯给我:“小陆你还好吗?”
我回他:“没事啦,已经退烧了。”
他传来一张圣诞卡通贴图,说:“圣诞节快乐。”
我回他:“圣诞节快乐。”
2014年的平安夜,我在西门町的夜晚里发着烧。凌晨三点,圣诞节已经到了,我坐在窗户边,通过玻璃看着楼下的街道。橙黄色的灯光,不眠的霓虹,来往的人影都是年轻的躯体,他们吵闹追逐,把机车的引擎踩得轰轰作响,用最干脆的声音互呛,在圣诞节的凌晨,穿着短袖从我眼睛里消失。
那些年轻的男孩子走了,我的烧退了。
凯米来敲门,我默不作声。
他没有推门而入。片刻之后我听见隔壁轻轻关门的声音,好晚了。晚安。
09
2014年的最后一天,天气暖和,满大街都是兴奋的人群。
我和凯米早早吃过晚饭。小威六点钟左右出现在捷运站出口,我们三个人迅速被人群淹没,再次进入地下,乘上捷运,在信义安和站下车和阿良会合,然后步行前往通化夜市。
这个晚上,nnie还是没有出现,但阿良还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们四个人在拥挤不堪的夜市里转悠,又吃了些东西,从夜市另一头出去,顺着信义路往下走。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满大街的公交车全是“跨年专车”,led的大字打在车头车尾,整条街都被照得热闹起来。
已经能望见台北101了。周围的人群密集度也在急剧上升,路边都是架好的相机和相拥的情侣。我们喜气洋洋地走着,抬着头看不停变换色彩的101。凯米说:“我们不要太靠近,太挤很危险的。”
周围的人群流动变得缓慢,时间也似乎变得缓慢。
凯米拉着我的手,总觉得下一秒就要互相找不到对方了。跨年演唱会现场传来的音响声回荡在头顶上,我们离舞台太远,只看见灯光刺眼,什么也没有。
等待烟火秀的漫长时间里,我和凯米一直望着舞台的方向。林俊杰一直在台上,一直在唱歌,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旁边的小女孩们不停地重复:“李荣浩要来!”听得我也跟着激动起来,但到底什么都没看见。
人群停滞了,黏稠的人流。除了歌声和灯光从头上飞翔而过,此外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风。我有点儿缺氧,踮起脚尖。凯米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阿良和小威在我身后,他们伸长脖子望向舞台。
凯米回头问阿良:“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等吗?”
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们,仿佛有了清晰的语句,比那些模糊的歌声更吸引人。凯米愣了几秒,开口用日语和阿良喊话,阿良听见也用日语回话。周围的人发现听不懂了,愤愤然又把头扭向各方。
我们开始用尽全力往外走,终于来到开阔的马路上。人群仍然涌动着,但至少不用和陌生人紧紧贴在一起。凯米看了一眼时间,说:“还有三分钟。”
阿良把相机打开,东张西望。
周围的人都不再走动了,紧张地望了望101大楼。
楼的顶端,巨大的荧幕上终于跳出了倒计时。
“九,八,七……”有人在倒数。
“六,五,四……”四面八方的倒数声如潮水,远处的演唱会仍在继续。
“三,二……”人群在欢呼,在尖叫。
“一!”我的眼里绽开了漫长的烟火。
10
街道上是四散的人群,垃圾随处可见。麦当劳和便利店大排长龙。捷运站已经限制入站人数,从入口排起来的队伍望不见尾巴,都是等待回家或者赴下一场约的男男女女。
距离烟花秀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我还在街上,路灯的橙黄色已经变成了惨淡的昏黄。四人路过华视大楼时,终于在街角拦到一辆计程车。
启程返回西门町。
下了车,发现诚品生活楼下的便利店居然把桌椅摆到了门口,冷风里卖起了关东煮。
这夜势必不睡了。电影院人满为患,进了万年百货,商铺已经打烊,电梯只剩一部还在运作。我们苦苦等待,终于上了八楼。小小的电梯空间里被香水和发蜡的味道充斥,我的胃一阵难受。
这才发现距离晚餐和夜市已经过去了五个钟头,不禁觉得饿。
凯米倒也善解人意,u2电影馆提供的速食虽然简陋,但眼下也还过得去。我们在休息室等候包厢空出来,眼皮发沉,脑袋昏涨。
小威说:“这里太糟糕了。”
阿良反驳他:“不是糟糕,是你太困了。要是给你张床,你绝对赞不绝口。”
凯米哈哈大笑。我没力气了,瘫在沙发上。
小威说:“我们真的要看电影吗?什么时候才会有包厢啊?”
阿良说:“算了我们去喝酒吧!”
凯米听完拍拍手:“好啊好啊!”
我再回到西门町的街道时其实已经清醒过来了。往红楼的方向去。小威和凯米似乎一点儿也不困,倒是阿良念叨着要找个地方吃早餐。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多了。红楼脚下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我们绕过满满当当的露天座椅,希望能找到几个空座。我走在最后面,他们三个都在专心地寻找座位。一个女孩从我面前一晃而过。
那味道真好闻。我看见她了,是nnie吧。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我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我望过去,那背影确实是nnie。这时,凯米在远处叫我。
阿良坐在我对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得我一阵发困。
刚想开口告诉他我看见nnie了,瞬间清醒过来,及时打住,开了口变成:“nnie今天怎么没来一起跨年啊?”
阿良从菜单里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她马上就要回香港了,后天就走。”
我说:“走?是什么意思……”
阿良笑了一下:“就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张开嘴愣了半天。阿良善意地笑了:“她今晚不舒服,算了不说她了。”
我不知道阿良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或许是真的认为nnie不舒服。我也笑笑低下头看菜单,心里却突然一闪而过:我看见的,应该不是nnie吧。
谁知道呢?
11
跨完年第二天,我都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天快黑下来,我才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灯,看见一地狼藉的衣服和杂物。窗开着,楼下的各种声响大方地飘进来。
打开手机,看见小威的简讯:“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我打去电话,刚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小陆你起床了?”
我说:“是啊,好饿。”
小威说:“我到你楼下了,刚出捷运口。”
我走到窗户边望下去,小威正站在捷运出口的路灯下朝着我挥手。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戴着一顶新的棒球帽。我也跟他挥了挥手,在电话里说:“等我洗个脸。”
我以为凯米也睡了整整一天。过去敲他的门,许久才听到里面的声音:“门没锁。”
推门而入。凯米却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房间里放满了大纸箱,除了书桌上的几本书,其他东西都已经收进箱子里。
“凯米你要搬家?”
凯米站在箱子堆里,耸了耸肩,没有看我:“是啊,上个月就找好房子了。”
我没接话,又看了看房间才开口:“小威在楼下,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凯米笑了:“抱歉,我没什么胃口。”
我说:“那我就自己去喽?”
说完,不等凯米开口,我就走出了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迅速收拾妥当下了楼。小威站在斑马线旁等我,他身后的红楼矗立在夜色里就像风情万种的女子,暧昧地俯瞰地上的人来了又去。
我说过,汹涌人潮之中,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夜夜在此欢歌的,再者是远道而来走马观花的。我却哪一种都不是。
我知道,在夜晚的西门町,狂欢是一种应有的美德。
和小威朝红楼走去时,我幻想着身后的西门町,在那场大地震中成为繁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