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楼矗立在夜色里就像风情万种的女子,暧昧地俯瞰地上的人来了又去。
汹涌人潮之中,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夜夜在此欢歌的,再者是远道而来走马观花的。
从捷运西门站1号口走出来,马路对面的大楼外墙装了巨型荧幕,轮番播放最近上映电影的预告片。右侧最高的那栋楼顶端,钱柜的招牌光芒万丈,著名的远东百货也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声浪瞬间把每个饱满的、衰老的、青春的、宿醉的躯体吞噬,连红绿灯都带着朦胧的激情。在夜晚的西门町,狂欢是一种应有的美德。
2014年的下半年,我在西门町附近住了三个多月。那是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附带一间独立浴室,就在捷运西门站1号出口边上。
找房子大费精力,房租也不算便宜。而且我上课的地方在新庄,坐公交车需费时半个钟头,所以遇到早课就特别狼狈。偶尔起不来先不说,早餐来不及吃简直要命,有段时间我天天在学校门口的7-11买个三明治就匆匆忙忙去教室。
搬进去的第一个周五,我才终于遇到了邻居。
在西门町,遇见男孩的概率比遇见女孩要高得多。一切的风花雪月在这里都带着雄性的气息。我遇见凯米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金黄色的,身材娇小,面庞精致。他在电梯口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礼貌地回应。随后在这趟下楼的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直到坐上同一辆公交车才发现,我们要去同一个学校。
当晚,凯米邀请我和他一同去参加红楼附近酒吧的一场聚会。
我为自己只用了五天的时间适应新住所而沾沾自喜,没想到凯米只用了五分钟,就成功地把我带到了红楼脚下的灯红酒绿之中。远远看见红楼的时候,我问他是什么聚会,凯米笑着看我:“圈子聚会。”
我恍然大悟已经来不及了,抬头一看灯光里的红楼真是万分妖娆。
02
我一直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快速搭讪能力。
但这个夜晚,我从头到尾都只有被搭讪的份儿。放眼所及,灯红酒绿,空气里有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凯米带我走上红楼二楼的时候,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不要轻易弯腰,很危险。我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凯米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低头一看,谢天谢地今晚穿的是唯一那双不用系鞋带的皮鞋。
再抬起头,看见的就是昏暗的斑斓灯光里,无数看不清的脸。凯米必然是常客,熟络地和老板打过招呼,迅速找到了房间里仅存的三个座位。他和很多人兴高采烈地说话。等待零食和酒上来的间隙,我装作毫不在乎,环视周围那些热烈而兴奋的面孔,有点恍惚。
我不怀好意地说:“不是圈子聚会吗,怎么只需要三个座位?”
凯米咧嘴一笑:“骗你的啦,我只约了小威。”
就是这个时候,小威出现在酒吧门口。
小威又高又瘦,实际上有点儿太瘦了,戴着棒球帽。他看见了我和凯米,走过来坐到我对面,对我笑了一下:“嗨。”我也嗨了一声,凯米哈哈大笑。近看才发现小威的络腮胡虽然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仍然在下巴和鬓角连成一片青色。
小威说:“凯米你怎么都没说要带朋友来?”
凯米嘟着嘴:“今天刚刚认识的新朋友嘛。大陆人哦。”
小威睁大眼睛:“大陆人吗?你快说话我要听你口音。”
我被他逗乐了:“哎,你真的能听出来是哪里的口音吗?”
小威说:“不对啊,你真的是大陆人吗?为什么感觉不到什么差别……”
凯米开始给小威上历史课,分析了我的祖籍地就是宜兰人几百年前的祖先出发的地点,什么同宗同源啊,讲话的口音也是非常接近的,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最后凯米总结陈词:“从今天起为了表示亲切,你就叫‘小陆’吧。”
03
搬到西门町之后,我的世界就像重组了一样。这里的白天是各种观光客汹涌的商圈,一到夜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都在空气里尖叫,让你浑身发痒,躲在房间里简直成了罪过。每当我百无聊赖之际,凯米就会来敲我的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书桌上是没有看完的书,乱糟糟地写满了剧本大纲的纸张,还有老教授发的各种灰蒙蒙字迹模糊的讲义。打开门看见凯米,楼道里静悄悄的。我会意地把门一锁,跟着凯米就来到了西门町浮躁的大街上。
吃消夜的夜晚,小威出现的频率不高。他是西班牙语系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功课和系学会忙不完的事务,偶尔出现总是哈欠连天,白眼翻个不停。
然而英文系的凯米,却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每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只有永和能够宽容地收留我们。
每次坐下之后,我都会给小威传简讯:“永和豆浆老位置。”
然后就会收到小威回复的一堆“呜呜呜”。
他又来不了了。
我在2010年初的时候,看过台湾推理小说家宠物先生的《虚拟街头漂流记》。
故事发生在2020年,政府委托科技公司用虚拟空间再现了“在2014年的大地震中毁于一旦的西门町商圈”,曾发生一起命案,但我此刻的感觉与命案毫不相干,走在这现实中西门町的夜晚里,可能是因为时间点的巧合,竟然有种诡异的平行时空之感。
如果故事是真的,那此刻的西门町应该正处于成为废墟的前夕。
这种带着毁坏仪式的想象,产生了一种苍凉的悲壮感,从繁华的霓虹灯里投射而出,笼罩在这十月的西门町上空。
我还记得书里附了一张西门町的平面图。当时完全不会想到,四年后的这个夜晚,我会走在西门町的街道上,看着那些曾经被印在平面图里的地标要么依然神采奕奕,要么早已消失在商业竞争的大浪之中。
我们坐在永和豆浆店里,盯着吱吱作响的铁板。阿姨正在做铁板面,加的是蘑菇酱。
冰豆浆总是让我觉得隔天会拉肚子,事实证明这从来没有发生过。
猪排蛋饼必点,锅贴看心情点,比如今晚就没点。
食物端上桌共用时六分钟,店里人满为患。这里和屋外不远处的西门街道似乎是两个世界,一样热闹,气质却截然不同。这里是生活的,比在西门街道上游荡的少年们多了一些时间给予的从容和世俗。
我和凯米吃得稀里哗啦,他吸了一大口冰豆浆说:“明天我们聚餐你要不要来?”我问:“都有谁啊?”凯米想了想:“我和小威啊。还有日文系的阿良和他女朋友nnie,她是中文系的。”恍惚间有种语言学要开研讨会的错觉。我点点头,没有拒绝。
午餐约在诚品生活附近的日料店。
凯米非常热衷和日本老板的小女儿聊天。虽然老板娘是台湾人,但小女孩只会日语,凯米正在炫耀他用三个月学来的日语。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菜单,阿良和nnie还没来,小威又快要开始打哈欠了。
店外熙熙攘攘,游人的嘈杂声响一直传进店里。
我把菜单推给小威,他显然没有什么兴趣。小女孩跑进厨房,凯米终于把注意力转回了餐桌。小威说:“阿良真的是很慢欸,每次都要等他。”凯米从背包里翻出手机,给阿良打电话。阿良没接,凯米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在桌上,哗啦啦翻起菜单。
小威对我做了个鬼脸。
阿良和nnie终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两个人瘦高的身影给我一种压迫感。nnie脸上的妆很明显,大白天烈焰红唇的形象真让我有点吃不消。阿良倒是很淡定,刚坐下来凯米就开炮,说每次都是你最拖拉。阿良哈哈笑了两声也不反驳。
人一到齐,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七嘴八舌点完餐之后,服务生上了茶水。凯米永远是餐桌向导,开始给我介绍阿良和nnie。
nnie是香港人,短期交换生。恕我直言,真让人有点难以置信她那一口七零八落的中文居然是中文系的成绩优秀学生。那天是nnie来台一个月整,同时也是和阿良交往的一个月整。阿良的脸上出现一抹诡异的微笑。凯米啧啧两声接着往下说。
什么阿良和小威都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当年还是同班,还是男校。
阿良点点头,顺便插嘴说他迟到是因为咖啡厅下班拖了一会儿。阿良在圆山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打工,咖啡厅叫“恶灵”。他说下次带我们去吃松饼。
那顿饭吃得很是愉快,也许是白天的缘故,毕竟我还没有如此从容地在西门町吃过饭。这顿饭同时也标志着我在西门町找到了组织,就像是街头混混突然被老大收留一样,从此往后,聚餐、出游、电影、逛街都有了团队和向导。
天真如我,还以为生活真的这么简单。
04
说说凯米第一次单独约我去酒吧。
那天从编剧工作坊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随便买了份便当就回住处,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边看新闻边吃。凯米来敲门的时间比往常要早一些,一进屋他就说:“你今晚有没有空,陪我去酒吧。”
我说:“等我把饭吃完,再洗个澡,会不会太晚了?”
凯米摇摇头:“不会啊。现在还早呢,我们晚点再去啦。”
我表示同意。凯米欢天喜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吃完饭之后稍作休息,然后洗澡,吹头发,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我还煞有介事地抹了香水,然后坐在床上滑手机等待凯米的信号。
九点钟出门。
屋外十月末的热气还没有散尽,我穿着衬衫走在街上居然有点儿热。凯米一直在吸鼻子,突然开口问我:“你抹香水了?”我吓了一跳:“是不是……不太好?”
凯米哈哈大笑:“没事没事,你随意。”
酒吧就在红楼后面,步行用了不到五分钟。露天的座位上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热烈地交谈和放声地大笑。服务生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看得我脖子一阵发热。从外围绕过去,走到最里面那家叫“熊叔”的酒吧,看见还有座位,凯米立马拉着我就坐。
一个壮壮的服务生立刻就出现了:“两位晚上好,这是菜单。”
凯米看都不看就点完了。我翻来翻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凯米说:“就两页而已,小陆你在看什么啦。”我说:“这个叫‘荡fu’的鸡尾酒很影响我的注意力。”
凯米笑了,跟服务生说:“那就一杯‘荡fu’啦。”
服务生开心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喝完那杯“荡fu”之后就没有再喝酒,但凯米起了兴致,越喝越多,喝完了鸡尾酒开始喝啤酒。我发现他有点儿醉了。当凯米开始跟我细细罗列台湾各个县市的遥远历史时,我就知道差不多该把他带回去了。
他两眼迷离:“小陆我跟你讲,你知道永和豆浆的永和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凯米你喝多了,我们回去吧。”
凯米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晃起来:“不不不,和回去有什么关系?永和是个地名啊,你知道当年永和的人都是哪里来的吗?……福建漳州!和你的祖先都是一家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怪不得我口音这么没有辨识度。走了,我去结账。”
凯米深吸了口气,咧嘴一笑:“小陆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我说:“回去吧,你把酒混着喝都喝醉了。”
凯米说:“我才没有醉啊!小陆你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我不得不把整个身子凑过去:“说吧,什么事情?”
凯米有点儿害羞地停了几秒,然后轻声说:“小陆……我喜欢你。”
05
世界太平,并无新事。
凯米和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俩,没有人知道那晚我们在熊叔酒吧究竟喝了什么酒,说了什么话。当夜,东倒西歪的凯米回到住处倒头就睡。我随后回自己房间,脱了衣服裤子,在黑暗中躺到床上,努力睁大眼睛,觉得屋里慢慢亮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想。
那是我在西门町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从那之后,凯米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找我吃消夜了。我一个人懒得动顺便把夜里吃东西的习惯给戒了,体重一下子就降了下去,估计是饿的。小威几次找我吃晚餐,就在电影街这一带。每次吃完饭走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天黑得莫名其妙地快。要入秋了,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总觉得想象中的那场大地震已经发生过了。
小威住在新庄,吃完饭就要坐捷运回去。我送他到捷运站入口,然后看他消失在下班和放学的人群里。
回到住所无聊得很。天黑之前那段时间,坐在窗边看楼下。捷运站出口的人们都像是疯了一样,拥挤而混乱,真有点儿末世来临的气息。隔壁屋子的陌生女孩总是这个时间点唱起歌来,哼哼地响,隔着墙也听不清歌词和旋律。
楼上也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天一黑就开始挪东西,椅子、桌子、箱子、柜子,吱吱呀呀地响,不时东西散落一地,哗啦一声,然后短暂的沉寂。这是没有人声的时候。再晚一些,楼上这个房间里偶尔会热闹起来,但脚步声毫无章法,总让我心生揣测。
戒了消夜,我却养成了在西门町的街道上绕圈的习惯。
在编剧工作坊里,魏俊平说他每次在电影街看完一部电影,总要在西门町的徒步街上游荡很久。几个钟头,整个夜晚,边走边胡思乱想,回味,最后再抬头望一眼电影院的巨大身躯,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我又在街上游荡。面庞清秀的二次元男孩成群结队地从我身边游过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身上要么五彩斑斓,要么黑白灰。还有些阴郁的男孩总是坐在街边,不过十六七岁,埋着头滑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好像根本无所事事。
走到万年百货的时候,我看见了凯米。
凯米也看见了我。
我举起手和他挥了挥。凯米愣了几秒钟,脸上有点尴尬。他走了过来。我说:“你一个人在逛街吗?”
凯米扬了扬袋子:“买了双鞋。”
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问他这几天怎么样,又觉得有些矫情。凯米却先开口了:“下周末我们去动物园,顺便去猫空坐缆车。你应该没去过吧?”
我说没有。凯米笑了,他一笑,我就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凯米说:“那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下周六早上我们就去。小威也要来。”
我点头。凯米又看了我几秒,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