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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寻找陶笛师

是,你朋友应该也是好多年前来的吧,‘四季’之后这个地方开了家鱼丸店,经营了一年不到,老板改行就又关了,我才开了这家‘山城’陶笛,”老板说,“所以其实前面那家陶笛店我也不太清楚……你说的老师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

    “我也不大清楚,”我说,“给你添麻烦了。”

    “不过,我们有位老师傅专门制作手工陶笛,”老板说,“好像确实也在‘四季’开着的时候向他们提供陶笛。”

    “老师傅现在还住在九份吗?”

    “是有个九份的地址,但不知道还住不住在那里。实话说,我也没见过这个老师傅,他做的陶笛声色优美,外形漂亮,但我们需求量不是很大,”老板说,“每次都是别人送来,平时和老先生联系也是通过送货人。”

    “九份不大,我可以去看看。”

    “你稍等。”老板说罢起身进了后边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拿了张纸条给我,还给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方位。我道过谢,很快就和苏巍离开了。

    07

    那是个模糊的地址,老板在纸条上手画了个简单的路线图。

    并不是非常着急,我和苏巍又继续往前逛,吃了虾球和冰激凌,然后原路返回,走到另一个方向去。路上我终于还是和苏巍说了徐力莎拜托我的事情,他听完跟我要了地址,倒是兴趣盎然。

    我们在一家专卖花枝烧的店里吃午饭。苏巍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我一看,是个陶笛。

    苏巍说:“刚刚在‘山城’买的手工陶笛哦!”

    我说:“你又不会吹,买它干什么?”

    苏巍说:“它好看啊。”

    我拿过来一看,确实挺美,但恐怕没什么机会听到苏巍或者我吹奏它了。

    花枝烧店里顾客拥挤,楼上楼下全都坐满了。吃完之后不好意思占着座位,我和苏巍很快从那家店里出来。接下来,就是去找纸上这个地址了。

    苏巍拿着纸条,摆出一副名侦探的架势。

    顺着纸条上的路线走下去,不知不觉,居然已经绕过了整个山城,来到了山坡的另一侧。我回头张望,发现整个九份山城尽在眼前。阳光当头照耀,说到底,这也就是个平静的山村而已。

    房屋稀稀落落。可能是远离老街的缘故,这里的生活气息要浓厚得多,门前庭院里晒着的被子和晾起来的衣服,要比老街的灯笼来得亲切。有几只猫盘在被子上睡午觉,晒着太阳。

    又走了不到五十米,没有房屋了。

    倒是左手边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广场,中间是一个类似纪念碑的建筑物。走近一看,是纪念金矿开采的碑,周围的地上青草葱郁,人头石像被前天的雨水冲刷得很干净。

    苏巍转过头看我:“我们走过头了。”

    我说:“刚才那几栋房子?”

    苏巍说:“是。也没有具体门号,应该就在那一带。”

    拍了几张照,我们往回走。我边走边给徐力莎发微信:“你为什么要找那个陶笛师傅?”

    徐力莎隔了几分钟回我:“就是看见你去九份,突然想起来而已。”

    我没有回复她。过了一会儿,徐力莎又发来一条微信:“他是我的第一位陶笛老师,也不知道他身体还好吗。”

    我回她:“明白了。”

    这时苏巍喊我,抬头一看,他站在前面不远处一栋两层的木质楼房前等我。我说:“怎么判断的?”苏巍拿起纸条,对比了一下前后,说:“只有这栋楼是木质结构的了,其他的都是新建的洋房……奇怪,刚才我们怎么没看见它。”

    我说:“没人住了。”

    苏巍皱了皱眉:“是没人住了。”

    我说:“没的找了。”

    苏巍没接话,他把纸条放进口袋里,走到隔壁的洋房前,敲了敲庭院的铁门。

    有人从里面喊:“谁?”

    苏巍说:“对不起,有事打扰您。”

    有个妇女走了出来。我有些担心,毕竟在她看来我们更像是不受欢迎的观光客。苏巍看见她,说:“想跟您打听了一下这家人。”他指着木质小楼。妇女迅速地看了眼小楼,说:“那房子应该有好些年没住人了,早搬走了。”

    苏巍说:“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妇女摇摇头说:“不清楚。每年只有靠近年关了才会有人来打扫。我们这些晚辈也互相不认识,老人们才认识。”

    苏巍说:“打扰了。”

    随后我们两个人原路返回,心情有点郁闷,很快回到了九份老街。

    苏巍问我:“还找吗?”

    我说:“看缘分吧。”

    那会儿才下午三点钟光景,我和苏巍有点心不在焉地把九份老街剩下的部分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我心想,确实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苏巍,明显坏了他的心情。观光客开始变得汹涌,老街挤得满满当当。我们进了家专卖明信片的店,打算给朋友写几张。

    我出门旅游很少写明信片,但被朋友要求,还是得答应下来。

    刚进店里,满屋子的明信片就看得我眼花缭乱。摄影和手绘分开放。苏巍在手绘那边,他挑来挑去没有什么满意的图案。我翻看着数以百千计的摄影图片,心想要挑出几张来真是件体力活。

    有专门的图册用来挑选。我手里这本是“九份老街”,翻开它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某种类似第六感的东西一闪而过,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巍,然后仔细翻看起来。

    果然,我在第五页的八张老照片中间,看到了“四季”陶笛店。

    我不动声色,装作随便拍照,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了下来,很快翻到下一页。苏巍还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看自己手里的图册,我想,这次就不用让他知道了。

    看到那张照片后,突然间有种心情舒畅的感觉,就随意挑了五六张看着舒服的照片,让店家把对应的明信片取下来给我,坐在店门口的桌子前写了起来。

    写到最后,才发现多出来一张。

    我想了想,掏出手机问徐力莎的地址。她也没问要干什么,很快就发了过来。我刚想落笔,忽然又改变主意,让店家把那张“四季”旧照片的明信片找了出来。苏巍还在里面慢慢挑,我写完给徐力莎的“四季”明信片,拿到柜台给店家。付了钱,店家会帮我们寄出去。

    苏巍终于开始写起了明信片,我手里还是多了一张。最后,我把它拿到门口盖了个纪念章,放进包里给自己作纪念。

    看苏巍写得认真,我打开自己手机里那张照片,把它放大看了起来。画面里,木头招牌写着“四季陶笛”,下面是如今也没有多大不同的店面。玻璃柜后面有个男人,还有几个女顾客,店里面光线暗,看不大清楚这些人的面孔。只知道这照片应该是很多年前拍的。

    写完明信片走出来,苏巍说他饿了。

    吃完牛肉面,我们决定回龙门客栈休息,晚点再出来。路过阿妹茶楼,服务员是位阿姨,跟我们用流利的日文打招呼。我们摇摇头,她用中文笑着说:“里面请。”苏巍说晚点再来,就走过去了。阿妹茶楼,就是当年侯孝贤取景的地方吗?记不清了,或许是吧。

    那天下午,我思绪飞扬,但都与陶笛师傅无关。我觉得那是某种转折的前兆,或许找到陶笛师傅真的是需要缘分的事情。

    08

    回到龙门客栈的时候,霍瑞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电视。

    苏巍说他有点困,想睡一会儿,就进屋去了。我闲着,就在客厅里和霍瑞聊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广东口音极重,我忍不住想笑。霍瑞说他和女孩也是刚刚回来,女孩上楼休息去了。我问他们两个人是一起环岛旅行吗。

    霍瑞摇头说不算,因为他们刚刚认识不久。

    我有点不相信。霍瑞咧嘴大笑,说:“我没骗你啊,是认识了才决定接下来一起旅行的。”

    我说:“很奇妙。”

    霍瑞说:“确实很奇妙。”随后,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过去三天的旅途,我困意全无。两个人聊完时,屋外暮色四合。我站起来说我们明早就走,霍瑞说他们明天中午走。我们没有留对方的联系方式,关了电视就各自回屋了。

    苏巍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玩手机。

    他说:“我觉得陶笛师傅还在九份住着。”

    我就笑了:“你怎么还惦记着,不是重要的事情。”

    苏巍说:“对某些人来说或许很重要。”我听完愣了一下,苏巍像是说中了我的想法,我不置可否,坐到床边问他今晚什么安排。苏巍从床上爬了起来,说不知道。我说,那我们去找老先生泡茶吧。苏巍答应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和苏巍去了那栋楼,推门而进。客厅里没有人。

    苏巍说:“不在。”

    我说:“我们自己看看夜景吧。”

    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有风,划过脸的时候冰凉冰凉的,我觉得冷,进屋坐到沙发上。这时候,老先生从楼上走了下来:“黄先生啊。”实话说,我还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站了起来,我说:“来找您聊聊天。”

    老先生招呼我们坐下。苏巍把背包放在旁边,也坐了下来。

    苏巍说:“阳台的景色很好。”

    老先生呵呵笑,说:“等再晚一点儿,老街的店铺都打烊了,你们再去走走,那个时候啊才是九份最美的时候。”

    老先生问我们今天去了哪里,我说就是随便逛逛,在老街吃了很多东西。我没有说到关于陶笛师傅的事情,苏巍会意。老先生又问,有没有买了什么纪念品。苏巍答:“买了个手工陶笛。”

    老先生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哈哈笑:“你会吹陶笛?”

    苏巍有点尴尬:“不会。”

    老先生说:“我会一点儿,不过老了就不太记得了。”

    苏巍打开自己的背包,把还放在里头的陶笛拿了出来,打开盒子递给老先生。老先生接过陶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神有些遥远,轻声道:“吹得不好,给你们献献丑啊。”

    我和苏巍对这个乐器一窍不通,只是寻找陶笛师傅而不得的心情让我们对这个乐器有了某种奇特的感情。听老先生吹奏陶笛,听来发现声音异常浑厚,那个时候的我努力回忆,却发现和徐力莎吹奏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客厅灯光柔和,搭配陶笛乐声,老先生的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那是似曾相识的旋律。

    仿佛十里洋场,仿佛时光倒流。

    妆容精致的贵妇,缓步走上华贵的台阶,在璀璨华灯里,面带愁容,有着某种落日余晖的惊艳和无奈。那真是让人悲伤的曲调,至今我都还能回忆起那旋律。

    曲终。我和苏巍轻轻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先生似乎不在意,还在端详自己手里的陶笛。

    他把陶笛还给苏巍的时候,问我:“你们去过观景台了没有?”我说没有。老先生说:“就在便利店旁边,今晚可以去看看,从那里看九份才是真正的灯火辉煌。”

    09

    那晚夜深,观景台上只有我和苏巍。我裹紧了大衣,大风刮过山城,呼呼作响。眼前的九份山城,在金黄的灯光中像是燃着熊熊大火,绵延至遥远的海岸线。此时此刻的九份,仿佛穿越百年,在夜色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金矿石。

    苏巍说:“下次再看到九份的夜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要是想来,自然会有那个时候的。”

    苏巍不说话,我们在风中又站了一会儿。从观景台望出去,右侧的黑暗中,那座小小教堂顶端的十字架散发着通红的光芒,像一抹血迹。

    九份辉煌过,我心想,它已经过了自己的黄金年代。最初的住民,那些久久才走出一次大山的百姓人家,每次赶集,无论什么东西都要带回“九份”的人们,曾经想象过九份会有这样的夜晚吗?在十二月的风中,那时候的我,心里总是抹不去那种多愁善感的情绪。

    回龙门客栈的时候,走在九份老街,打烊的店铺,冷清清的石板路。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中摇曳,我和苏巍靠得很近,都没有说话。

    拐过一个弯,石阶上有猫。

    我们彼此都没有预料到对方的出现,在灯笼红色的光芒中,我们站立不动地望着它,它四脚站定,也望着我们。寂静中,那猫轻轻地叫唤了一声,隐入黑暗之中。我们走上台阶,走到头,就是龙门客栈。

    我的脑海里,都是老先生当晚吹奏的陶笛乐曲旋律,久久不去。

    苏巍那个晚上格外安静。

    10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格外地冷。

    苏巍蹲在地上把他的巧克力都收进了印着圣诞图案的纸袋里。电视开着,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刚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苏巍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里。

    关了电视和灯,屋外的路灯光透过玻璃模糊地透进来。微弱的光线里,我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老先生的陶笛乐曲。

    苏巍突然动了动,轻声说:“我有点儿冷。”

    我把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没有说话。苏巍又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

    我说:“吃完早餐我们就下山。”

    苏巍没有说话,又挪了挪就不动了。房间里很安静,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气息,可能是苏巍身上的沐浴露,或者是放在某个角落里的清新剂。我的眼前突然浮现了那只石阶上的猫,它惊讶的神情变得清晰,那恐怕是我在九份山城唯一的偶遇了。

    隔天醒来时已经下起了雨。

    我和苏巍整理完行李,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就把钥匙插在门上,撑着伞绕过那片生机盎然的菜园,来到前面那栋楼。上楼吃早餐的时候,只有霍瑞和女孩在餐厅里。窗户紧闭,雨水打在玻璃上,看不清外面的山城。

    这时,老先生上来告诉我:“计程车已经帮你们叫好了,半个小时后会到楼下。”

    我说:“谢谢。”

    老先生又下了楼。

    吃罢早饭,我们和霍瑞与那个女孩道别。下楼时,计程车已经来了。

    老先生站在门边问:“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我说:“谢谢款待。很开心。”

    老先生说:“欢迎你们再来。”

    我说好。苏巍撑开伞走进雨里,走到计程车边上,打开车门把行李都放进去。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点头示意马上就来。苏巍坐进了车里。

    撑开伞,走进雨里。雨变大了,地上的水哗啦啦地往我身后流去。

    老先生对着我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老先生,昨天那首陶笛曲子叫什么?”

    他站在门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说:“那是日本民谣啊……四季之歌。”

    我点点头,和他挥手告别。

    很快,车子启程下山,大雨滂沱,和来时一样。计程车里的广播信号断断续续,司机开得小心翼翼,苏巍回过头去看九份山城,我也回头望,可雨水里什么也看不清。

    车子拐过一个弯。我掏出手机,给徐力莎发了一条微信:“我找到陶笛师傅了。”

    想了想,又发去一句:“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