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只听过两个人吹陶笛。一个是当年去厦门翔安乡下小学支教的时候同行的音乐系女孩,另一个,是北台湾的九份山城里的陶笛师傅。
音乐系女孩出发前在微信群里发消息,说需要一个男生帮忙。
我自告奋勇,坐了十几站公交车去她的住所。开门的时候我被她的美貌惊艳,女孩不过莞尔一笑,随后从门边拖出一只大箱子。
出发去支教的车上我问她,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女孩答陶笛。我面露不解,她打开箱子拿了个出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陶笛。
对于音乐白痴的我来说,认识这样一个乐器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直到三天之后的日落时分,我看见女孩坐在我们支教小学的教学楼顶楼,对我挥了挥手,随后吹起陶笛。彼时晚霞漫天,热风拂面。她太美,简直和余晖浑然天成,空灵的陶笛乐声像从天堂传来。我仰着头直到脖子酸痛,但那个场景想必我终生难忘。
支教结束那天,女孩送了个精致的陶笛给我,随后各回各家。虽然加了微信,但除去在朋友圈偶尔互相点个赞,至今没有任何语言互动,更没再见过面。
直到我赴台三个月后,在朋友圈说自己即将去九份山城住几天,看看《千与千寻》的场景原型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才突然冒出来,让我到达九份之后告诉她一声。
我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她,只是心里搞不清楚她想要干什么。
02
九份大雨。
去之前我预订了民宿。从瑞芳火车站出来,有辆车来接我们。车子一路盘旋着上山,远处一片朦胧的水雾,白茫茫。苏巍和我一起去,他拿着手机对着车窗外拍了几张,发现都一个样,很快就放弃了。上山的公路太陡,车子晃得很厉害,加上对面来的车开得也快,一路上胆战心惊。
忽然,车子一个猛转,倒车进了一个类似于巷子的地方。刚停稳,我看见车外有人迎上来,是个老先生。开了车门撑开伞,老先生问:“是黄先生吗?”我说是,他说先进屋。我和苏巍进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挂在二楼窗边的招牌:“龙门客栈。”红底黑字,在雨水里仍然清晰,有几分江湖气息。招牌下面,老先生正在和司机结算车费。
龙门客栈民宿是由几座独立的楼房组成的,估计是附近居民住宅改造而成。我们躲雨的这栋楼是最前面的一栋,地面两层结构,地下还有一层。大客厅的落地窗外,大雨滂沱,雨雾里那半个山坡密密麻麻的高低楼房就是九份山城。
老先生走进来,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说:“明天早上八点钟之后,二楼的厨房就有早餐了,可以早点来吃。”我点点头,老先生又说,“这个落地窗不错,晚上可以坐在窗前泡茶看夜景,欢迎来坐。”我笑着说好。老先生走到门口撑开雨伞,带我们去订好的房间。
绕到屋后,经过一小片菜园,是另外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门口水泥地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房子看起来新建不久。老先生打开门,是个装修简单素雅的客厅,附带厨房功能,墙上有电视。
老先生推开第一间房门,说就是我们订的房间,苏巍把东西都拿了进去。我跟老先生把剩下的房费付清。来之前预订时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说没有台湾的银行卡付不了网上的订金,她说,没关系我们有支付宝。
老先生把钥匙给我,说,接你电话的是我女儿。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哈哈笑起来,这么一笑,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苏巍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wi-fi密码,老先生从桌上拿了张纸给我,接过来一看是张地图,九份山城的具体路线图,左上角就是密码。
老先生交代记得锁门,撑着伞走了。
雨势渐渐小了。老先生一走,我楼上楼下兜了一圈。一楼就我们一个房间,另一个关着门的是浴室。二楼大大小小五个房间,但似乎都没人。下雨天屋里光线不足,苏巍把灯都开了。我进了房间,是木质结构的,还有个小玄关,大双人床,一个梳妆台,还有一把椅子和床头柜,上面放着洗漱用品和毛巾浴巾。
苏巍正打算去洗个脸,我说洗完我们就出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他欢天喜地地去了浴室。苏巍比我小了三四岁,掐指一算刚满十八。
苏巍刚从房间出去,我就把电视打开,拿出手机刷起来。打开微信的时候看到音乐系女孩的头像才想起来,就给她发了一句:“徐力莎,我到九份了。”
她很快回复了我:“要你帮个忙。”
03
九份山城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雨停了。
没想到初来乍到就要闯进九份的夜色,免不了兴奋起来。苏巍拿着他的手机随便乱拍,我们按着老先生说的路线,走进了九份的老街。
灯笼红彤彤地挂在店铺的门口,人来人往。雨刚过,地上是sh的,我们走得小心翼翼,还要避开屋檐和塑料篷布上淌下来的水滴。一刹那间,发现耳边都是日语,旅行团也好,小情侣也罢,都张着嘴说着日语,打闹说笑着。坐在店铺里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张嘴也是日语,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家的茶叶、稞、手工芋圆……仿佛穿越时光地域,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年代。
我们的晚餐是在一家叫“金枝”的店里吃的,招牌是红糟肉圆,我们还要了两份鱼丸汤。红糟肉圆在锅里的时候浸着金黄色的油,用大漏勺捞起来,另一只大勺一压,把油给挤出去。我看着觉得油腻,吃起来却味道奇好,苏巍还没吃完又要了一个。
这时候,徐力莎给我发了条微信:“你帮我找个人。”
我看着手机,回她:“找谁?”
徐力莎:“一位陶笛师傅。”
我:“叫什么名字?”
徐力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以前在‘四季’,是间卖陶笛的店铺,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我看了几遍,回她道:“我找找看。”
从手机里抬起头来,我看着门口招牌上巨大的“金枝”二字,忽然想起了乔治·弗雷泽的《金枝》。那时候,我确实觉得徐力莎的这个任务就像摘取祭司守护的树枝一样,充满了可疑的味道。
我不打算和苏巍提起徐力莎和她的任务,怕坏了他的兴致。
04
九份老街是交叉的十字,一横一竖就没了。我和苏巍从“金枝”走出来,顺着老街往下走。九份山城依山而建,石板铺就的道路颇陡。苏巍看见吃的就想来一份,我跟在他身后负责吃掉他吃不完的各种小吃。
街道狭窄,游客基本都在互相避让。我看得很仔细,生怕一下子就错过了那家叫“四季”的店铺,但一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
我想得归功于各种旅游杂志的推广,九份才丢失了宁静。
1990年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让九份火了第一把,文艺青年蜂拥而至,写文的、绘画的、摄影的,这个曾经因为金矿盛极一时的山城,再度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很少有人关注历史,也不知道九份在不在意,但无论如何,它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再往后的2001年,宫崎骏完成了《千与千寻》,据说电影中的街道以九份为原型。此后九份的知名度在日本游人心中一路高涨,观光客也随之到来。如今入夜的九份,和将近一百年前一样灯火辉煌,但是游人如织,风里都是愉快交谈的日语,到底和从前是不一样了。
走不了多久,街道就堵住不动。我和苏巍顺势拐进了一家小店,是家手工巧克力店铺,瞬间和屋外的吵闹隔开来。苏巍说:“可以顺便带些圣诞礼物回去。”
经他这么提醒,才发现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那晚在巧克力店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苏巍被各种奇怪的包装吸引,他手里提的购物篮很快就满了,我也挑了几盒,在店里瞎转悠。架子上都是红彤彤的圣诞包装,看着热闹。
我先去收银台把手里的巧克力结了账。找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问老板娘:“这附近有家叫‘四季’的店吗?”
“四季?”老板娘把零钱递给我,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那家店是卖陶笛的吗?”
我点头,老板娘说:“四季已经关了三四年了吧。”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宣告任务失败,还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谢谢,老板娘突然又说:“不过‘四季’原来的位置现在还是一家陶笛店,就在我们店往上再走不远,是后来又新开的。”
这时,苏巍挑完走了过来,我向老板娘又一次道谢。我那时候心想,还是得去这家新开的陶笛店问问。苏巍结账的时候,我给徐力莎发了微信:“刚刚得知,‘四季’已经关店了。”
徐力莎很快回复:“这样啊。”我觉得那三个字里充满了惋惜。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家新开的陶笛店,决定先去看看再说。
05
从巧克力店铺出来的时候,发现街道上的人忽然间变得稀稀落落了。这才想起来客栈老先生说的,九份的店铺九点一过大多就会打烊休息。山城的夜色虽然依旧明亮,但少了人影的街道变得有些凉意,毕竟是十二月份了。
我问:“还往上走吗?”
苏巍看了一眼坡道:“不了,明天还有一天呢。我们买点吃的就回去吧。”
随后我们原路返回,在路上带了两份面线和香肠,早早回到龙门客栈。
我们俩在一楼的客厅里吃完面线,开着电视看民视的综艺节目。和我小时候看到的居然还是同一群主持人,形式也没多大变化,连广告都还是那些老广告。真是省事,一个广告用这么多年。我觉得无聊,打算去早上来时躲雨那栋楼的落地窗边坐坐。苏巍不想动,我就一个人出了门。
刚进那栋楼的客厅,就看见老先生在。
落地窗开着,外面阳台上养了几盆花,老先生在泡茶。他看见我,说:“来喝茶。”
我走过去坐下,他不说话,脸上笑着给我倒了杯茶。客厅里不知道哪台机器在播放音乐,曲调久远绵长,大概是日本民谣。我接过来,天冷手冰,指尖触到茶杯觉得很烫。落地窗外,九份山城灯火绵延一路往山下去,像是刚刚歇下的数条火龙纠缠在一起。山脚下遥远的地方,是海岸线,灯火沿着海岸连成线,海面上有暗淡的光影。
“黄先生你哪里人?”
“闽南人。”我答。
“能讲本地话?”
“会,从小就讲,连口音都差不多的。”
“很好。很好。”老先生也看着落地窗外。视野真好,我想,龙门客栈大概是九份的建筑里最高的几栋了。
“老先生你是九份人?”
“不是,”老先生咧嘴笑,“我是南部人,来这边做生意才留下来的。”
“现在也算是九份人了。”我说。
“算。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又聊了些其他的话,时间不早,我和老先生告辞,就回了住的那栋楼。苏巍还在客厅里看电视,横躺在沙发上没个坐相。这个时间,出去走走太晚,睡觉又太早。我看了眼电视下面柜子上摆的书,抽出那本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坐到苏巍旁边随便翻了起来。
这时,外面有了动静。我刚想站起来,门就被打开了。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进来了,看见我们简单打了声招呼。我点头回应,又进来一个男人,三十几岁模样。两个年轻人是刚刚到达九份的房客,后面这个男人向我和苏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cy的老公。”
cy就是接我预订电话的那个女人。
说完他就带着新来的房客上楼去了。再下来的时候,苏巍正在洗澡,我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对我说:“厨房里有咖啡和其他饮料,饮水机也开着,你们可以自己来。”
我说:“好。谢谢。”
他说:“早点休息。”随后点点头就走了。
我以为那两人一同前来,住的应该是同间房。后来才知道两个人住了两间房,男孩的房间没有浴室,来一楼和我们共用。他叫霍瑞,广东人,在中山大学念书,来台湾自由行。其他的我就没有多问。
他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和苏巍关了电视回到房间里。苏巍趴在床上玩手机,地板上都是他还没有整理的巧克力。
山城的夜里很冷,房间里有台暖气机,但试了半天,除了噪声奇大啥也没有,只能放弃。
苏巍说:“明天要早点起床啊,吃早餐。”
我说:“那你早点睡。”
苏巍愤愤道:“你居然订了双人床的房间!”
我笑:“我怎么知道。”苏巍爬上了床。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脑海里有好多东西纠缠在一起,徐力莎、“四季”陶笛店、还没有露脸的cy、她老公、红糟肉圆,甚至cy她爸——老先生都跑了出来,但又什么都没想出来,像是漏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山上的夜里太冷,两层被子还是不够。
苏巍已经睡了,呼吸很轻,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倒是滚烫的。
06
隔天早上,我和苏巍是大概八点半钟去的餐厅。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到处是积水。
二楼的视野比一楼的落地窗还要好。厨房里有位年纪稍大的老太太在忙碌。餐厅里人不少,昨晚才来的两位房客,一对年轻的母女,还有cy的老公和……cy?我刚看见她,她就朝我说话:“你是黄先生吧?我是cy。”我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说:“要当妈妈啦。”
cy笑着点头,招呼我们吃早餐。老太太手艺不错,我们来的时候,煎蛋已经没有了,她连忙给我们又煎了两个,拿着平底锅直接夹起来放到我和苏巍碗里。
边吃早餐,cy的老公一边和我们聊天,餐厅里的气氛活跃起来。cy慢腾腾地喝着粥,不时笑着看我们一眼。聊天让这顿早餐比计划的要长得多,早餐结束后,我和苏巍就直接去了九份老街。
顺着昨晚没有走完的坡道走上去,很快就到了那家陶笛店,叫“山城”,也是省事。我说:“进去看看。”这个时间的九份还没有那么多人,但也已经有不少游客在闲逛。我们进了“山城”陶笛店。
店铺是狭长的,很深。刚进去,就看见左手边的柜台后面坐着个年轻男人。
“欢迎光临。”一个女孩子迎上来,和我们介绍起陶笛。我没说话,苏巍倒是很好奇,往里面走进去,和女孩子聊了起来。我随便看了看,各式的陶笛琳琅满目,随后走到那个年轻男人跟前,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想请问你一件事情。”
“请说。”
“说起来不太礼貌,以前这家陶笛店叫‘四季’吧?”
“哈,算是,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你知道以前的陶笛师傅吗?”我想了想,确实没有更多的信息可说了。
“以前的陶笛师傅……”年轻男人皱了皱眉头,“我不是很清楚。你往里面走,我们老板在,你可以问问他。”
“啊……谢谢!”说罢,我朝店里走去,看到了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很瘦的中年男子,看见我点头示意。我说明来意,他说:“喝杯茶。”
苏巍看见我和老板说话,没有太在意,还在听那个女孩子介绍。
“朋友拜托我来找那位老师傅。”我说,“有点意外,‘四季’已经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