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夙愿丞相再伐魏
诸葛亮请北伐的奏章呈上来后,皇帝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沉默,他既没有下诏宣示己意,也没有召见丞相咨问详情。他自己不做决断,却把诸葛亮的出师表诏下公议,起初尚书台收到公议诏命,还没当回事,以为是例行惯事,只将诸葛亮的奏章抄录各公门,由于皇帝语焉不详,尚书台做起这事来漫不经心,有的不要紧的公署甚至没有送去。可沉寂了几日后,反对北伐的声音却开始出现了,劝学从事谯周再次充当了排头兵,一篇词意深切的奏疏呈上尚书台,满纸激切,字字刻骨,紧接着,一批早对北伐心存不满的官吏跟在谯周之后,大胆地将反对北伐的奏章送入尚书台,数日之内累起了厚厚的一摞。这些奏章都送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只看百~万\小!说写者的名字,里边的内容一概胡乱扫过,而后,仍然像建兴六年一样,统统发给丞相府。
收到反对北伐奏章的诸葛亮,和皇帝一样保持了沉默,那些奏章他都一一阅过,却不提出一点儿的意见,也不见他恼恨发怒,每日只在府中批复公文,会见问事官员,忙得晨昏不知,绝口不提兴兵,似乎把北伐忘记了。
时间便拖去了半个月,眼见正月便要过尽,皇帝一直没有等来诸葛亮陈情的奏章,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黄门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时分,火红的落霞翻过宫墙,照在一洼一洼的残雪上,仿佛烙在残破皮肤上的鲜血,小黄门才回来。那时刘禅正在用晚膳,一众宫女宦官围着他,案上摆满了各色精致佳肴,他对着满目美食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觉得胃里腻得很,像是有一块膘很厚的肥肉硌着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碗冬菌羹汤,却半晌不饮下。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么?”他懒懒地问。
小黄门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刘禅皱眉头:“忙?忙些什么?”
“批复公文,会见各公门官吏,诒训僚属……”小黄门一项项地数落。
刘禅听着直发愣,他其实对诸葛亮平时的生活并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这些事?”
“是。”
刘禅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整日……相父这般忙碌,他难道不睡觉吃饭么?”
小黄门揪心地一叹:“小奴听丞相府身边的徐主簿说,丞相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到三升,有时忙得太狠,一整日水米未沾。”
刘禅手里的汤碗放下了,他喃喃着:“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么?”
“忙公事。”小黄门唉声叹气,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见过诸葛亮的疯狂忙碌,仿佛一只至死方休的工蜂,没有一刻停下来歇一会儿,便是喘口气也以为浪费时间。
“陛下,小奴算见识了,丞相真真是事无巨细,皆亲定之,一国之相竟然自校簿书,小奴没见过这样的官,太拼命。”小黄门很真诚地说。
刘禅听不下去了,心竟那么没出息地疼起来。
他吸着鼻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宣,丞相。”
※※※
诸葛亮款步入宫,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灯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只柔软的手在不无怜惜地抚摸他。
刘禅从榻上一跃而起,他向诸葛亮走去,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诸葛亮缓缓起身,那张疲倦苍白的脸被摇晃的灯光送入了皇帝的眼里。皇帝看见的是一个被沉重的劳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颊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几点暗淡的红斑。眼睛笼着一层灰雾,显得更加深邃幽静,玄色进贤冠封住他铺满阴翳的额头,衬得白发越发分明,数一数,白发多得压过了黑发,剩下的黑发已是溃不成军。
刹那,刘禅心酸得眼角发胀,他把脸别过去,装作轻松的样子,露出一个稚气的笑:“相父,还没吃饭吧?”
“臣……”诸葛亮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禅不待他作答,紧紧拽着他的手腕。诸葛亮支离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加地难过,拉着诸葛亮去围屏软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样食器,却都扣着盖。
“相父太忙,一定没有用膳,正巧朕也没吃,我们君臣共膳。”
刘禅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过:“正好,还热着。”他向周围点点头,宫女们躬身向前,将食器上的盖揭开。刘禅亲自动手,舀了一碗热汤,亲手端起捧给诸葛亮。
诸葛亮慌忙道:“怎敢劳动陛下,折杀臣也!”
刘禅不在乎地说:“相父劳苦功高,为社稷安宁,黎民富庶,忙碌终日,朕无以为报,唯以一羹相赠,相父理当受之!”
诸葛亮欠身一拜:“臣无非尽责,何敢当陛下之赞!”
刘禅叹道:“别说了,相父先饮下吧,你的胃不好,这是朕令太官专为相父所熬的养胃之羹。”
诸葛亮一时感动,便接过那碗汤,一勺勺细细地品下。每每抬头时,都看见刘禅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实,皇帝就是个孩子吧,会有糊涂的猜忌和无奈的昏庸,却始终善良天真,他尽管身在最残酷的权力旋涡里,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着难得的纯粹。
刘禅看着诸葛亮将一碗汤全部喝完,脸上浮起了欢喜的容光,他真挚地说:“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宁,永远,”他像是把字眼儿抠出喉咙,“别离开成都。”
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着,却并不想违心顺从,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动,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么?”刘禅渴望地说,“季汉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
诸葛亮缓缓地宽慰道:“臣休兵三年以来,民力得生,兵力得养,而今国库充盈,四边无事,正该大举兴兵,以完夙志。再者,东边有北上之意,欲与我们联合出兵,臣以为东西两线出击,互为掎角之势,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为当趁此用兵,战时良机,失之瞬也。至于朝中庶务,陛下尽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当,臣离开成都后,后方之事皆有安排。若陛下有何难决之事,可驿传前线,臣当竭忠尽力,俾陛下少忧烦。”
刘禅现在知道了,诸葛亮一直没有陈情答复,闷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来是为了处理政务,以为兴兵北伐安定后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他忽然就怒了,大声地说:“北伐有什么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这么厌弃成都,厌弃朕?”
诸葛亮给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发地顶着皇帝的勃然怒火,却依然平静,仿佛一池永远吹不开波澜的水。
刘禅圆瞪着眼睛:“相父,你说,这是为什么?”
“北定中原,是为先帝遗愿,亦是臣毕生之愿。”诸葛亮说得很慢,却并不犹豫。
刘禅讽刺地笑起来:“先帝遗愿,可不是么,为了先帝遗愿,相父和那些老臣们,前赴后继,持之以恒,你们有志向,有夙愿,是呢,先帝才是你们心中的明君……朕算什么,朕不懂得你们的抱负远志,我不过是个傻子……相父,你太能干,太无私,先帝把我托给你,你尽心尽责,堪称百代楷模。可你给我多大的负担,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后的支持……”
诸葛亮承受着皇帝肆无忌惮的宣泄,像个收容风暴的港口,他蓦地高声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气,“臣时日无多了,臣不想为后人留下遗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刘禅惊住了,他没想到诸葛亮会说这样的话,这么伤绝的语言居然出自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刚强得让人畏惧的诸葛亮竟也有绝望的时候。
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陛下,自古以来,哪里有偏安一隅可以长久的国家,若不积极进取,以战止战,季汉别说是开疆辟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别无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为我季汉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后人沿着臣所奠之路走下去,为陛下减轻兴复汉室的负担,为后人拓出一个有希望的将来……臣或者因为此情太急,行事过于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惬,考臣之心,本非臣之愿,可臣实实不想百年之后,把兴复汉室的重担都丢给陛下。若是臣不能开辟疆域,徒自困守不思进取,九泉之下,臣无颜去见先帝!”
刘禅怔怔的,他沙哑着嗓门,吞吞吐吐地说:“相父,为何、为何说自己时日无多……”
诸葛亮沉默,他并没有向皇帝作出解释,清亮的瞳仁缓缓涌出凄惶的冷雾:“臣请陛下允臣北伐!”两行清泪在他苍白的面颊拖出发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泪水洇在地板上,仿佛凋谢的辛夷花瓣。
刘禅猛地扑过去,他将诸葛亮扶起来。四目一对,这是刘禅第一次看见如此伤情的诸葛亮,面对这样悲绝凄怆的诸葛亮,所有否决的话全部封死在糊满了泥的心里。
“相父,”他抽泣着,最后的一点残望变作了乏力的疑问,“为何如此执着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么?”
“那是先帝和臣的梦,那个梦,也属于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透过层层的泪,分外凝重。
刘禅有些震撼,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个梦也和自己相关么,他一直以为,那个雄浑的山河之梦属于胸怀天下的先帝,属于经纬天地的相父,属于很多很多元勋功臣,就是不属于自己。他只想做单纯快乐的阿斗,不稀罕去兴复汉室,不稀罕去夺取长安洛阳,不思进取又怎样,偏安一隅又怎样?偌大的天下,总能容下一个没出息的阿斗,可这一刻,他仿佛被诸葛亮点醒了,也许,也许,那个梦真的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张开口,每个字都湿润得沉重不堪,统统摔下去:“我允了,允了……”
他紧紧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臂,像个失怙的孩儿,仿佛这一别后,便从此不再见面,他看着诸葛亮,一遍遍重复着:“相父,答应阿斗,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
雪已经化了很多,屋瓦檐角、庭台水榭、树梢枝丫、残花断根,都残存了一块块巴掌大的雪渣。融雪的水流声滴答不停,像是这凄冷庭院间奏响了一曲曲清越的吟唱。
南欸把帘子一卷,望望外面融雪的粉妆世界,初暖的太阳从毫无遮拦的天空俯照,映得庭院里熠熠生辉。数不清的角落里淌出融化的雪水,汇合成一条条潺湲涧流,曲曲折折流入了绕屋的溪水中,房前的千竿翠竹也抖落干净满身雪花,露出了青葱本色。
她踮了踮脚,目力延伸到竹林中的石子路尽头,隐绰的竹林掩映中,有冷风穿林呼啸,却没半个人影。
“南欸,你站在风口做什么?当心凉着了!”一声询问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歉然地放下门帘,回身笑了一笑。
屋里齐整地放着两口竹箧,黄月英弯了腰,正把一叠叠书、几件衣裳放进箧内,每放一样,便默思片刻,再寻来另一样。每件物什都堆叠得规规整整,像是在修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软的、硬的都能切合相交,既没有浪费竹箧里的一寸空间,也不会显得臃肿冗杂。
门前的石子路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阵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后,门帘哗啦啦响动,诸葛亮抱着诸葛瞻走了进来。
诸葛瞻一只手攀住父亲的肩膀,一只手握着诸葛亮的扇子,来回地摇晃,口里还在嘟囔各样小心事、小机密、小乐趣。
南欸乍见诸葛瞻缠在诸葛亮身上,几步迈过去:“瞻儿,怎么不懂事,那么大了,还要爹爹抱,你不怕累着爹爹!”
诸葛瞻躲过母亲的手,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就抱抱嘛,爹就要走了,都抱不成了!”
诸葛亮没所谓地笑道:“没关系,不累!”
“是吧是吧!”诸葛瞻对南欸吐吐舌头。
南欸责备道:“少顽皮,可不能宠坏了你!”她强硬着将诸葛瞻抱了开去,也不管诸葛瞻如何抱怨。
黄月英迎过来,拂拂诸葛亮衣衫上零星的雪花,轻声问道:“定了哪天走?”
“五日后!”
三个简短的字说得很干脆,声音也没有起伏,却让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五日后,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便要走了,踏上他无数次奔赴的征程,和他从前那些无法细数的日子一样。可为什么在此刻,竟莫名有种生离死别的悲凄感,好像他一旦离去,便从此不再回来。
诸葛亮也隐隐感觉到那离别的凄惶,他沉默着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妻子、儿子,还有他未露面的女儿,都是他心底的牵挂,也许他常常不能记得他们,把一颗心都装了江山社稷,装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可他从不曾真正忘记他们。纵算关山遥远,琐事重重,纵算他被一整个国家的沉重负担裹缠得透不过气来,他总也不能丢弃他们,因为,他们就是他的切肤之痛。
屋里的气氛太压抑,他不愿意这种沉重成为亲人的负担,便指着那两口塞得满登登的竹箧,笑道:“带这么多衣服,我可是去出征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们拾掇出这许多花样来,莫不是一朝丞相出征,还要梳妆打扮么?”
这调侃惹得众人都笑起来,黄月英因笑道:“哪儿多了,寻常不也是如此么,你就是个挑剔性子,罢了,我不敢收拾了,你自个来吧!”
诸葛亮温情一笑:“多便多矣,总不能穷到没衣服穿,找曹睿要吧!”
南欸实在忍不住,掩了面低声地笑,抬眼却见着诸葛亮的微笑,仿若春风拂阑,绽放出整个季节的美好,她不禁发了呆。
门轻轻一敲,修远走了进来:“先生!”
诸葛亮缓缓住了笑:“有事?”
“赵直来了。”
诸葛亮目光微微一闪,他弯下腰,将诸葛瞻手中的羽扇抽走,唇边荡漾起玩味的笑。
※※※
赵直抱着膝坐在棉缛上,看着诸葛亮从门前的小径缓缓走来,风牵起他素色的深衣,写意着他翩翩如青竹的身影。赵直在心里暗暗骂起来,多少年了,这个男人虽然霜白了头发,却依然优雅雍容,那张脸纵算生了皱纹,还是峻朗如轩月,让人难以忘怀。
“元公,别来无恙?”诸葛亮扶着门笑道,笑容很好看。
赵直翻翻眼睛:“还没死。”
“许多年了,元公的脾气依然没变。”诸葛亮笑道,缓缓走去屋里坐下。
赵直反唇相讥:“许多年了,丞相的狠辣也依然没变,遣个蛮子来请我,我不愿意,便动武力把我捆住。一绳子绑在黑屋里几日几夜,这是请么,分明是劫持!”
诸葛亮淡然地笑着:“元公太难请,不得已而为之,元公若心有不快,我责令张钺给你请罪。”
赵直不屑一顾:“不稀罕,”他往前一倾身体,“丞相此番大动干戈,意欲何为?”
“我又要北伐,想……”
赵直抢话道:“想让我随行?”
诸葛亮也不说是不是,微笑在眼睛里熠熠生辉。
赵直一巴掌拍在诸葛亮面前的案上:“是不是我不肯随从,你又要夷三族!”
“不,”诸葛亮轻轻摇头,“此番随元公所愿,元公若以为拘束,亮可放你走。”
赵直根本不置信:“诸葛亮的话,信不得!”
诸葛亮静静一笑:“亮之诚心,可对日月,元公若不信,尽可此时出了府门,亮绝不阻拦。”
赵直不吭声了,他暗自看着诸葛亮,诸葛亮一直维系着优美的微笑,那笑容像溺死人的一池幽湖,多看一眼,便会被陷进去。
真是个绝代风华的男人,纵算他老了衰弱了,正在末日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那骨子里的慑人气度却始终剔不掉。他便是坐着不动,那夺目的风仪也在无形中焕发出来,也许他便是死了,也会让千万人刻骨思念。
“我改主意了,”赵直朗然道,“我跟你去北伐。”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爽快。”
“但我有一个条件。”赵直瞠着双目,语气很强硬。
“元公尽管说。”
“这是最后一次!”赵直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放我走,从此我与朝廷官府再无瓜葛!”
诸葛亮慢慢地摇动羽扇,吐出一个圆润的字:“好。”
※※※
阳光普照,雪已是融尽了,潺潺水声响彻天地,融雪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