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不禁抽搐起来,一部胡须也耸动着,一颗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过那被汗浸染的帛书,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不安分地跳起来。他竭力按捺住那从胸口烧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些人,果真是魏国细作?”
李丰平息着情绪:“他们抵死不承认,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着这诋毁之文,我瞧八九不离十。”
“哦。”李严把帛书拢起来,“先看起来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问清楚。”
“要不要通报朝廷,若这事成真,便是敌国谮恶重臣。”李丰略显急切地说。
李严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个阴暗心思:“这事暂不通报朝廷,你,”他看着儿子满脸认真的表情,有些话此时便说不得了,含糊地说,“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丰一脸茫然。3uww小说下载李严把帛书揣进了袖子里,脸上摆出郑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军进攻我朝,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满朝上下皆同仇敌忾、齐心抗敌,不合在此时把这种肮脏事报上去。等过了这阵子,再审问清楚,不要急,知道么?”
李丰半信半疑,曹魏大军进攻蜀汉的事他是知道的,便在半月前,曹魏兵分三路,大司马曹真由褒斜道,征西将军张郃由子午谷,大将军司马懿溯汉水由西城,两路陆路,一路水陆,齐头并进挺近汉中,其来势汹汹震惊了蜀汉朝堂。丞相诸葛亮率兵驻守成固赤坂,遣将扼守各处关隘,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抵御敌国侵犯是一码事,擒获敌国细作是另一码事,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也许这正是曹魏在三路大军之外的第四路军——心理之战,此时正该上报朝廷,以期激起蜀汉君臣的杀敌决心,为什么父亲要将这事压下去呢?
李丰想不明白了,他想从李严的嘴里掏出真相,李严却背过了身,仿佛江心中被烟雾遮蔽的江渚,永远看不到真容。
涛声如擂鼓,城关下涌动着亿万朵粉身碎骨的浪花,像纷繁的念头般没有穷尽。
第一章 演练八阵丞相再谋兴兵,清查府库岑述惊悉亏空
蜀汉建兴八年。
雨还在下,仿佛苍天坍了倚柱,豆大的雨滴噼啪坠落,一阵阵如霹雳弦惊,天宇间陷入了一片昏黑中。
汉水暴涨而起,犹如沉酣的巨龙忽然惊醒,怒吼着奔涌向东。发狂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堤岸,将一株株成年大树连根拔起,一排浪打下来,刚刚还盘桓的大树已被卷入下游的漩涡里。
几十艘战船被强行拖在岸边搁浅,却因洪峰太迅猛,生生摧毁了十来艘船。桅杆折断了腰,船身被横冲直撞的大木料撞出几个大窟窿,手腕粗的系船缆绳也冲断了,拥在岸边的魏国水兵想去拉回来,才挨着边儿,便被卷入洪水里,连挣扎也来不及,已沉入江心。
战争还没打,却遭到暴雨的伏击,有魏军士兵私下议论这场秋雨也许是蜀汉在施法作祟,都说蜀汉多巫蛊之术,对阵行兵打不赢,只好去靠天。
司马懿守在中军帐里,听见外边雨横风狂,握着的书也看不进去。那连绵一月的雨扫荡过伊、河、洛、汉诸水系,把整个关中笼罩在雨势的威力下,也一并下在心里。
汉水这一路魏军被洪水阻隔,褒斜道和子午道的两路魏军更狼狈。从曹真军中传来的战报称,魏军在褒斜道跋涉一个月才走了一半的路,前方的栈道多被雨水冲坏,泥石流时有发生,沿途险象环生,不得已一面修路一面整兵。后方的粮草转运不继,军中伙食从大斛变成小斛,兵士已有哗变之心。
魏军在路上竭蹶耽搁,却为蜀汉赢得了时间,汉中诸关隘已驻有重兵,诸葛亮亲镇赤坂。赤坂为子午道和汉水上溯汉中的交会处,诸葛亮兵次赤坂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在这两道汇合所在以逸待劳,屯兵等待魏军决战。
兵发之初是魏军处于优势,士气高昂,水陆并进。蜀汉却是被动挨打,现在的形势却变成我们等着你来打,你偏偏不来。
一个月,对于瞬息万变的战争形势来说,能让优势变成劣势,胜利者变成失败者。
司马懿把书丢开了,他对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局面感到极其窝囊,早知道如此狼狈,还不如不要出兵。
也许不止他如此想,朝中早有了反对之声,一月有余,寸土未辟,寸功未建,那帮靠嘴巴吃饭的文官们还能闲得住么,也不知有多少份深切之表飞上皇帝的案头。曹真这次真是栽大了,去年丢了武都、阴平,损兵折将,今年自告奋勇兴兵伐蜀,做出势要拿下汉中的咄咄气势,却被一场秋雨堵在路上,他这辅弼大臣的脸算是丢尽了,这烂污局面还真不好收拾。
一身戎装的司马师扑了进来,身上还在淌水,像从井里爬出来的一根青藤,他从甲衣里掏出一封信:“父亲,刚收到的洛阳急件。”
司马懿拆了急件详看,唇边泛出一丝笑,像水波般越抹越开。
“父亲,有什么大事?”司马师好奇道。
司马懿把急件一合,笑容从唇角已顺着一条皱纹爬到眼角:“传令下去,撤兵。”
“真要撤兵?”司马师睁大眼睛。
司马懿扬了扬手中的急件:“此为陛下诏令。”
司马师盯着那急件,像是看见皇帝那张隐忍中透出愤懑的脸:“父亲前日说陛下必会宣诏撤兵,竟不是虚言?”
“这场仗打又不能打,不撤兵而何?”司马懿冷淡地说,他轻轻掸掸诏令,“再不撤兵,我们讨不着便宜,还被人家耍了。诸葛亮趁着我们兵伐汉中,派魏延西出陇右,大破郭淮、费耀,斩首三千!”
司马师陡然一惊:“是么?”
“诏令明示,还能有假?”司马懿振振有词。
这场悄然的胜利就发生在魏国三路大军侵伐汉中之时,当东线魏军陷入秋雨的泥潭里,却不知魏延率军西进,打了陇右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好端端的一场伐国战役足足变了味道,本来想在敌国的土地上纵横肆虐,却被敌国军队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司马师拍着巴掌一叹:“大司马这次可栽了,仗没打成,白白耗了一个多月时日,兵士受苦,粮草空损,出征前他可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
“何以在背后议人!”司马懿喝止道。
司马师不说话了,肚子里还在叨叨,他太年轻,二十出头本不是藏锋的年纪,若不是有一个阴鸷性格的父亲,早已去满世界大张旗鼓地显摆秘密。
司马懿忽地一叹:“可惜了……”
“可惜?”司马师发懵。
司马懿富有意味地一笑,却不肯表露心事,他迟迟地抚着诏令,缓缓地陷入了不为人知的沉思中。他其实在想一个人,他原来有机会和这个人正面交锋,可惜一场大雨阻断了,也不知下一次对决会在何年何月,只是,会有下一次么?
雨声大如洪钟,像荡在时间帷幕外的切切渴望,强烈、沉重而寂寞。
※※※
上天和魏军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当三路魏军徐徐退回魏境,太阳出来了。霎时晴空万里,绚烂霓虹横跨天际,咆哮的洪水也安静起来,像疯狂玩耍后疲累的孩子,缓缓地滑向家园的怀抱。
推开紧闭多日的门扉,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一扫胸中积郁。
“先生!”修远在后面喊道,给诸葛亮搭上一领披风,“天下凉了,小心伤风。”
诸葛亮朝他悠然一笑,也不打算继续窝在屋里避风。这段日子他实在是忙坏了,一面要处理朝政,一面要应对军情,像一架铜壶滴漏般昼夜不停地工作,每一刻都在思考,脑子里一日要过几十件事,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上一顿饭,案头的灯燃尽了,他仍在伏案疾书,灯重新亮起来时,他依然没有休息。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昼夜之分,事情来了随时处理,睡梦里也不得安生,往往刚躺下去半个时辰,想着还有事情没做完,又爬起来继续忙碌。这番劳累让丞相府僚属招架不住,甚至有人当面泣求诸葛亮休息,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卸下诸葛亮的忙碌。
修远在诸葛亮身边二十年,他太知道诸葛亮的脾气了,诸葛亮一旦忙起来,没有人能抽走他手中的笔,管住他榨油似的拼命使劲地思索,便是先帝……
哦,如果先帝在该多好,很多事先帝都可以为先生分担。先帝像一座巍峨的山,有他在,许多风雨许多艰难都有了坚实的屏障,什么朝臣纷争,什么急难困苦,先帝都能亲自抹平,先生根本就不用操心。倘若有下吏频繁寻先生处分政务,先帝会拦住他们,不留情面地骂他们:没用的混账,丁点小事就不能自己处理么,偏去麻烦军师!
可先帝不在了……那座温暖的屏障化作了缥缈的记忆,这世间只剩下先生的孑孑孤影,像一束寂寞的飞蓬,散在风里。谁去护卫他隐忍的痛苦,谁能为他卸下心疼的负累呢?
念及先帝,修远的眼睛湿润了,他怕被诸葛亮看见,把脸偏过去,悄悄擦掉那已溢出来的泪水。
待他抬起头时,诸葛亮已走出去很远一段,前边姜维喜滋滋地走过来,老远便喊道:“丞相!”
诸葛亮笑道:“伯约有什么好事?”
姜维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利索:“八阵,八阵……”
诸葛亮伸出羽扇搭在他的肩上:“慢慢说。”
姜维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激动的心情犹如蓬勃的火,呼啦啦烧得脏腑里欢畅不已,出口时却只有几个字:“丞相,八阵已成!”
这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诸葛亮也觉得心情舒爽,语气轻快起来:“好,起初交付伯约以一千兵操演八阵,后为三千,再而为五千,而今是一万,一万兵练八阵若成,以伍伍相教,可至十万人也!”
姜维狠狠点着头,眼睛里像坠入了太阳,明亮灼人:“正是……丞相,什么时候校场点兵?”
诸葛亮却自沉吟:“不急,待回沔阳再说。”
“要回沔阳了么?”
“魏军已退,边关无险,正该回师沔阳,准备再度北伐。”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不虚浮。
说完公事,诸葛亮远眺着蒙在蓼烟间的黛青山林,不禁大起闲适之情:“雨后初晴,去山野间走走如何?”
姜维当即应诺,两人出了赤坂的临时行营,丞相府的二十名亲卫不远不近地跟从,也不敢打扰丞相和心腹说知己话。
诸人沿着山道步步登高,满野皆萦着淡淡的水雾,树杈枝叶间还残余着晶莹的雨珠,风一荡,像喜悦的泪水般坠下来。赤坂的山石红得像孩儿脸,雨后的阳光落上去,像无数片打碎的镜子,闪着宝石般的光。
修远早盼着诸葛亮出来走走,一路上叽里呱啦,问东问西,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石头,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话真多!”诸葛亮嗔怪道。
修远不在乎被诸葛亮责骂,只要诸葛亮不做事,不想那些绕得头晕的朝政急难,多挨几句骂也值得了。
诸葛亮却偏过了头,和姜维缓缓地向前走,高高的树丫上蓄积的雨丝儿垂下来,像一川冰凉的珠帘。诸葛亮和缓地问道:“伯约,你家人有音讯了么?”
姜维本来绽着笑的脸僵住了,声音也卡得厉害:“有……曹魏没有难为她们,只是,接不出来……”
诸葛亮安慰地抚抚他的肩:“不急,慢慢想法子……”心思转换着,说道,“听闻凉州刺史换人了……”
“听说是叫孟建,汝南人。”
“公威……”诸葛亮喃喃一念,唇边晕开一抹少年人的轻扬微笑,那是姜维很少经略过的神情,他恍惚觉得此刻的诸葛亮变得年轻了,那不经意的笑像记忆的清水,抹去了他深重如阴翳的皱纹。
“丞相认识他?”姜维小声地问。
诸葛亮沉浸在记忆的深水里,半晌才浮出来,怅怅地说:“认识,只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顿了顿,“二十年。”
二十年对二十九岁的姜维太漫长,对五十岁的诸葛亮来说,却若昨夜一梦。人越年长,时间于他越快,一年如同一日,一辈子如同一瞬。
正在此时,山道下跑来一人,怀里裹着一札文书,走近了才发现是杨仪。
瞧见杨仪抱着文书来找诸葛亮,修远很想把他丢下山去,却又不能在诸葛亮面前发火,只得躲在一边恶狠狠地瞪了又瞪。
“有紧急公文。”杨仪拍着怀里的文书。他也是刚收到公文,哪里知道诸葛亮是出来散心,想也没想便跑来寻丞相处理事务。
诸葛亮点点头:“回去吧。”
虽说是回去再处理公文,诸葛亮却是个见事来了就忍不住的忙碌脾气,顺手便把杨仪怀里的文书取来一份,一面走一面看。
修远生怕诸葛亮摔了,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姜维也不敢怠慢,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像是两根拐杖。
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份文书,诸葛亮平静的脸色忽地变了,浓重的翳从他的眸子里往外流淌,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仿佛一团阴云罩住他的脸。
“唉,这个张君嗣!”
诸葛亮忽地发出一声愤懑的叹息。
这让修远和姜维莫名其妙,诸葛亮大约觉得自己失态,也不再说话,把文书紧紧一拢,刚才那闲适的轻松却消失得干干净净,新的沉重灌入他的眼睛,压灭了他的笑容。
待一行人回到行营,诸葛亮着手把紧急事务批复了,交给杨仪分遣下去,而后他留下了两份文书,左手摊一份,右手摊一份。
一直留着没有走的姜维看出诸葛亮的迟滞难决,他小心地问道:“丞相,是有棘手之事么?”
诸葛亮把两份文书放下,他抬起头,合拢的门像紧扣的唇,屋里唯有他、姜维、修远三人,有细细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门,那只是安静的风声。
他注视着姜维,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充满了不掺一丝儿假的真诚,像没有瑕疵的白玉,不会生出污垢。这个魏国降将虽然跟在自己身边只有两年,论资历远远不及丞相府诸属吏,却是他最值得信任的心腹,有些事不能告诉蒋琬、杨仪、张裔,却可以告诉姜维。
他拿起右边的文书:“你先看这份。”
姜维郑重地接过来,这原来是李严所书,他请求将巴郡、巴东、巴西、江阳、涪陵五郡合并为巴州,以为益州东面屏障。表中言之凿凿,罗列了五郡合州的种种好处,暗里的意思却是他想做巴州首任刺史。
姜维沉默着,将李严之表放回了诸葛亮的案头,喑声道:“丞相,李将军是何意?”
“伯约以为如何?”诸葛亮反问道。
姜维好不容易才说出声来:“李将军是有与朝廷分陕之意……丞相,你、你要答应他么?”
诸葛亮陡然变得冷峻不可逼视,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可李将军要上书陛下,请尚书台公议……”姜维嗓子像被卡住了,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
“上书陛下也不能。”诸葛亮像决然的刀锋,一刀劈下,没有丝毫犹疑。
姜维不问了,李严想成立独立王国,分朝廷的权,更要分诸葛亮的权,这是诸葛亮最不能触碰的底线。天底下只有皇帝能收归诸葛亮的权柄,别的人至多心里臆想一番,若付诸行动,诸葛亮一定会处以铁血手腕。
可也许,也许,皇帝也不能……
“你再看这份。”诸葛亮又把左边的文书递给他。
姜维小心地捧在手中,心里不敢存丝毫怠慢,可这一份比上一份还要惊心动魄,一半的文字才送入眼底,已是惊骇了神色,手心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子。他稳着手,撑着一股力气将全部文字看完,眼睛像被掺了沙子,竟花了,使劲眨了眨,那一个个文字鲜活地跳跃起来。他低下头,默然无声地把文书还给诸葛亮。
这是张裔写给诸葛亮的例行奏事文书,前半段说的是寻常公务,后半段却是建议诸葛亮宜行常则,加九锡礼。他以为此议甚好,然未知丞相心意,故而上表诸葛亮,请问合宜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