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顺所守。前年燿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马蚤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幹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那朗然的宣旨声像城楼上报时的钟鼓,掩过了沉闷的夯土声,诸葛亮郑重地跪拜接旨,平静得仿佛在接受一道寻常旨意,而其他属吏的脸上却放出亮光。这道诏书非同寻常,皇帝不仅褒奖诸葛亮的功勋,还恢复了诸葛亮的丞相之职,从此后,“丞相”的称呼又可以利索地宣之于口,再不用别别扭扭地嗫嚅出来,生怕破了朝廷规矩。
宣完旨意,陈震又告知诸葛亮,此次与东吴会盟,两家约定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汉,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他把两家会盟的誓词交给诸葛亮,诸葛亮看了很久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誓词合拢来,像是折叠着某个不能宣示的心事,恍惚地问了一声:“誓词由何人所书 ?[3uww]”
“由吴主遣江东文墨名家着笔而书。”
“你没有提异议?”
陈震觉得诸葛亮的问话很奇怪,一篇会盟誓词,写的都是台面上的光鲜话,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是怎样的华丽字眼儿,又不是上书皇帝的政务策论,要提什么异议呢,他困惑地说:“没有……丞相,有什么不对?”
诸葛亮沉默,眉峰紧紧蹙在一块儿,像是凝聚着极沉的心事,久久地化不开,他很轻地说了一声:“罢了。”从此也不再和陈震提起誓词的事。
因左右无事,府营之所又在施工,诸葛亮便邀了陈震闲游。他们沿着汉水河畔缓缓踱步,秋凉的微风在水面盘旋,朵朵涟漪乍现乍灭,远处的定军山被淡淡的白雾遮住了一半儿真容,十三座山峰像抖动的鞭杆,起伏的弧线向着辽远的天尽头一泻到底。
“定军山真乃形胜之地!”陈震由衷地叹道,“丞相择此地为府营,果然是兵家眼力。”
诸葛亮微微笑道:“除在沔阳建造府营,我还欲在成固修城,稍后会有表章,烦孝起带给陛下。”
陈震疑问道:“丞相何故还欲在成固修城?”
诸葛亮远眺着汉水对岸耸峙的定军山峦:“汉中平坦,广阔而无有险阻,不得已需自修关隘而备敌攻。按地势来说,沔阳在西,成固在东,若修建城池,既可屯兵,又可屯粮,两边互为掎角,进可攻,退可守,北伐有后备之援。倘若他日曹魏起兵侵伐,也可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陈震明白了,他认真地念着诸葛亮的话:“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轻轻抚掌,“丞相深虑未来,诚为后世谋远,我辈甚为钦佩。”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把沔阳和成固算上,诸葛亮在汉中附近建起了很多关城要隘,大大小小有十来处,真正把汉中变作进攻曹魏的前沿阵地。想起修建城关,一个惊慌的念头滑了出来,像忽然燃起的火花,他掐了一下,没掐灭。
“丞相。”陈震很顺溜把这个称呼喊出来,他嗫嚅了一下,有些话盘桓着,没有勇气说出来。
“有事?”诸葛亮洞若观火。
陈震吞吐着:“我这次奉使东吴,回来时路过江州……”
“唔?”诸葛亮淡淡的表情有了起伏,像被微风吹开的静止湖面。
“骠骑将军也在大兴土木,”陈震说得很含蓄,“听说是建江州大城,周回有十六里,还欲穿城通江。”
诸葛亮停住了脚步,身后跟随的亲卫随从们也停住了,离他并不近,应该听不见他和陈震的对话。诸葛亮心里已起了极大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么,没听正方说起。”
陈震捏着万分的小心:“或者骠骑将军稍后会有呈文。”他很怕是自己多嘴,可自从在江州见到李严广建城池,囤积兵粮,心中便一直梗着不舒坦。镇将修缮城关本为寻常,可扩建至周回十六里的大城,引长江水做护城河,这其中的居心不得不让人揣度。
诸葛亮默然踱步,水面的风轻轻撩开他沉凝的容色,将一抹玩味的笑渗入他清俊的轮廓间:“周回十六里……正方财力不菲,果真大手笔!”
陈震猜不透诸葛亮那笑容中饱含的深意,他只觉如坠云雾里,只好跟着笑道:“正方确实财大气粗,听说他还大建粮仓,广制兵器,颇肖当年的益州豪门。”
诸葛亮又停住了,白羽扇犹疑地滑过胸前:“正方哪儿来如此丰阜财力,又修城池又建粮仓又囤兵器?”
陈震不言声了,他也不知李严的财力从何而来,可李严修城建仓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蜀汉朝中一直有个私下议论的传闻,李严有和诸葛亮争权之心。李严和诸葛亮同为托孤之臣,数年以来,诸葛亮身居朝中,持掌中央权柄,李严却外拱国门,少有谒君,蜀汉朝堂上一言九鼎的权臣只有一个诸葛亮。以至于有人哀叹昭烈皇帝当年白帝城托孤,莫不是让李严给诸葛亮当垫背的枕头,旁人尚且会抱不平,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李严呢。诸葛亮虽在蜀汉庙堂拥有帝王般的生杀之权,大多数官吏都服膺他的权威,可朝中暗中支持李严的益州旧臣也并不在少,或同情或想借着李严的手在诸葛亮的权柄里分一勺羹,到底诸葛亮的权力太大了,树大招风,非议和小人的揣度都防不住。
诸葛亮背起了手,目光凝着萧疏的雾,他款款地向前走去。风吹拂着水波涌向岸边,缤纷的水沫儿扑在他的鞋面上,深色水渍染花了天蓝布帛,像结出繁复的蜀锦花纹,风将他轻轻的声音抛向后:“孝起,正方建大城一事,若他没有上告朝廷之意,你先不要告诉陛下。”
陈震先是一怔,后来却又觉得诸葛亮是有道理的:“是。”
“正方这个人,机力敏捷,政理如流,辅以忠心耿介,可堪大用。”诸葛亮说得意味深长。
陈震迟疑了一刻:“震有一二言不得不说与丞相,正方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陈震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用隐讳的意思告诉诸葛亮务必要提防李严。
诸葛亮回过头来,脸上又浮现那莫测的笑容:“腹有鳞甲?鳞甲者,但不当犯而已,若不犯,自然清静。”
陈震愣住,他不知诸葛亮是听进了他的劝诫,还是在敷衍他,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吧?诸葛亮的铁血手腕素有耳闻,在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酷的刀锋,斡旋复杂的政治局面一向不是诸葛亮的难事。陈震只是不想蜀汉陷入朝臣权力争夺的烂污里,若是出于这一点,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诸葛亮所说清静的意思。
诸葛亮似有似无地说:“还有一事,我们与东吴会盟,双方约定分疆,书写盟誓,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回赠盟文。你回成都后,禀明陛下,着兰台良吏着笔。”
陈震有些许疑惑,一篇文章写来写去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可他到底不好反驳,应道:“好,我即去禀明陛下,却不知丞相以为该遣何人着笔?”
“谯周。”
着醯夫子写通好之文?那还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气,陈震觉得迷惑极了,谯周去年反对诸葛亮北伐,连写了三篇奏疏,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其切骨之痛让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说:“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满朝上下谁不知谯周为反北伐第一干将,诸葛亮竟然让自己的对头去书写会盟典文,是看重谯周的文采,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呢?
诸葛亮却不再说话了,望着水面菊丝儿似的涟漪幽幽一叹,目光犹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难以捉摸。
卷尾
傍晚时分,落下的夕阳在墙垣上晕染出水墨似的痕迹,张裔回到府中,灯已挂起来了,一盏盏在风里摇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内,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男人见着他堆满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长史安乐!”
张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僮仆安席请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久等,丞相府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男人一直在笑:“长史身负朝廷重任,为国家殚精竭虑,等等也是应该的,”他说着恭维话,从袖中把一方宽宽的竹简抽出去,双手捧着递过去,“听说上个月长史嫁女,我家主人远在一隅,不能亲临婚仪,诚为遗憾。这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长史笑纳。”
张裔用两根手指拈过礼单,目光装作很随意地扫了一遍,注意到这次送来的礼里有宅两区,他心里跳出一朵花儿,目光却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让道:“汝主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怎么敢当!”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须,笑容让那胡须也张扬起来:“我家主人说了,长史与他有过命交情,长史女儿也如他女儿一般,身为人父,之子于归,怎可不备纳彩,他还怕薄了呢!”
体面话说得张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谦让着,一面却把那礼单揣入了袖中,动作极洒脱。
中年男人瞧张裔收了礼物,心里微微一松,其实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这些年来,他秘密来往两地,为自家主人和张裔做着不上台面的交易,每回张裔受贿时都先推让,后来欣然纳之。男仆见惯了张裔的虚伪,心里很鄙夷,可脸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出来,他巴巴地说:“我家主人说,今年要办大事,手头太紧,问长史能不能……”他的声音陡地压得很低,“在成都做做文章……”
话说得隐晦,张裔却听懂了,他拧了拧眉头:“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可别是干碍朝廷的祸事,那我可帮不了他!”
男仆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会干碍朝廷,长史岂能不知?长史放心,我家主人岂敢挪用库资,只是确有难处,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体完结,立即归还。他绝不会做出有违朝廷纲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长史!”男仆话里藏着话,他这是在和张裔撇清干系,将来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担当,张裔尽管放心。
张裔笑叹了一声:“这墙角都挖到我这儿来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盐校尉岑述是个悭吝主儿,管得很紧。你家主人总想从他手里捞好处,若被察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男仆喋喋地应着,很认真地显出谨慎的模样,“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没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长史古道热肠,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挚友,这才求告在长史门下,万望长史帮一帮,若是帮不了,他也不强求。”
话说得很动听,又不催迫,全在张裔愿不愿意,还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裔沉吟:“这样吧,今年的盐铁秋赋立时便要收上来,让你家主人多等两日,我慢慢去想办法。”他顿了顿,着力叮咛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依旧照老规矩,一年之内必须归账,不然,别说是他人质疑,我也当以公义相逼!”
话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实已算是应允了,男仆一拱手:“多谢长史,请长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负。”
得了好彩头,男仆的笑容更轻松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于一片赤胆之心,因干系着丞相,又怕风头出大了,想交给长史去做,不知长史愿意不?”
“是什么事?”张裔好奇起来。
男仆又从另一只袖筒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请长史过目!”
张裔接过来,展开来,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通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他把麻纸轻轻放下,神色质疑着,“你家主人何意?这是要祸害丞相么?”
男仆露出惶恐的神情:“是否有不妥?我家主人说,此议出于一片真心,绝无渎坏丞相名誉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该有此一赏。长史是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托长史致成,庶几青史垂名,也为我季汉一桩美谈。长史若不愿,即可毁坏表文,断断不可错疑家主人赤诚。”
张裔紧紧地盯着男仆,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了忐忑紧张,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伪诈,他慢吞吞地把那张宽长的帛书叠起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两日吧。”
男仆一阵狂喜,依着张裔的脾气,若没有当面反对,便是默认了。他也不再催问,求张裔办得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他这趟来成都相当圆满。
张裔待那男仆离开后,独自走入内堂,把门关得严实,独燃了一盏灯,他取来笔墨,又从案上抽来一份文书,那是今年的盐铁账目。
他盯着这文书看了许久,笔尖的墨战栗着,像欲拒还留的迟滞心事,他久久地没有落笔,竟莫名地叹了口气。
那盏雁足灯吐出银丝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缠绕起来,直到将他变作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
第二卷 宫闱晦暗
卷首
江涛拍岸,雪浪击天,两条浩瀚江水如莽带纠缠,一东一西分别对撞而来。水流形成巨大的涡轮,形如野马分鬃,幽壑垂瀑,浩荡之声如铁车过桥,震彻长空。
这里是嘉陵江和长江交汇之处,后世把这里称作朝天门。两江汇流之处的江面陡然变得宽广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水天之间有瑰色的阳光熠熠生辉,犹如亿万粒碎金子洒在广阔无边的锦衣上,灿灿之光摇曳着,流溢着,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壮伟之美。大小船只在码头解缆升帆,或顺流东下荆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边行着成百的纤夫,光着粗大的脚板,赤裸着红褐色的后背,纤绳紧紧地勒住脊梁,口里吆喝着古老的船工号子。那口号悠远沧桑,似乎是有关巴人先祖廪君的传说。
站在碉堡似的门楼上,俯瞰着脚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严不禁目眩了。他脚下踩的这座临水城关是秦时张仪灭巴国后所修,历经数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记录历史的铁券丹书,承受着时间长河的无情洗刷。城墙斑驳了,古旧了,轮廓生了毛边儿,骨子却依然硬朗坚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严在长江边屯守了十年,一开始在永安,后来挪到江州,地方变了,不变的还是那条江。他听了十年的涛声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贯江,早就厌了烦了,明明是托孤重臣,却被远置于中央枢纽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蛮荒之地的谪官。
其实,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官是真有权还是虚有其名,可事实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趋于后者。
李严背着手在城关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关犹如马上挥鞭,向着远端急速飞去,却在一处戛然而止,像是力气耗尽了,乃至让这雄伟的城池成了没有唱完的一节音符。
他本来想修一座周回十六里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财力聚敛了,工料也准备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传来旨意质问李严为何要增修城关。他原来是打着修缮旧城墙的幌子,想着先斩后奏,待建好了再实话实说不迟,没想到朝廷风声收得快,一棒子打将下来,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听到原来是驻守永安的将军陈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给了朝廷,尚书台拟文请皇命制止李严。还有一种传闻,说是诸葛亮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严要建大城,一封飞书传入永安,措辞严厉得让陈到如被钢刀劈头,陈到一面回书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迟钝,一面密表劾奏李严违制。
一想到背后那双眼睛时刻盯梢自己,李严便觉得又可怕又厌恶,当初朝廷将他从永安调入江州,擢陈到镇守永安,他便意识到这是诸葛亮在他背后安插耳目,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诸葛亮的审查。
诸葛亮,你的用心太险恶了,李严恨恨地想着。同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个高居庙堂手握举国之权,一个困守边荒忍受四边暗箭,李严有时很怀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给了诸葛亮实权,给了自己虚位儿,用一实一虚的权力假平衡来蒙蔽蜀汉朝堂暗流涌动的政治纷争。
他正在愤恨不平地胡想时,却看见儿子李丰急匆匆地跑上城楼,神情甚为焦灼,像是遇着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有事?”
李丰抹着汗,将手里捏得湿漉漉的一卷帛书递过去:“刚才逻卒在滩头抓住五个魏国细作,在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李严疑疑惑惑地接住,拈着两个角展开了,方看了一行,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