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热血的苍莽山水。
诸葛亮在南中一直待到十一月,处理完叛乱诸郡的事宜后才班师还朝,他实践了没有留兵的诺言,来时如何,去时仍然如何。
※※※
十一月十五,返回成都的蜀军在汉阳县驻营。
军营寨门的木桩子才打下去,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边就禀报说,陛下使者来了。
使者是蒋琬,可他带来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一个人——
魏国降人李鸿。
那时诸葛亮正和功曹费诗说公务,乍听说蒋琬带来了魏国降人,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
蒋琬进来后,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第一句是陛下一切安好,而后是几句公事公办式的问候,便什么也没有了。他把剩余的时间全部匀了出来,这恰是诸葛亮最赞赏蒋琬的地方,不啰唆,不拖沓,不寻事端,不没话找话没事找事,便是有天大的事,若不该他多嘴,也一样闷在心里。
诸葛亮和李鸿见了面,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疏一点儿胡须,模样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异之处,扎人堆里必定泯然了。他见过诸葛亮,天见晚了,灯影里的诸葛亮像一尊不可仰视的神,逼得他一口气差点倒不出来。
他来之前听李严说过很多次诸葛亮,纵算李严竭力拿捏出虚假的尊重,也能听出那藏不住的酸味儿,像是一缸老陈醋,封得再严实,也总会漏缝。
实际上在魏国,人们对诸葛亮非常好奇,庙堂上冷不丁提起他,要么乜眼嘲讽那个村夫如何如何,要么撇嘴鄙夷那个书生怎样怎样,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却勾不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像,一切都像被水浸湿的纸,是模糊的、失真的、脆弱的。
蜀汉丞相诸葛亮此刻就在面前,他从灯影后面慢慢儿挪出来,笑容仿佛春来抽出枝头的第一朵花,从眼底缓缓绽放。
李鸿向诸葛亮深深一拜,说不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不可亵渎的力量,那让人又害怕又想亲近。
两下见礼,李鸿表达了自己投降的诚意,还说幸得李严将军襄助,真是感谢他。
提起李严,诸葛亮笑道:“李正方有心了。”
诸葛亮的话总让人觉得满含深意,可李鸿听不出来,只好接着话题又说了两句李严。
诸葛亮问:“你这次南归,据说是借道新城,那么新城太守孟达,你可熟稔否?”
李鸿说:“有一二分交情,不过孟达倒是常提及丞相。”
诸葛亮不动声色:“是么?”
李鸿点首:“我曾在孟达处,遇见贵朝叛将王冲,他说,当初孟达去就,丞相甚为切齿,欲诛灭孟达妻子,幸而昭烈皇帝不听。可孟达以为,丞相绝不会如此,故不信王冲之言。他对丞相信任,可见一斑。”
这种套近乎的话,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诸葛亮微微一笑:“难为孟子度知人,待我回返成都,当与之书信。”
本来两人不过一来一去对答,那边费诗忽然插话道:“孟达叵测小人,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帝,反复之人,丞相怎能与之书信往来!”
话说得生硬无转圜,又是在座中当面驳斥,李鸿的脸色都变了。蒋琬一向沉稳自持,倒还撑得住,修远已吓得手脚发抖,偷偷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似乎没什么反应,仿佛费诗的话只是一片尘埃,仍和李鸿寒暄了一些闲话。
费诗却不以为然,他是倔性子,当年劝阻昭烈皇帝登基,被一道诏书贬了官身,而今又当众拂逆诸葛亮,俨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烈脾气。
待得人众走散,修远才在一旁嘀咕道:“这个费诗也忒不长脸了,哪儿有当面和先生顶牛的,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么?”
诸葛亮淡淡道:“儒生耳。”
“儒生都是榆木脑袋,读书读傻了,不懂先生深谋远虑!”
诸葛亮一笑:“话说狠了,你又懂得什么深谋远虑?”
“我自然懂得,”修远自信地说,他左右看看,压了嗓门道,“这是先生要让孟达反正,是不是?”他还得意地晃晃脑袋。
修远说得兴起,又道:“我猜,这李鸿八成是孟达派来打前哨的斥候,先生,你说是不是?”
诸葛亮却一直沉默着,他缓缓拿起一卷文书,轻声道:“这件事,不可说。”
第二日,平南大军再次开拔,在出发前,有人造访中军营,有人认得那人正是当年在泸水畔指点诸葛亮渡口的神秘人物的看门小童,他把一件物件交给诸葛亮,说:“先生说你上次落下了,让我转交。”
那是一枚白玉棋子,是当年那老人赠给诸葛亮的留念,前次两人在泸水畔相遇,诸葛亮遗忘在老人的茅庐里。
诸葛亮握着那枚棋子久久沉吟,他问道:“老先生何在?我想请先生过成都一叙。”
童子道:“我家先生云游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返,恐会耽误丞相美意。”
其实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诸葛亮不再强求了,他和老人的这一段尘缘仿佛梦幻般缥缈,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有怎样曲折跌宕的往事,又会经历了如何丰富的遭际。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们和这世间许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终究将会相忘于江湖。
关于南中的传说、神话、现实、未来都在渐渐远去,过去的相遇、纠缠、告别也在漫漶成丢三落四的回忆,什么都不会永恒,人、国家、历史,一切有形无形注定会成为祭奠时间的牺牲,也许连时间也有起始和终点。
艰辛的南征已落下大幕,而更艰辛的未来正在诸葛亮的生命舞台上拉开一角。失败的酸涩疼痛,胜利的悲欣交集,以及永生不复的遗恨,都将与他比邻而居,成为他并不长的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创伤。
诸葛亮的世界正是落日辉煌,瑰丽晚霞映照澄空,那是让世人泪流满面的最后美丽,如死亡前迸发出的挽歌般壮烈。
第十二章 平战乱功臣班师返朝,谏后主丞相老成谋国
雪在悄悄落下,耳语似的细腻羞怯,雪粒子似撒盐,总在空中摇曳生姿。
暖烘烘的宫室内,皇帝正和嫔妃宫女们做射覆游戏,由皇帝藏了物件在小器皿里,让嫔妃宫女猜,谁若猜准了,便能得到皇帝的精致赏赐,或一方绣花的手绢,或一对玉耳珰,或一只红漆耳杯。
刘禅把一只铜瓯扣在面前的长案上,咳嗽了一声:“这次是什么?”
“陛下给提个醒?”娇嗔嗔的李美人说。
刘禅假模假样地拿捏着调子:“为闺阁贴身之物。”
“头笄!”马夫人拍手道。
刘禅摇头。
“方胜!”
“金钗!”
“耳珰!”
刘禅一直摇头,脸上闪烁着促狭的笑。
众女人都猜不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都紧蹙了蛾眉,把女人身上该有的物件统统过了一遍,却是百无一对。
“陛下,臣妾等愚拙,请陛下明示。”贾美人柔媚着声音求道。
刘禅哈哈一笑,恶作剧地眨巴眼睛,将铜瓯轻轻揭开,那里面竟是盖着一绺乌黑的头发,也不知从哪个后宫佳丽头上剪下。
众女子顿时绝倒,有的笑,有的嗔怪道:“陛下又糊弄我们,谁能猜得着呢?”
刘禅拈起头发轻轻一扬:“那是你们眼浅,猜来猜去也只在首饰服舆里打转,我明明说了闺阁贴身之物,你们偏向外想。”
“陛下耍赖!”诸美人不服气地说。
刘禅不理她们的申辩,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俗女子,整座蜀宫除了谨小慎微、刻板呆滞的张皇后,便是通身世俗浊气的嫔妃宫女,整日赶着向他谄媚示好,以求宠幸。他接受着她们轻佻的诱惑,和她们蜜里调油,闹得兴起,抛了尊卑之别。可哪怕在床笫上龙凤颠倒,那颗心却远远地疏离在耸峙冷漠的宫墙之外。
不爱和爱怎能一样?不爱时,可以纵情绮靡,任意妄为,把肮脏的狎昵、无耻的媾合当作没顾忌的游戏,也不需要为对方负担什么,更不会酿造伤害;爱时,一丝儿语言的轻薄也以为是重大的亵渎,常常患得患失,担忧她的一颦一笑有什么深意,猜她的心思,想她的烦恼、她偶尔的沉默,也会以为是对自己的埋怨。
刘禅不爱她们,他拿她们当作游戏伙伴,是帝王后宫中豢养的玩物、传承血食的工具。她们或许也不爱他,拿他当获取富贵生活的保障。这深重的宫闱中,男女之间只是冷冰冰的交易,他们之间什么都有,床笫之欢、权力恩赐、金钱买卖,唯一缺失的是爱。
他把头发拿开,背过身去摸来一样小物件,重又用铜瓯压上去。
“陛下!”门外的小黄门喊道,“南中使者回朝复命。”
刘禅把铜瓯一推:“不玩了。”他起身离开,丢下一群粉衣红裳的浓妆女人,听得她们在身后叩首吟哦着恭送陛下的称颂赞语,忽然恶心得想吐个痛快。
他在外宫召见了遣去南中的使者,使者把诸葛亮写就的表疏呈给刘禅。
刘禅翻开诸葛亮的表疏,一行行仔细看下去,字儿依然工整清逸,他在心里悄悄学了几笔,却以为自己达不到那沉稳大度的气势。
诸葛亮的表疏说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南中叛乱已定,他至迟在十二月回返成都。他承制受命,将南中四郡分为七郡,除原来的朱提郡不变外,越嶲永昌分出云南,益州牂牁分出兴古,再将益州改称建宁,如此是为分化郡域。纵使将来再生叛乱,因疆场缩减,叛乱则不会蔓延太广,请皇帝恩准。
第二件是皇帝遣使来南中咨问的朝臣纠纷,他已有了浅断,请皇帝定夺。
所谓朝臣纠纷,便是廖立和李严的争持,数月来已发展成水火之势。本来只是两人的宿怨肇出的口舌争锋,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两边各牵扯出一票朝臣。朝中两派彼此交章攻讦,闹得朝堂上一片鼎沸。幸有几位严整大臣上言,称大臣以憎爱相攻,毁伤纲常,尚书台以皇帝的名义下严诏禁止朝臣谤讪非议,这才稍稍平息了纷争。
诸葛亮的处理意见是,诸交章大臣一概不问,只以诏令禁绝飞书诽谤,可以此立为法令。至于廖立素来狂傲不遵王纲,诽谤先帝,疵毁众臣,有曹吏数次上疏,称他大言乱政,请朝廷贬官流徙。诸葛亮虽处罚了廖立,给他定的罪名却与李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第三件事是请将镇守白帝城的李严调去江州,为他日北伐之援,其职由将军陈到代掌。
诸葛亮的表疏字字明晰,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刘禅却有些困惑了,诸葛亮说的事一大半和朝臣争持无关,却又似乎事事干连着李廖之争。他把李严调离边关重镇,似乎就是要将李严与敌国边郡隔开,毕竟廖立告讦李严的一条罪名里便是交通敌国,与魏国新城太守孟达飞书往来。可诸葛亮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全为国家社稷着想,出于一片公心,至于对李严交通敌国的蜚语一个字也不提。
将军陈到?继赵云以后的白毦军统帅,受昭烈皇帝遗命留守涪陵,这次率涪陵军襄助诸葛亮南征,深蒙诸葛亮器重,让他接替李严镇守永安再合适不过。可刘禅总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在李严的腹背插入了一双眼睛、一根钉子、一把钳子。李严若是有点不合规矩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成都丞相府的掌控,他胆敢和诸葛亮叫板,迟早会成为诸葛亮掐死的一只蚂蚁。
刘禅觉得自己笨极了,索性便不去想了,他找来一支笔,在表疏后落下一个“可”字,字很疲软,像一条吃得太饱的菜青虫,和诸葛亮柔中藏锋的字比起来,像骨头没长硬的嫩小孩儿。
他把表疏轻轻推去一边,懒洋洋地说:“去尚书台传旨,诸署各自准备,迎接相父还朝。”他像是觉得不够味儿,又补了一句,“百官出迎。”
给诸葛亮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礼吧,表达皇帝对勤勉大臣的特殊优渥,接受恩典的诸葛亮也许还会进谏呢,称自己受之有愧。
刘禅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他拥有一个公心为上的丞相,真是社稷的大福气。
※※※
十二月十五,平南大军赶在新年之前回到了成都。
前一日下了一场大雪,极目之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仿佛千顷白浪,浩浩荡荡推涌到那座锦绣城市里。在距成都十里的驿道上,早就守候了上百人的队伍,有朝廷官员,也有虎贲队侍卫,几面长旙挺直地立在驿亭前,金黄的流苏像麦穗似的拂在亭阁的青瓦上,平南大军在此稍事休息,整顿片刻便要立刻回返成都。
诸葛亮一眼就望见了跪在路边的费祎,他温和地说:“文伟一向可好?”
费祎挤在一群文官中,他的官职并不高,所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还挡了一排人,竟没想到诸葛亮可以在人群中发现他。
他又惊又喜,跪前两步道:“蒙丞相挂念,祎一切安好!”
诸葛亮和气地笑道:“亮在南中得尚书台行文,知尚书台将你暂调省中,参赞平南军务,旬月以来典事机务,处分甚是合宜得体!”
费祎顿时诚惶诚恐:“祎不过尽职而已,不敢受丞相如此大赞!”
“文伟尽心为国,极思务公,居其位谋其政,何乃不当此赞?亮却有国是问你,来,上车说!”诸葛亮向费祎伸出了手。
他这请求刚一说出口,迎候的队伍里便发出低声的惊叹,谁能想到丞相居然请官位仅仅是黄门侍郎的费祎同车而行,还要以国是咨问。
费祎脑子嗡嗡乱响,全身热烘烘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慌,他慌忙道:“祎何德何能,敢与丞相同车,实实不能受此盛情!”
诸葛亮还是笑吟吟的:“无妨,文伟何必如此拘礼呢?当年,许文休不幸丧子,西川名士皆前往拜祭,诸人皆乘宝马华车,唯文伟独驾陋鄙鹿车,却宴然自若,并无自惭之色。亮很是赞赏文伟的亢然风度,如今,却又为何拘于尊卑之分呢?”
费祎被他说动,胸中的跌宕之气涌上,迟疑着站起来,挪着步子走至车辇边,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着他上车坐在自己身边。
诸葛亮的手冰凉湿润,像山谷间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肤麻麻的。费祎的头有些晕眩,他似乎能感觉到无数双略带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扎得背上酸痛。
“走吧!”诸葛亮轻声下令。
听得号令,仪仗队和平南大军便大踏步朝着成都城迈进,沿途随处可见看热闹的人群,虽是顶风冒寒,却看得兴致勃勃,已忘却了严寒。
“文伟,”诸葛亮殷殷地说,“亮欲请命朝廷,遣你出使东吴。”他看着费祎,平和的目光中充满了长者的蔼蔼期待。
费祎不能推辞了:“若丞相以为费祎可使,祎不敢不遵。”
诸葛亮笃定一笑:“亮相信文伟定会不辱使命。”白羽扇轻轻拂着诸葛亮的半边脸,他的声音在摇晃的车里缥缈起来,“亮在南中听闻朝臣纷争,交章攻讦,你与董休昭、蒋公琰秉持公心,数言是非正义,慎维朝纲。幸有你三人尽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相安。”
远在南中的诸葛亮原来早将朝中的细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便是在千里之外,成都发生的大小是非都会折射到他的案头。费祎一面感叹着诸葛亮对蜀汉朝堂的严密掌控,一面谦道:“丞相过誉了,那是祎分内之事。”
车外的雪光映着诸葛亮的脸,让他的轮廓不甚清楚,唯有如水滴般的声音一字字儿轻轻敲着风:“一国之上,一朝之内,必需正臣,匡定稗政,查缺补漏,‘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费祎从诸葛亮引用《诗经》的话里听出了赞誉,也听出了鼓励,他顿觉肩上一沉,像是瞬间负担了山峦般的重任,让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诸葛亮对他和蔼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凭费祎的聪明听得出他的暗示,费祎、蒋琬、董允,是他为国家甄选的补衮贤才,他希望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人才是支撑国家强盛的血液,蜀汉想要不干枯不死亡,唯有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他悄然地看了一眼忐忑而谨慎的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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