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费祎,安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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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已可看见成都高耸云天下的城谯,阳光下的成都像一艘金色的船舶,城外清澈的两条江安静地流泻出一曲歌谣,迎接疲惫的士兵归家。
百官代天子迎候在张仪楼下,卤簿仪仗倚靠着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五颜六色的彩旗风筝似的飞得满天都是。
诸葛亮从车辇上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二面大纛,其上绣着珍禽瑞兽,迎风一晃,仿佛上面的兽类便要扑了下来。接着是八百人的虎贲队,红色的甲胄、金色的戈戟互相映衬,愈发灿烂辉煌。虎贲队后,是金吾卫高擎着节钺、汉节、卧瓜、铜钲……排在最后的是宫廷乐队,一名乐师举节指挥,乐队奏响了凯旋的恢弘乐曲,铿锵有力的钟磬声在天地间震荡弭远。
百僚恭敬地垂手侍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厚重的城门口,远近闻讯而来的平民也涌了过来,挤在附近的山坡上探头探脑,还不时指指点点。
诸葛亮看见如此阵势,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了口气,一扶车轼,便要下车。
一个黄门令捧着一卷黄轴,急匆匆地赶到车辇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丞相返都,不须下车,特许乘辇直赴爵堂面圣!”
诸葛亮呆了一下,还是在车上跪拜道:“谢陛下!”
他从黄门手中接过黄轴,缓缓地坐回。此刻阳光正烈,他却陡然生出一丝凉意,这份恩宠没有让他感动甚至骄傲,相反,竟像是增添了无穷的烦恼。
身旁的费祎谨慎地说:“丞相,陛下特恩准丞相乘辇入宫,祎想下车为好,否则便不合礼法!”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费祎再拜一礼,扶了驭手的肩膀下车,立刻闪入百官中。
宏大的曲声传送辽远,百官齐声称赞之声也响彻于耳,诸葛亮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像是置身在厚重的阴霾里,晦暗得连双眼的澄明都看不清楚了。
※※※
刘禅笑容可掬地走下玉阶,伸手把诸葛亮扶起,体贴地说:“相父征尘辛苦了!”
诸葛亮谦让了两句,面前的皇帝笑意盎然,殷勤热情,和他从前的寡言完全不同,倒生出了陌生之感。
刘禅又笑道:“相父征讨南中,不过半年,便平定叛乱,收服南方民心,朕心甚慰!”
皇帝言毕欢颜,像是心情极好,说话间手舞足蹈,白生生的脸上是兴奋的潮红。
他慢慢地登上玉阶,口里依旧笑呵呵地说:“相父,自你离去,朕着实想念你……”他回身凝望了诸葛亮一眼,眼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挚的情感。
诸葛亮一阵慨然:“臣也着实挂念陛下,知晓陛下治理国家有度,民生欢悦,因此才有臣征南大胜。若无陛下后方之守,怎有臣前方之胜!”
刘禅笑了一笑:“平南首功应记相父为第一,朕不贪这个功!”
“臣是真心以为陛下才是平南总揆,陛下才干卓绝,臣只是仰陛下清辉,无非是遵照陛下谋略行事。如今,陛下太过礼遇,臣羞愧难当!”
刘禅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不对,隐约感觉自己被诸葛亮带进了一个陷阱,可是又好像挣脱不出来。
他怔了怔说:“朕礼遇相父,无非是昭显季汉君臣相知,相父受朕一点恩惠罢了,不必有歉疚之感!”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但凡事必合法度,遵礼仪,纵然臣有擎天大功,也不能擅自僭越国家礼法,否则,臣何以担之,岂非有负陛下待臣之恩,有负百官悫望之重。丞相者,朝臣之表率,若臣不能以身作则,何能统领百官,代天子行事!”诸葛亮深深地弓下了身体。
刘禅终于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了,他僵在玉阶上,手往前一探,在御案上迟滞地抚住,良久,他才像回过神来般哑然一笑。
“相父,朕只是表达一下心意,才设了王爵等级仪仗迎候,你这又是干什么!”
诸葛亮肃然地说:“陛下之心,臣深为感动,但礼法为国之根本,譬如车驾骖服,衣冠冕旒,朝臣等级不同,便有不同定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有其服秩风仪,若今日因臣而改,天下风俗便会大变。礼秩不立则上下不尊,上下等级不正则国家社稷不稳,望陛下体慰臣之苦心!”
刘禅的兴致似乎被一点点收尽,他变得疲倦沉重:“唉,相父处事总是这样认真,好了,朕以后谨记就是!”
他苦笑着坐下,望着满脸义正词严的诸葛亮,说不出的失望像苦水浸泡着他,他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浪费了,无穷的烦恼雨点般落了一身。
做皇帝,原来是不可以任性的,甚至不能稍稍僭越礼法对待一个恩幸的大臣,世间的无可奈何,就是想有所为而不能所为。
他看着诸葛亮,久别重逢的欢喜感消失了,心中荡漾出一泡烦恼的苦水。
※※※
去蜀宫见过皇帝,叩谢圣恩后,诸葛亮回了丞相府。
长似缠绵泪滴的冰凌垂下屋瓦,稍强的风吹来,嗡嗡地响了一阵,仿佛敲击钟磬,婉转清宁却惆怅往复。
诸葛亮推开门,屋里只有几个女僮,没见到黄月英和诸葛果,他也并不去寻她们,地上烧着旺旺的炭炉,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在炉边坐下,顺手拿起一册书。
女僮们纷纷行礼,当先的一个女子着一身淡青长襦,明丽的面孔映着红光,像一束傲霜的腊梅,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她叫南欸。
他看了两行书,目光从书简边挪出去,恰好落在南欸怯生生的面孔上,到底是放不下,随口问道:“你父亲是董越?”
南欸正在用小铲给炭炉拨灰,没料到丞相和她说话,呆愣了一刹:“啊,是。”
诸葛亮见她惶恐,心底怜惜,和风细雨地说:“你父亲的事,朝廷已颁发明诏,为其平反,你董氏一族皆赦免无罪。”
这一席话犹如一击响雷,震得南欸丢了魂,她傻子似的痴了半晌,两行泪已慌不择路地滚下来。
“真的,真的……”她凄然地喃喃。
诸葛亮肯定地说:“朝廷明诏,岂能有假。”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到底惦记着妻女,起身推门欲走,却听见南欸喊了他一声,他一回头,南欸哭着给他跪下了。
“多谢丞相!”
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眼,惘然一叹,举手一扪,门轻轻开了,迎面的冷风卷进了屋,本挺直腰板的炭火缩下了脖子。
※※※
冬夜的天空黯淡如忧伤的面孔,行行清泪汩汩地淌过天幕,洗出灰白的光亮。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下,沙沙之声宛如谁在吟曲,南欸在门口轻轻跺跺足,把身上的雪花儿掸干净,才悄悄地迈了进去。
黄月英正倚在火边缝制冬衣,见南欸进来,招手让她来火边坐。
“夫人,天寒了,你还制衣裳。”南欸关心地说。
黄月英叹了口气:“多少年的习惯了,改不了。”她放下了针线,“有件事问你,你如今已脱了奴籍,有何打算?”
南欸当真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切然道:“我,我没处可去。”
黄月英顿觉悯然:“家里的人呢?”
“有几个本家叔叔,隔得太远,不合去投靠。”
黄月英同情地一叹:“真真可怜,”她凝神一思,“你今年多大?”
“十九。”
黄月英想起十九岁这个花样年纪,心中一片温情泛滥,十九岁属于明亮的青春,光鲜如没有瑕疵的一枚明玉,犯错撒娇耍赖都无甚要紧,天下人都会原谅你年轻的错误。当她十九岁时,也是这般妙龄美丽,心里揣着各种古怪念头,忽而喜,忽而悲,心情仿佛六月天阴晴不定,有许多光灿灿的幻想,能不能实现也不考虑,也会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随他天涯海角,从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现在,年华像光润的皮肤一点点被残酷的时间剥蚀了,菱花镜里再也照不出润泽的容颜,苍老正在迅速地从里到外侵蚀那早已锈迹斑斑的肉身。
“十九,真是好年纪,”黄月英感叹道,“我便是十九岁时嫁给丞相。”
南欸由衷道:“夫人和丞相二十年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黄月英怆然一笑:“你当真羡慕我么?”
南欸不甚明了黄月英的意思,也不知如何作答,倒愣住了。
黄月英幽幽地看着南欸:“南欸,你入相府有两年了,两年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贤淑知礼,端庄容让,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你。”
“夫人待南欸之恩,南欸没齿难忘!”南欸动容地说。
黄月英语气和蔼地道:“你今年十九了,寻常人家女子,也该议亲了……”
没想到黄月英会提这茬,南欸脸红了:“夫人,我,我还不用……”
黄月英体恤地笑了笑:“婚嫁乃人之常情,哪有不用的道理?你既是父母双亡,六亲无靠,不能承父母之命以成婚配,若是信得过我,哪一日我给你寻门好亲,可好?”
南欸越发窘迫了,低着头,只捻着衣角,却不作答。
黄月英知她脸皮薄,因把这事抹过了:“罢了,你既是没处去,便留下来吧,左右我也离不得你。”
南欸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黄月英,像是从梦里猛地扒拉出来,还不曾习惯现实的冷热交迸,半晌才反应过来,磕巴着说:“谢、谢夫人。”
黄月英笑着抚抚她的肩膀,瞧着这少女被灯光映红的脸蛋,倒似抹了红釉的粉白瓷,水润透明,仿佛那枝头上沾了露水的嫩果儿,她半开玩笑地说:“十九岁,比果儿大一岁,你二人年岁相当,可论容貌品性,她可真比不得你……”
南欸小心地说:“小姐身养富贵,我哪敢和她比。”
黄月英忽然沉默了,像是勾出了什么烦闷的心事,竟不舒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有些事上你比她有福,知道么?”
这话让南欸无从捉摸,可她不敢问。到底她只是这个深宅里微末如粉尘的婢子,像石头缝里的一捧草,偶尔得到一道尊贵目光的关照,已足以让她受宠若惊,其他的荣幸,于她像隔世的奢望。
她看见黄月英缓缓地摸出一方锦匣,从匣里取出一枚镂空白玉鱼配,轻轻抚了抚。
南欸一直没吱声,仿佛藏在屋角安静的一片白羽毛,直到黄月英再次看住了她,她于是从黄月英的目光里看到了某种很不一样的东西。
那像是某个迷人的符咒,会让她的后半生难以想象地矢志靡他。
黄月英把玉佩重新装入了锦匣里,有软和的笑容在眼睛里荡漾,像是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
卷尾
随着一场春雪降落成都,蜀汉建兴四年(公元226年)到来了,那一年朝堂上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有人记得,大多数人都遗忘了,和浩瀚复杂的百年战乱史相比,那一年的历史黯淡如明耀的烛火投下的灯影。后世的人们在阅读史书时往往轻忽地翻过去,一行两行语焉不详的模糊字眼散落在历史窄小的狭缝里,在千年的时间里泛着寂寞的幽光。
长水校尉廖立因谤讪朝政,废立为民,流徙汶山郡。他临走时,丞相诸葛亮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没人知道信里说什么,有人说是规劝良言,有人说是透露不为人知的内幕,还有人以为其实就是一封寒暄旧情的寻常书信,猜测很多,却没一个准信儿。只是闻说廖立阅毕信后痛哭了一场,原本想上书朝廷继续申辩诉冤也放弃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廖立举家徙往汶山,他直到离开成都的前一刻,也没有一句怨言,这让等着看好戏的朝官们大惑不解。
与廖立争执的李严在建兴四年的年头离开了边镇永安,调赴巴郡治所江州,将军陈到接任了他的永安督职务,麾下的白毦军随他一同上任。李严收拾行装往江州赴任时,暗地里告诉心腹:“这是诸葛亮釜底抽薪。”
另一件大事是惠陵竣工了,搁置三年的昭烈皇帝灵柩终于得以安寝地下,太史令卜得葬日,诸公署准备丧葬礼秩,庞大的送丧队伍由皇帝亲自领衔,从蜀宫出发,浩浩荡荡开拔成都南郊。
成都远近的百姓都赶来送昭烈皇帝,一千名虎贲队侍卫将惠陵周遭围起来,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十名东园武士抬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地进入墓道。棺上刚勾的漆画簇新闪光,却似垂落深谷的流水,没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当墓门轰然合拢,所有人都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当昭烈皇帝的梓宫还停在蜀宫的密制停灵屋里时,仿佛那个雄阔伟岸的皇帝还在人世间存在。他只是睡了太长的时间,或许什么时候,他便会醒过来,像条跃出瀑流的鱼,畅快淋漓,生机勃勃,满脸绽笑地招呼老臣们与他彻夜畅饮,倾诉衷肠。可自这一刻开始,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昭烈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他从此将长眠在惠陵的幽深墓道中,“先帝”是他的代号,人们其实已这么称呼了他三年多,只是每当把这个称呼念出来,总让人止不住地悲伤。
先帝梓宫下葬后,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寝庙祭奠先帝。皇帝亲自向神主进醴献,供神主的后壁上垂挂的昭烈皇帝画像由丞相诸葛亮所绘,人们都说画得极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灵气鲜活,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样。
那天,诸葛亮的话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谨地跪拜行礼,只有皇帝看见有两行闪光的水痕流过诸葛亮清癯的面庞,可皇帝很恍惚,他以为那是寝庙里始终燃烧的烛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礼仪结束后,皇帝对他说:“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来,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寝宫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该好好休息,为社稷保重身体。”他说这话时很真诚,脸上有孩童似的纯净。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许在一二年间即会远行。”
“相父要去哪里?”皇帝惊愕。
“兴兵北伐。”诸葛亮沉着地说。
皇帝无言以对,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坚韧,那坚韧,他曾经在昭烈皇帝的眼睛里、曾在许多许多老臣的眼睛里发现过,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壮信念。
诸葛亮,许多许多老臣,以及他的父亲,属于一个铁血悲歌的时代,他们在悲情的乱世中陶铸出耿耿不屈的理想,他们匍匐在残酷死亡的肉身上,用牺牲和忍耐建立一个天下升平的理想国。
可,那理想不属于他,那个时代也与他暌违,雄丽的江山是英雄们心中永恒的期颐,不是平凡人的幸福渴慕。
皇帝没有追问诸葛亮,诸葛亮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仰起脸,目光恰恰越过惠陵的穹顶,望向很远很深的北方世界。
那里,关塞莽然,烟尘纵横,那里会完结他和属于他的时代的理想,也可能会铸就永不能弥补的憾痛,可他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
《诸葛亮传第五部》
第一卷 出师北伐
卷首
夏天正是如火如荼时,透亮的阳光抹去了洛阳皇宫的巍峨森严,却平添了几分神秘孤寂。一团一团霜白的光影像绒球似的在宫闱廊道间追逐奔跑,恍如急于逃离深宫的幽魂。
司马懿小心翼翼地踏入寝宫时,曹真、曹休、陈群也刚刚到。四个人交换了一下闪烁的目光,齐齐跪在皇帝的卧榻前,顷时,四人便红了眼睛。
四十岁的皇帝卧在软得没有脊梁的床榻上,仿佛埋在稀泥里的一截烧焦的柴火,他已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跪在身侧的太子。
二十二岁的太子把双目哭肿了,眼泪一滴滴淌在他胸襟上,染湿了很大一片,像在胸口挖开了一个水淋淋的洞。
四位大臣知道了,这是皇帝在托孤。曹休跪前一步,泪涔涔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当不负所托,竭忠辅佐嗣主。”
皇帝用力地昂起头,被痰粘住的嗓子发出一声似泣似叹的呻吟。他向司马懿伸出手,指头疯狂地颤抖着。
司马懿小心地凑上前,刚把右手抬起来,却被皇帝一把握住。
那力量大得让司马懿吃了一惊,皇帝黏湿冰冷的手指仿佛强力的胶,让他半丝儿也挣不出。他贴近了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