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传说中泸水热得像断头时淌出的血,凡是触水者都会被蒸烂皮肉,原来传说只是传说,美好也罢,恐惧也罢,说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样靠不住。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不想走太远,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一丝丝月光吐纳着清冷的气息。他抬头看了看笑得很灿烂的月亮,而后,他扶着船上一个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条牛皮船。
马岱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你要渡泸?”
诸葛亮平静地说:“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别么?”
马岱忽然激动地流下眼泪,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泸,想当孬种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没有毒蛇,没有恶魔,没有蒸烂皮肤,没有窒息的瘴气,丞相一定是神灵护体,跟着他走吧,惨烈的死亡一定不会发生。蜀军士兵的恐惧顾虑顷刻瓦解了,一拨拨人前赴后继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犹豫,大多数人却怀揣着豁出去的誓死念头,三军统帅都敢以身犯险,况他人何!
船桨一划,第一批渡泸的蜀军先锋出发了。
上百只船荡开了泸水的波涛,划桨的声音连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搅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谢的梨花瓣。
渡泸大军很安静,人人心里都揪着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条毒蛇。可船行了许久,仍然只是水声哗哗,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雾渐渐牵起衣裳,将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笼在轻薄的凉意里。
修远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先生,这水里真不会有怪兽?”
“也许有。”诸葛亮神情沉凝地说。
修远心中一惊,见那水面轻烟缭绕,也以为是什么怪物飞过去留下的痕迹,回头却见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嘟囔道:“先生又吓唬我!”
诸葛亮莞尔:“旁人怎能吓住你,唯有自己先吓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钻进心里。”
修远似懂非懂,却以为诸葛亮说得极有道理,也不寻什么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也不多话,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见赵直正在专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见什么,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赵直回过脸来,黠然笑道:“确实合了一卦,只恐丞相会不喜。”
诸葛亮宽容地说:“但说无妨。”
“月为太阴火,月夜渡泸,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济卦。”
明明在渡泸水,赵直偏说“未济”,在不该犯忌讳的时候冒犯忌讳,他就是故意要气诸葛亮。他略带挑衅地笑起来,等着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着诸葛亮失态。
诸葛亮,你快发火吧!赵直在心里狂呼,发火便要杀我,你不会杀我,你只会撵我走!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赵直,忽然轻轻一笑:“元公这次偏偏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诸葛亮探下身,将手伸入泸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么?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满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开了:“月在水中,则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济,分明是水火既济。”他仰起脸,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赵直觉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气又恨又悔地盯住诸葛亮,却被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气。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拥有可亲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后掩映着复杂的心,他将柔软的深情和残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赵直绝地反击似的说:“想不想知道你会在哪一年有寿数之厄?”
“不想。”诸葛亮干脆利落地说,“我从不算未来事,也不用别人算。”
赵直彻底失败了,他开始质疑昭烈皇帝将他留在诸葛亮身边的本意,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谁为他设计未来,未来都在他的掌握中。纵算他一败涂地,他仍然倔强地攥住了胜利的血色旗帜,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军登岸后恍若隔世,互相对望着,打量着对方安然无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脸,依然热乎乎地充满了阳气,终于兴奋地意识到,他们渡过泸水了。
诸葛亮回过头,月光下的泸水宛如灰色的画布,被坚韧的月光雕成了一张沧桑的面孔,对岸有火光一闪一灭,那是等待渡泸的第二批蜀军士兵。
他转过身,浓雾突然迷离了视线,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胧光影,月亮依然圆润光明,可前途却变得莫测了。
第六章 粮草遭劫陷困境,赶制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热难耐,仿佛要烧起火来,白炽的阳光缀满了满坡的牛尾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像挂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银片,随风摇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开得烂漫,性又喜阳,一朵朵肆意地面朝红日,宛若干渴的井,将阳光尽情吞没。
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滞重迟钝地行进,仿佛泥沙太厚的浊流,每挪一步皆耗尽力气,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赶着一辆辆堆满了辎重包袱的牛车。道路太崎岖,车轱辘颠簸得太厉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颠下车。士兵不得已跳下车,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来丢上车,从车板的四个角拉起两根牛皮带,使劲地打上死结。
这原来是押粮队。
坡上匝地浓荫,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连成一片厚重的绿色海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藏着上百个腰悬牛角刀的蛮夷汉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滚落,却没一个人发出一丝儿声音。
龙佑那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牛尾树上,从密集的枝丫间探出脑袋,咕咕地学了一声鸟鸣。
押粮队已经近了,人数有五百余,撑旗帜的小卒骑马赶在最前面,风迎面吹来,耳光似的打在他脸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汉人!”龙佑那搓了搓手,他背过手,将腰后的牛角刀刷地抽出来,利落地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霎时,埋伏在山林间的蛮夷汉子呼喝着跳了出来,亮锃锃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个月亮。
“有埋伏!”蜀军惊呼道。
惊慌的蜀军仰起头,飞快如过翼的影子在天上摇晃,把那爿天也摇坍了,视线顷刻变得黑沉如傍晚日落。
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么?蜀军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数不清的蛮夷从天而降,口里发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语,凄厉的声音和快如闪电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队伍被拉成了一条线,又被笨重的粮车彼此隔开,根本不能施展开手脚,一面护卫粮车,一面抽刀迎敌,却是左支右绌。
蛮夷的身手实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缭乱的迷狂影子,许多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削掉了半边胳膊,血喷在装辎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红。
龙佑那扯着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来回甩动,忽而落下刀劈敌人,忽而拉升远眺,他是整个战役的统帅,需要时时俯瞰全局。
蜀军押粮队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乱中,蛮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又都身手敏捷,凶残勇悍,仿佛捕食的苍鹰,先在天空俯瞰猎物,往往瞧准了再俯冲而下,一击中的。
龙佑那一松手,轻捷地落在一辆粮车前,车辕已被砍断了,满车的粮秣辎重全翻了出去,破损的车前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蜀军士兵。
龙佑那咬着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对着士兵的咽喉扎过去,刀尖才递过去三寸,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个小兵,瞧模样才十五六岁,嫩翠的脸抹着纵横的血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刀,一面发抖,一面呜呜地喊着什么模糊的口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真小呢,他这个年龄还没资格去河边和中意的女子对歌,收不到心上人编的花冠子,雏鸟该在巢岤里等候温暖的抚慰,不该冒险飞出去搏击苍天。
龙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说了一句汉话:“滚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过身,却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响,他以为那小兵要偷袭他,操刀纵跃一转,视线里却涌入血红的冰凉感。那小兵已扑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像忽然绽放的一捧花,艳丽,可是绝望。他到死还握着那把刀,锋刃如新,似乎从来没有用过。
“龙佑那,你怎么不杀他?”粮车上站着一个赤膊汉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伙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着血。
龙佑那怔怔的:“他还是个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汉人!”他利落地跳下车,一巴掌扇在龙佑那的肩膀上,“别心软!”
龙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没有,他跟着阿勐冲了出去,却总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汉人少年。他就那么安静地匍匐在血泊中,枕着挥不出的刀,紧紧地掩住他永远稚气的脸。
风在头顶呼啸,满山的牛尾树摇摆起来,像受不得太强烈的血腥味,张开的叶片花朵向着背阴的幽冷处倒伏而去。
※※※
中军大营的辕门如惊鸿般掠过身后,杨仪从马上滚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围过来,慌张地喊道:“杨参军!”
杨仪挣扎着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碎烂的袍子,一只脚崴伤了,也早忘记了疼痛,只是随意地一抹脸。
他几乎是扑进了中军帐,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乍见到满身血污的杨仪,顿时吓了一跳。
杨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相,粮草、粮草遭劫……”才说出几个字,眼泪便迸了出来。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文书,哗啦啦滑落下去,铺开成一片灰色的云。
蜀汉的两支押粮队都遭了蛮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几万石粮食尽数被劫走。杨仪负责粮草辎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粮队后,若不是亲兵拼死护卫,他早已命丧黄泉,逃出生天后,才得以拼死赶来报信。
蜀军刚刚渡过泸水,蛮夷的大本营还没瞧见,便遭了蛮夷埋伏,粮草辎重荡然,五百士兵殒命,情况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
自从杨仪冒死报信,诸葛亮有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他既要抚恤受伤士兵,查验库房中剩余粮草,亲自指挥仓官用小斛给各营分粮,又要批复成都送来的紧急公文,思谋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记什么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修远见他操劳得不记得吃饭,便去营中庖厨处为他端来膳食,他也无心进食,总是任由膳食变冷变硬,午膳变成晚膳,晚膳又变成早膳。修远不得已,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遭,诸葛亮到底是明白过来,却愣是没胃口,又怕浪费粮食,逼着修远吃下去。
剩余粮食只够半个月了。
从成都紧急调拨并不是不可以,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纵算运来,也可能遭到蛮夷洗劫,毕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蛮夷比他们更有优势。蛮夷以高山为屏障,以森林为巢岤,擅长游击战,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待你调拨好兵力围剿时,他们却穿山越岭,消没于幽深山谷间,根本寻不着踪迹。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凉,风从森林深处吹出来,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冰冷,那仿佛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酝酿着冷酷的勃勃生机,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涨起。
帐内灯光不安地跳跃着,诸葛亮端坐案后,面前散开了一卷文书,是成都尚书台发来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很多扎人的字眼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难缠的烦人梦境。
事情的起因是,镇守永安的李严部将王冲忽然出逃魏国,有说他是被李严逼走的,有说他是投奔魏国新城太守孟达,这孟达与李严又素有通家之好,这其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难说。纷纭声中,长水校尉廖立上疏历陈,攻讦李严有交关敌国之嫌,李严矢口否认,坚持王冲叛逃和自己毫无关联,反告发廖立谤讪朝政。事情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把事情下至尚书台,尚书台又转给远在南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蜀汉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里,国家机器的枢纽便在哪里,他即使远在瘴气横生的南中,从成都来的公门文书仍然雪片似的飞入中军帐,蜀汉大大小小的事务仍然需要他定夺决断。有人质疑他贪恋权柄,有人却哀叹他过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过了他的手,经过他的审查,他才放心。
修远注视了诸葛亮很久,灯光映着诸葛亮微凸的颧骨,在唇角落下很浓的一道阴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几日瘦了一圈。修远越发心疼得厉害,悄悄地问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诸葛亮像没听见,轻轻抚着文书,沉吟着,思索着,又像是恍惚着,迷离着。
灯光微微黯了,赵直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别的僚属般恭谨行礼,反而悠闲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在他面前坐了下去,先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了半晌,突兀地说道:“二十三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唔?”
赵直轻轻一探案上铜卮,很凉:“丞相有二十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诸葛亮哑然失笑:“是么,有这么长?”
赵直把铜卮里的水扬手倒了,另唤修远续了温水,亲自捧给诸葛亮,诸葛亮笑着接住,承他的情饮了一口。
赵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
“差不多吧。”诸葛亮淡淡地说。
“孟获的营垒设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为绝壁,北山为丛林,山高路险,丞相欲如何攻克?”
“三日后自可见分晓。”
“粮草呢?”
“亦待三日后。”
赵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诸葛亮:“你不是人。”他把手撑在书案上,凑近一些儿,以能将诸葛亮的眼睛看得更分明,可他始终都觉得看不清楚,那像是望不到底的井水。
“二十三个时辰把所有棘手事皆一一解决,你太可怕了!”
诸葛亮神情淡漠:“不,并没有全部解决。”他盯着赵直一笑,“有件事要麻烦元公。”
赵直烦恼地叹口气:“给你找三军粮秣是么?”
诸葛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布绢,轻轻掸了掸,便交给赵直:“我军粮秣遭劫,无奈只有就地取食,虽只能解暂时之忧,总好过空耗不作为,如此,多承元公辛劳。”
赵直一把抓过,哀叹道:“先帝,先帝,我莫非与你宿世有仇,生生害苦了我!”他匆匆一拱手,叹着气扬长而去。
诸葛亮轻轻一笑,目光重又落在那摊开的文书上,笑容瞬间风干了,他举手把文书合起来,心里有个冷峻的声音在说:先放一放。
那就放一放吧,他把文书卷好,扎了韦绳,交给修远,心思却已飘向另一桩事:“给蒲元的信寄了么?”
“前天就寄出去了。”
“那他三日之内便能赶到这里。”诸葛亮笃定地说,事情像抖虱子般纷纷坠地,思想的沉重稍稍卸了,身体的疲累却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长久停滞在公事里的意识迟钝地转向那疼痛的肉身,原来是胃疼,唉,那就痛吧,反而让自己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疼痛忍了下去。
※※※
月光洒在白崖山上,一派如梦似幻的凄迷,茫茫霜色染白了幽深的丛林,林海深处有未名的呼唤随风飘出,仿佛幽灵的跫蛩足音。
孟获从山巅望下去,蜀军营垒被大片的原始森林掩映,隐约的灯光像偷窥的眼睛似的藏在黑暗的厚重里。他曾遣身手矫健的蛮夷斥候去摸蜀军营帐的情况,斥候回来都说诸葛亮布兵有方,营垒井然有序,寨门四方都设了哨楼。斥候们还没挨着营寨的边儿,便被哨兵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跑得快,只怕已被蜀军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汉人的繁琐军阵是蛮夷不能理解的,布置严密的东南西北中五方营垒更让蛮夷困惑,那像是布在南中密林里的一座走不通的迷宫,惹人好奇,也让人害怕。
孟获和诸葛亮已经整整对望了半个月,自从诸葛亮兵渡泸水,一步步逼近白崖,孟获自知蛮夷和蜀军正面对决胜算无多,便屡次出奇兵偷袭,截获了蜀军的粮草,斩杀数百蜀军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