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我瞧南中四野可食者甚多。”
龚禄又摇头:“那更不成,南中遍地瘴气,满野毒物,前几日左屯的几个士兵去挖野菜,煮了一锅刚下肚便中毒。幸而毒性不烈,不然已丧命多时。”
南中的秀丽山水间隐藏着无数的致命陷阱,这是让蜀军最头疼的事。不仅有防不胜防的野兽毒草,心怀仇恨的夷人还经常会袭击落单的蜀军士兵,淬了毒的刀枪棍棒抛出来,一旦中毒竟无法医治。寒了心胆的蜀军除了一般樵采都不敢外出营门,面对面肉搏拼刺他们不怕,这种不知危险何时来临的茫然才是真正的恐惧。
诸葛亮凝眉思索着:“粮草的事,容我细思,”他背身在舆图上轻轻一敲,“目下,兵渡泸水方才是头等大事。”
张翼瞅着地图愁道:“几日里寻得几处古渡口,有的荒废,有的太险难,皆不能作渡兵所在,当地夷人又不肯襄助,难!”
龚禄道:“渡泸还在其次,士兵们对渡泸甚为忌惮,军营中谣言四起,便是寻着了渡口,只怕也难将三军将士赶过泸水南岸。”
正说话间,营门铃下报说马岱将军回来了,众人方一转身,马岱已黑着脸冲了进来,足下生着风,浑身的热汗都甩了出去,后面却跟着慢吞吞四处张望的赵直。
“丞相!”马岱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炸开了,倒唬得正舀水的修远险些没握住勺子。
“如何?”诸葛亮平和地问道。
马岱懊恼地说:“别提了,这帮蛮夷太不通情理,我不过是请他们襄助我军渡泸,话没说上两句,他们不是跑便是躲。偏蛮子们腿太快,一个猛子扎进山窝窝里,追也追不上……本来逮着了一个……”
他停了口,回脸恨了赵直一眼,心里顾虑着,掩饰着道:“他还是跑了……”
赵直吹了一声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
马岱憋着的火乍然爆发:“赵元公,你还有脸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蛮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误了平叛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赵直回顶道:“你拿着刀威逼他带路,吓唬他若不带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这般问路的么?他纵算是蛮子,也是人!”
“蛮子就是蛮子,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只会让兄弟们的血流得更多!”马岱道。
赵直讽刺道:“马将军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着羌戎之血,西羌也为偏荒蛮夷,而今供事朝廷,怎么对西南蛮夷铁石心肠?”
“赵元公!”马岱气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赵直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两人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拗着力气欲拼个鱼死网破,诸葛亮肃声制止道:“成什么体统,何必争执至此?”
马岱被训斥得低了头,也自觉自己太失态,忙垂手一礼。
诸葛亮缓缓道:“元公擅放夷人,虽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于仁善。元公说得对,蛮夷也是人,不该以刀枪相逼。”
这一下马岱惊住了,他眨着眼睛,暗自盯住了诸葛亮,却不见丝毫虚假,只是认真,令他难以置信的认真。
诸葛亮能感觉到马岱的质疑,也许不仅马岱,这帐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领会他的深意。
“问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亲自去。”白羽扇轻轻掠过泸水曲折陡险的弧线,那其实已不是弧线了,倒像是无数个生硬的勾连缀起来,一折二折三折,终于折向了宽敞的河床。
※※※
风如巨斧,在高山之巅劈出一片露天坝子,明丽的阳光被风呼扯而下,在坝子上划出白晃晃的纵横道,周遭的林木呼啸着、澎湃着,宛若摇摆的浪潮,回应着远山的自然呼唤。
坝子的四个角竖起了高有两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扎着大得遮住半边天的旗帜,“哗啦啦”翻飞不止。两个赤膊子壮汉立在坝子东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弯刀,一人牵住一头黑皮牛,持刀的壮汉瞪圆了铜铃眼,操刀一扎,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声痛苦呻吟,顷时,只见一线血泉眼似的喷出来,便有两个长发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里捧着海大的陶碗,盛了几大碗牛血。
坝子中央搭起一个竹台,浑身画满饕餮鬼脸的孟获登了上去,风抓着他的银耳圈乱晃,叮当之声擦着他的脸飞出去,在空旷的坝子上很久地回旋,尽管周围站满了人,也没将那声音湮灭。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台下散坐的种落渠率。南中的诸种落大姓来了一半多,也有少数未曾到场,大约还存着观望心,也或者对他不服气,不愿意受他的节制。
不来就不来吧,让他们在家看戏吧,等他把汉人赶走,再一个个地将他们收拾干净!
他咳嗽了一声,拿捏着威严的声音说:“汉人来了,大家伙该齐心合力,将汉人赶出南中!”他不绕弯子,开口便直入主题,这是他的脾气。
底下嗡嗡地响起来,一个软沓绵延的声音说:“汉人不好对付,听说诸葛亮很狡猾,我以为和汉人作战,难啊。”
说话的是傅拢,面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纤软,更像个汉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个遑耶种落,他们都有汉姓,亦和汉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迹仍然去不掉。由于几大种落在南中长期盘根错节,自己豢养奴隶和部曲,收纳赋税,并不希望受汉人管辖。
孟获“哼”了一声:“不好对付,就任由他们来去自如,夷人便该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咋行?只是要从长计议。汉人这次率了大军,听说有十万之众哩。”爨家种落的渠率说道。
爨家的这番话让台下的种落渠率一阵马蚤动,十万汉军的数目仿佛黑云摧城,颇让人难以承受。南中蛮夷虽然勇悍,却素无操练,单打独斗是强项,集团作战却非长处,交锋之时也没有井然有序的军阵,只是一味凭着蛮力冲锋,和训练有素的蜀汉正规军作战,不能不生出忌惮。
“打得过打,打不过就躲进山里,汉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着我们,他们自然会撤兵。”大牛种渠率说。
孟获不高兴地说:“这话太!”
牦牛种渠率小心地说:“和汉人议和成不?汉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鹰不咬地上的鸡,雍闿、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们何必去触霉头。”
皆是一派没出息的言论,像汉人的阉人般没了阳刚之气,孟获不禁恼火:“更,仗还没打,全当了缩头乌龟!”
台下右面的一个黝黑面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却是且畋,昔日楚国庄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为滇王,传至他这一代,已历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身上的汉人血脉几乎没有,一向足智多谋,甚有辩才,能服众心,他深得孟获信任,被孟获称为“军师”。
他大声道:“雍闿、高定之败原是他们自家起内讧,方让汉人乘虚而入,输得不明不白!汉人向我们增收重赋,要胸前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你们给得起?若是给得起,便向汉人磕头认错,去他们的高门深宅做百世奴隶,若是给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汉人干一场!”
孟获很满意且畋这番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对他点头笑了笑,扬声道:“汉人敢来抢我们的地盘和女人,我们为什么不敢把他们赶出去,抢来他们的地盘和女人,难道我们还不如汉人 ?[-3uww]”
傅拢嘻嘻一笑,语带嘲讽地说:“孟家渠率说的比唱的好听,当初你和雍闿在益州郡举事,大话满天飞,说不出半年便能将汉人撵回去,可不也被汉人赶回泸水了么?如今汉人屯兵泸水北岸,晴朗天气,彩旗子都能瞧见,啧啧。”
孟获的脸变了:“你是个什么说法,剖心肝子亮出来,别掖着遭人厌烦!”
傅拢不畏惧地对上孟获逼视的目光:“剖就剖,汉人为什么屯兵泸水,还不是你反了汉人的朝廷?人家要寻的是你的霉头,别把大家伙栽进去!”
孟获的怒火已蹿在咽喉处,他咽了咽:“怎么着,你想投降汉人 ?[-3uww]”
傅拢冷眼相对:“我不做汉人的奴隶,也不做你孟获的马前卒!”他跳起来,号召道,“大家伙,别听他蛊惑,汉人要寻的仇家是孟获,不是我们,我们把孟获献出去,保管汉人会保得我们太平!”
孟获大怒,反汉人的种落盟会才开了一半,竟跳出仗马之鸣的叛徒。他腾身而起,豹子似的冲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捞,生生将傅拢攥了过来。
“你敢当汉人走狗!”
傅拢没料到孟获会忽然袭击,猝不及防间哪里躲闪得了,已被孟获擒了个结实,他惊呼道:“孟获,你别使凶,今日是南中种落大会,由不得你猖狂。”
孟获咬着牙狠狠地狞笑:“我杀你嫌脏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两个操刀的壮汉冲过来,三下两下把尖叫的傅拢押去一旁,一人摁头,一人抡刀,众人尚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极沉闷的断裂之声,好浓的一股血裹着一颗头颅冲了出去,直滚出一条水沫子四溅的血路。
傅拢到死都睁着眼睛,也许,他在头颅断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杀。
宽敞的坝子上一派死寂,风拉着旗杆,“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涌出腔子的声音。
这一幕太突然,也太凶残,诸渠率又是惊又是怕,却没一个敢出头说句抗争的话,到底是在孟获的地盘上,又见山腰山腹皆是孟获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紧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获扫了他们一眼:“盟不盟誓,随你们便。”
那两个一直捧着牛血的女人将一只只陶碗放在渠率们面前,摇曳摆动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
没有人抗拒,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当场表达,人人都举起了碗,饮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脸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恶魔的大舌头嗞嗞儿地舔过。
孟获高举起已空了的碗:“与汉人大干一场!”他一扬手,陶碗直摔下去,“当啷”一响,无数的碎片弹飞而起,划出透亮的弧线,仿佛刀锋。
更多的碎裂声响起来,成百的碎片跳起来、落下去,空中交错着数不清的亮光,像是谁在飞快地穿针走线。
在一片尖锐的撕裂声中,孟获转过头,笑眯眯地对且畋说:“你侄儿龙佑那呢?”
且畋摇头:“天知道他疯哪里去了。”
“找他来吧,有了他,我们夷人又多了一成胜算。”孟获兴致勃勃地说,他弯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跃的白光碎片,适才杀戮的戾气在他脸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获,像个瞧见新鲜玩意儿的孩童,天真、纯粹。
※※※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弯弯的山石间,阳光把石头磨得白惨惨的亮。一眼泉水从远处的林间汩汩流出来,拐了一个弯后碰着了一块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犹豫,也不退让地把自己劈成两半,绕着大石缓缓流开,到底遇着了注定逃不开的怀抱,半推半就地涌入水潭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水边跺脚,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打了蜡,锃亮如刚淬了金光的棕榈叶,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大喊道:“爽快!”
“龙佑那,等着我!”另一个年轻人追风呼喊,跟着也跳进了水,顷刻,有十来个年轻小伙下饺子似的扑腾入水。水花儿四溅开去,搅得清可见底的潭水浑如,惊得几尾红鱼儿一骨碌钻石缝里。
这群人都是年轻后生,偏是一样儿活泼泼的天真,一面儿洗澡消暑,一面儿嬉戏玩乐,一面儿说笑话扯谈,一池清水也被那没顾忌的青春激动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红泡沫。
淙淙涌泉的林间恍惚有甜腻的歌声被风剪成了几片轻羽,摇摇晃晃飞了过来:〖汤汤清溪西东流,太阳出来映金光。
楼前凤尾竹,
摇出六七翠青篁。
一枝寄于远行客,
路远莫忘归故乡。
二枝生得娇羞貌,
留于阿哥想妹样。
三枝水边摇清影,
嫁于春风做衣裳。
……
七枝阿爹酒中酿,
年末除岁祭祖堂。
……〗
嬉闹的年轻后生们都住了声,显见是有个少女在林子里唱山歌,听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样,不禁心旌荡漾,竟傻愣着不知所措。
“妹妹且听哥唱一唱!”年轻人中一人甩着膀子大声唱起来:〖凤尾生来分五行,一行长在楼梁上。
一行嫁予东边郎。
一行登山愁望乡。
一行逐风转得狂。
还余一行无处落,
阿哥好心指去向,
却在我家床笫上。〗
诸人都听见这对歌的年轻后生是在调戏那少女,顿时哄笑成一片,拍着水花儿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林子里的少女哑声了,风敲着叶片深彻地呼吸着,像是她低低的咒骂。刹那间,忽地竟起了一声狂躁的狗吠,众人正在诧异时,一条臀肥背厚的大黄狗从林中窜出来,噗噗地喷着灼热的鼻息,闪电般扑向水边。
“龙佑那,你惹祸了!”有人醒悟过来,从水里一跃而起。
顿时,一众人都似着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来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乱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黄狗紧追不舍,只听得狂吠之声始终如影随形,追得这群人气喘吁吁,直累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听见身后一声清越的呼哨,那黄狗的追击渐渐停了,却还在喷出愤怒的鼻息,而后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声,如清风般掠耳而过。
诸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白丝似的烟雾荡得满目犹如画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里摇晃着一只花篮。那条黄狗“汪汪”叫着奔过去,她俯身摸了摸黄狗的头,对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年轻人啐了一口,自领着黄狗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认出少女,说道:“是雍瓮家的女娃子呢,远近出名的靓妹子!”
“是么,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龙佑那不屑地说。
“你是吃不着才说风凉话,四乡八寨的年轻崽子都想娶她过门,你偏装!”
龙佑那“呸”道:“只你们拿她当宝,老子不稀罕!”
“那你还和她对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乡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乡八寨的靓妹子,你们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伙伴们戏谑的怂恿没让龙佑那动一丝儿心,他抹着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没空娶媳妇,留着你们自己娶吧。”
“打仗,和谁打仗?”
“汉人呗。”
大家立即醒悟过来,提起汉人,便觉得扫兴,有人骂起来:“狗汉人,打死他们!”
“龙佑那,你要随孟获大王打汉人么?”
龙佑那打了一个响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轻饱满的脸膛上放飞:“少谁都少不了我!”
众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龙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飞人,千仞绝壁一宿即过,腿又快,百里山路纵算是荆棘丛生,也会被他轻松踏过。
是呵,谁能不用飞人龙佑那呢,他是南中蛮夷年轻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该在战争中锤炼伟大,胜利的牺牲和失败的牺牲一样值得纪念。
“龙佑那!”远远的有人高声呼喊,一个人影奔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群水淋淋的捰体男人,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只管捧着肚子大笑。
龙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没见过男人光身子么?”
那人撑着笑:“龙佑那,你叔叔找你。”
龙佑那答应了一声,顺手从伙伴的手里抢过一块布:“借给老子遮一下!”他打了声呼哨,拍拍屁股,风风火火地跑向密林深处。
※※※
龙佑那见到孟获时,身上的水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只在腰上扎了块蓝布遮丑。
孟获一见他便笑起来,他拍着龙佑那结实的肩膀,哈哈笑道:“龙佑那,好好,好得很!”
龙佑那给孟获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礼,他和南中许多质朴的人们一样,认为孟获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