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弟,是竺教而不善,不敢辞其咎,恳求主公重罚!”麋竺砰砰地磕头。
刘备急得高声道:“子仲!起来!”
这一声惊喝让麋竺抬起了头,他惶惑不宁地看着满脸气恼的刘备,没等他做出反应,诸葛亮已扶起了他:“子仲起来吧!”
“子仲,”刘备缓缓地放软了语气,声调有些伤楚,“你这是何苦呢?别把他人的罪强加己身,负累重重,咎心忧戚。兄弟虽血脉相连,而行事各异,吾不行连坐,你也毋要诛心。”
麋竺哽着声音,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备倾了身体,手臂伸出去,轻轻搭在糜竺肩上:“子仲,当年我在徐州,遭吕布驱逐,困窘无倚,是你倾尽家财相助。后来,你又舍俸禄,弃官身,随我俯仰辗转,二十年来随从左右,一心赤诚,从无怨色。你妹子嫁我做妻,顺守贞节……”他提到麋夫人,心里一颤,眼泪啪嗒掉落,“这些恩德,我一生未忘,我欠你麋家太多,怎会因兄弟一人之罪而责怨于你,若我生此心,岂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3uww]”
“主公!”麋竺被震撼得心海翻腾,感动之余,无言以表,唯有呜咽。
刘备拭去眼角的泪水:“子仲敦雅纯善,我知你为人,你切不要再把愧疚搁在心上,不然,我心也不安!”
麋竺又戚戚哀哀地哭了好一阵,断续着说了些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也不敢打扰刘备休息,流着眼泪告退离开。
刘备看着麋竺消失的背影,悲戚地一叹:“子仲这个心结恐怕很难解开了。”
诸葛亮道:“子仲得主公抚慰,他该当放下,怎会解不开?”
刘备只是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心事重,担了事便放不下。唉,刘玄德无奈又要欠他这一桩心事!”他连声惋叹,见诸葛亮兀自默然,问道:“还有其他事呢?”
{,}诸葛亮打开羽扇,露出手中的两册文书:“两份急件,一份北方,一份江东!”
{‘看,}刘备瞅着那两册加了红签的信件,忽地一笑:“你要我先看哪一份?”
{,}诸葛亮略一想,将其中一份交到刘备手上:“先看这个吧!”
{‘吧,}轻薄竹简展开来只连了三册,想是事情不繁复,其上的字迹也很少,刘备从头一个字看起,到最后一个字时,握简的手有些发颤。他揉了揉眼睛,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漏字、看跳行,霎时,竹简滑出了手,滑进了被褥里。
“曹操,死了……”他喃喃地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曹操,他这一生最恨的敌人,最大的对手,于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病死在洛阳王宫,把他身前身后的骂名、指责、猜忌统统都带入了坟墓里。
多少次他被曹操逼得走投无路,几死其手,他睡梦里也渴望能手刃曹操。他曾经想过,哪一天曹操死了,他一定会大宴群臣,庆贺天下终于少了曹操这个大祸害,那日他定当痛饮三百杯。
可是,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的欣喜,反而空荡荡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许都,五月梅子刚熟的季节,曹操邀他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酒酣耳热之际,曹操说出了“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话,吓得他魂飞魄散。后来每每回想,深觉得曹操心机可怕,那虚伪的试探让他好不痛恨。但今天再度记忆,过去的厌恶感如雾散开,浓雾的背后是他从不愿承认的另一张面孔。
那或者当真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曹操为什么恨他,数次欲置他于死地,正是因为他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非同旁人。曹操视他为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两个第一流的英雄若不能成为朋友,只能选择成为敌人,作为敌人,还有悲悯仁慈可言么?
他将那竹简重新拿起,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第三遍:“人生无常,曹操虽是国贼,也算是个英雄,英雄离世,总让人悲慨!”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要不要遣使吊唁?”
诸葛亮道:“可以,我们与曹操虽为敌手,然礼仪不废,人死不加口诛笔伐,方为大器量,但恐使者难以致北。”
刘备仰首一思:“无妨事,让李正方给孟子度去封信,就算使者去不了北方,探探口风也好。”
诸葛亮听懂了,李严和孟达交好,孟达自被刘封逼反,李严生怕祸及身,旬月来数度上表请罪,刘备软语相慰,宽以恩意,方才缓解了他的自疑。孟达如今被曹丕任命为新城太守,恰镇守东三郡,若关中陇右的路走不通,可从东汉水北上魏国,一为吊唁,二也可探孟达有否返诚之心,三还能检验李严的情伪。诸葛亮摸透了刘备的心思,却不会轻易袒露,只简短地说:“也好。”
刘备瞟着诸葛亮手里的第二份文书:“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事?”
“和第一份差不多,只是人不一样!”诸葛亮将第二册竹简也交给刘备。
“差不多?”刘备疑惑起来,竹简展开,字数也不多,短短的几行而已。可他还没看完就“噌”地立起来,似喜似狂的神情忽然闪过眉目,他将竹简一丢,仰天长笑。
他拍着被子歇斯底里地号叫:“死得好,死得好!”情急起来,“啪啪”地打着那册竹简,像是在敲着谁的骨骸,“吕蒙,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也有今天,便宜你了。我本还想有朝一日亲手斩了你人头,为云长报仇,你自己却一命呜呼了,老天真是对你仁德!”
挖骨锥心的狠话刀子般扎下,诸葛亮暗自叹息。他知道刘备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没有放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厚。
刘备忽地转过身子,目光像锥子般尖锐:“孔明,我欲发兵东吴,夺回荆州!”
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颤,几乎掉在地上,又听见刘备恶狠狠的骂声:“碧眼小儿,你等着,我定也叫你身首异处!”
“主公,”诸葛亮缓缓道,“发兵东吴,兹事体大,切不可意气用事!”
刘备摆摆手:“我没有意气用事,病了一个多月,我每日都在寻思这事。荆州之失,不可不夺,云长之仇,不可不报,二者皆不能舍,怎不发兵?”
诸葛亮耐心地说:“如今东吴新得荆州,气焰正高,贸然发兵,他们以全力来守,我们无全力以攻,荆州之仇恐难得报!”
“我们也以全力去攻!”刘备似下了不可转圜的决心,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
诸葛亮知道现在想要说服刘备,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劝不了,还可能火上浇油,他婉转地劝道:“主公复仇之心,亮也同感,只是一则东吴势强,必在荆州严守以待,我方东进,师途遥远,以疲累之师对安逸之军,胜败难定;二则东吴已称臣北方,我们起兵伐吴,北方若扰攘后方,我方恐两面受敌;三则我们新丧荆州,再失东三郡,元气大伤,士气低微,臣僚气衰,非假时日不得恢复,不如缓过这一阵,先看看诸边形势,再作定夺如何?”
诸葛亮的分析头头是道,刘备掂量着这三点意见,想了又想,到底是觉得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先看看形势吧。”
诸葛亮紧张的情绪登时松弛了,本想再进几句婉语,却听刘备用不容转圜的语气说:“总有一日要出兵东征,夺回荆州!”
他发着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头,一块块伴着血吞没,那两册文书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乌紫。
诸葛亮忽然觉得透骨寒冷的恐惧。
第五章 谋后世,说服主公杀义子
阳光透进窗格子,地上笼着火,身体却还觉得冷。冬天早过去了,人们都换上了单衣,只有自己还套着绒绒的棉袍,裹得像个圆球。
法正缩在被子里,一面打着寒战,一面就着奴仆的手喝药。药真苦啊,很难才咽下去一口,药液才到胃里,恶心感便泛了上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药,一碗药喝完,眼也晕了,头也沉了,脏腑里翻江倒海,连血液都是苦的。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昏黄的视线里看见家老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主人,军师将军来了,您见不见?”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干脆地说,“见!”
他让一个奴婢给自己披上外衣,身后垫了五个软绵绵的隐囊,随意地将散成稻草似的头发往后一梳,不至于让耷在额上的乱发挡住眼睛,刚刚才忙活完,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诸葛亮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凉得似乎一块冰,再看法正的脸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额上,身子不停地发着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泪:“孝直怎么病成这样……”
法正勉强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争强好胜一生,到头来也难免衰残!”
诸葛亮听他语透悲凉,忙擦了泪,劝慰道:“孝直安心养病,不可存了残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需时日,精心毋忧则为善!”
法正惨然一叹:“天命有终,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为?”
诸葛亮见法正如此好强的一个人,竟也哀叹天命,饶是他性格刚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怆。
法正怅然若失地笑了一声:“我这一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主公那里也没曾去看顾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未尽臣子之谊,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见着主公,代我向他赔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来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刚好了一些,这一两日必定来看你!”
“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尽臣节,反劳君父屈尊看顾,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叹了口气,点点泪光一闪,“法正半生飘零,自负才高,奈何怀才不遇,屡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数年之内青云扶摇,终不至才学东流,是法正终身之福!”
他说得动情,眼泪无节制地滚落,举手想擦,又觉得没力气,任那泪水把一张黄蜡的脸染得湿漉漉的。
诸葛亮从床头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张手绢,轻轻地给法正揩拭:“孝直肝肠,令人感动,主公也知孝直报效之心。”
法正稳住了那伤感的情绪:“孔明今来,除了看病,还有别的事么?”
诸葛亮也不隐瞒,坦诚地说:“有几件事,欲与孝直商榷,不知可会扰了孝直静养?”
法正无所谓地微笑:“说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诀别一样的话从法正的口里坦然而出,让人实堪伤心。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并没有急着说,却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诸葛亮要说机密话,他撑着隐囊摇摇手:“你们暂且下去!”
屋里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个个相连着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留得满屋的热气萦绕。
“没人了,孔明尽管说!”法正有些疲累,却强打起精神。
诸葛亮低声道:“自荆州丢失,云长罹难,主公一直想要兴兵伐吴。亮前番加以劝说,他才暂缓此举,然主公复仇之心整日无消,迟早,他定会整兵出川。”
法正皱着松软的眉头:“伐吴不是时候,目下东吴势旺,又与北方连衡,我们两面受敌,不可轻起刀兵。”
“正是这话,可主公固执己见,很难劝服,阻得了今日,挡不了明日,他这心结一日不解,伐吴的决心一日不消。亮驽钝无能,无计可施,只得来求孝直!”诸葛亮摇着头,眉宇间甚是忧虑。
法正似感觉出诸葛亮话里的深藏意思,疑惑地问:“孔明的意思……”
“孝直,”诸葛亮的眼中萦着深深的真诚,“你与主公虽为君臣,实为挚友,主公性子执拗,固执起来不问皂白,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亮想请你进言主公,以大事为重,暂不伐吴!”
诸葛亮的话诚挚而充满信任,法正许久地沉默着,倏忽一声叹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听我劝,是法正纵容主公。主公素性豪迈,不拘小节,厌烦规矩,法正便破了规矩与他相交,他自然心里乐意,心情舒畅,当然说的话便入了耳朵。其实,”他意味深长盯着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赖的是孔明。”
“可亮若进言,主公不会听,他却会听你的!”诸葛亮真诚地说。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气,略带哀愁地说:“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与君子交当谨小慎微,与小人交可放纵恣睢。主公与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无一不合规,主公与法正交,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帝王之侧,君子与小人同处,庄重与散漫同当,一室之内,一朝之上,阴阳黑白对立,才不失了平衡。”
法正的话发自肺腑,不带任何虚伪掩饰,竟直呼自己为“小人”,诸葛亮大为感动。多年以来,法正跋扈专横,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里却如明镜一样,照出了别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罢,”法正抬起手一扬,又无力地垂下,“我且上书主公,请他暂不伐吴,算作法正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泪水。
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轻轻一握:“多谢了!”
话说得太多,法正的身体越来越困倦,他咳嗽了两声,暂停了说话,凝出了一些力气,又说道:“孔明,我也有一桩事要请你做!”
“是什么?”
法正支起胳膊,倾了身体,抠着字眼艰难地说:“主公进封汉中王时,已册长子为王太子,日后倘若主公克绍大统,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国储君之位至关重要,既已确立,不可偏废。不然,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多少宫廷内乱皆起于储君之位不固!”
诸葛亮越听越是惊心:“孝直,你是说……”
法正昏黄的瞳仁里燃起了阴火似的光,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主公将长公子软禁了,人虽软禁,然门前车水马龙,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可是这样?”
“是。”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并不着急说开。
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测,其志难料,孟达尚为其抱屈,奈他人何!长公子不救危难,坐视荆州覆败,主公却未加大惩,单单软禁而已。听闻私底下腹诽颇多,都道主公处置偏颇,知道看风向的自然会倒过去。”
诸葛亮没说话,神情却肃然凝定,这些日子成都臣僚对刘封的议论他怎会不知道。刘封见死不救,弃城而逃,本是大罪,刘备虽气极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没有大惩,只将其软禁在府。这种近乎微妙的惩处透露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让一干捕风捉影的僚属猜疑重重,私下里还窃议莫非刘备有择嗣之意,不然为何重罪之身却遭轻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众心?
法正看出诸葛亮已明其意,咬着牙齿,声音从齿缝间轻轻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长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带兵,与武将熟稔,能得军心。将来若是有心生变,这萧墙之内,是太子胜,还是长公子胜?”
这毛骨悚然的问题让诸葛亮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寒气仿佛生长的长发,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底。
“孔明,”法正费劲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诸葛亮的手上,“为了主公大业不坠,为将来萧墙不乱,你一定要强谏主公,”他微一顿,眸子闪着阴寒的光芒,一个字硬邦邦地跳出来,“杀!”
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紧紧的,仿佛被冰冷的铁丝箍住,一点也挣不脱。他一直没有说话,内心竟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很慢地点了点头。
法正忽地松开了手:“好了,我们都交代完了……”他长泄了一口气,歪歪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诸葛亮忙去搀住他。
法正摇了摇头:“没事,我还留着力气上书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写,不会误事。”
诸葛亮给他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法正说不出话,躺着只是惨然微笑。诸葛亮越发觉得悲苦,他转身匆忙离开,出门之时,才偷偷抹了抹泪。
他顺着抄手游廊穿过了庭院,还未到大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他愣着不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