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羽扇,轻轻地扣在马谡的手上:“不可妄言!”
他沉思着,郑重叮咛道:“季常,此事干系重大,你具表上告主公,不要在外宣传。”
马良到底是谨慎性子,刘封和关羽的这一段仇怨太扎眼,一个是刘备的螟蛉养子,一个是刘备的义弟。两个人的身份地位都强过自己,处理不妥,倒有构陷嫌疑,反而为自己惹上卸不掉的灾祸。
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做。”
这时,修远推门而入,把粘着翎毛的一封信呈过来:“先生,刚收到的加急军报。”
诸葛亮翻了翻加急军报,不重,却硌手,像一根刺,翎毛拆下来,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撕成两半,毛屑粘着手指怎么也甩不掉。
诸葛亮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军报,羽扇神经质地扬起来,又覆下去,人失魂般呆住了,恍惚听见谁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东三郡,”他滞滞地说,“丢了……”
粘在信上的另一半翎毛脱落了,刚一飞出去,便分裂成细小的屑,像一个破碎的理想。
第四章 吴蜀结深仇,刘备矢志东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鲜绿的新芽像去冬残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头摇曳出冷冽的悲伤。春天的温暖气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里,东君的力量劈不开那坚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间已迷蒙了城市的天空。
诸葛亮踏入汉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让他冷噤不断,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张脸,稍稍挡住来路不明的风。他走到西苑门口,还不曾进去,便见廊下立着一个人。他半垂着头,轻轻哆嗦着手脚,檐下落着细细的水丝儿,也不敢躲避,像个麻木的冰雕。
“军师……”他弱弱地喊,行礼的时候,双手僵得合不拢。
诸葛亮刹那间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门口候着,怎么不进去?”
麋竺擤了擤鼻子,声音抽得像被风灌进了喉咙:“我,我……”泪水滚过他的脸,“没脸见主公……”
诸葛亮心底叹了口气,麋竺是在为弟弟糜芳负罪愧疚。东吴兵犯荆州,麋芳身为南郡太守,居然开城投降,致关羽退无可退,覆败身死。
他深知麋竺心结,温声劝慰道:“子仲毋要自责过甚,主公仁义宽厚,不会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宽心!”
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惭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门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却辜负了主公仁德,害死了关将军……”他把头垂得更低,隐忍的哭声闷在胸中,仿佛透不出的气。
诸葛亮心中恻然,却听见里屋“乒乓”一阵巨响,然后是刘备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又粗又躁,那暴风骤雨般的狂怒中还隐没着另一个人的低语,仿佛躲在灯影里拍翅膀的飞蛾。
“谁在里面?”诸葛亮问门口铃下。
“是公子!”
诸葛亮一惊,原来刘封回成都了!关羽丢失荆州,曹军又趁势起兵攻打东三郡,刘封与孟达不和,两人素生龃龉,各怀私愤,孟达因而叛逃曹魏,仿佛连锁反应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变。刘封支撑不住,只得弃城奔逃,前锋军报刚到,不想几日之后,刘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里的吼声越来越大,凶悍得几乎要将那房顶掀翻了。麋竺听见刘备的怒骂,又惊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层,死命地憋着哭声,喉咙里仿佛拉风箱似的哼哼。
诸葛亮心生怜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体沉疴,需得静养,等主公病愈,你再来请安,可好?”
麋竺知道,诸葛亮是想让自己避过风头。刘备正在气头上,对儿子刘封尚且詈骂相加,何况是叛臣的兄长?他没有反对,嘶哑着嗓子说:“麻烦转告主公,竺在家日日斋素,为关将军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愿受主公责罚!”他没有说下去了,擦着眼泪一步步离开,佝偻的背战栗在风雪里,像一节垂死的枯木。
诸葛亮惆怅地一叹,握在手里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划得掌心生痛。他轻轻地走进了门,却没有立刻走入暖阁,只在外间停下。
暖阁内的骂声越来越大,声音仿佛山洪暴发,冲得耳膜哗啦乱响:“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砰!”有什么硬物被掷下:“你二叔几次飞书让你发兵救援,你却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二叔兵败麦城,无路可走……”骂声带了惨痛的哭腔,颤颤的让人的心发酸。
有很低的说话声嗡嗡地飘起,似乎刘封说了什么,刘备的声音又炸开了:“扯淡!什么山郡初附,不可动摇?是你二叔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纵然你发兵驰援,东三郡便会丢么?你救得你二叔,凭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山郡?荆州丢失,你二叔……”声音哽咽地顿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势攻打东三郡,你知不知什么叫唇亡齿寒?没有荆州为声援,汉水上游的东三郡凭什么抗格曹操?你和孟达不和,逼得他叛逃,把东三郡都丢给了曹操!你一不该不救你二叔,二不该逼反孟达,三不该弃城当逃兵,身负重罪,还有脸来成都见我,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谢罪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仿佛钢鞭一样着力打下,刘封应答的声音更低了,断断续续仿佛临终之人的垂死呻吟,刘备的怒声再次掐断了他的辩解:“丧师辱君,背信弃义,你还算是个人吗?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不用认我这个父亲,你立刻负罪前去有司,自系牢狱!别让我再看见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声音刺得耳朵难受,一声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顶:“滚!”
暖阁的门被狠狠撞开,刘封紫涨着面皮冲了出来,眼里含着委屈的泪花,也没看见诸葛亮,咬着牙齿跑出了门。
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刘封撞开的小门吱嘎吱嘎地来回扇动,他立在门后,正在踌躇该不该进去,晃动的门被人轻轻一推,走出来背着药箱的医官。
诸葛亮忙问道:“主公的病怎样了?”
医官参礼一拜,面露忧愁地说:“主公连日高热,小的给他行过针,热度已退了。但身体疲乏虚弱,又不肯进食进药,长此以往,身体吃不消,唉……”
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关羽战死,刘备悲痛难当,遂大病不起。心里因郁积了痛悔相加的气,多日不得开解,痛苦压得刘备百般愁烦,只有糟践自己,用这种自虐之法割去心头的痛瘤。
他想着很是难过,低声叮咛道:“先去煎药吧。”他紧紧一捏羽扇,轻悄悄地走入了暖阁。
阁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火,火焰滋滋地爆开出耀眼的红花,一地里跪着大气不出的内侍宫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着粉碎的香炉、玉佩、碗碟,两个内侍小心翼翼捡起碎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刘备半卧在榻上,手心里死命抓着被褥,似乎余怒未消,因怒而发红的脸渐渐苍白下去,闪着泪光的眼睛里深含着泛滥如潮的悲痛。
有内侍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说:“主公,请进膳!”
没听见说话,只见刘备扬起手臂,将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浓浓的米粥绸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声大喝:“滚!”
满屋的内侍宫女都吓黄了脸,可没一个敢真的离开,只是把头埋在肩膀之间,浑身打着哆嗦。
“主公!”诸葛亮轻轻地唤着,无声无息地在床边跪下。
刘备愤怒的神情霎时变了,犹如被清水稀释的浓色,他怔然地称呼着:“孔明……”
诸葛亮一字一停,一声一凝:“亮请主公不要再糟践自己!”
刘备把脸缓缓地转了过去,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背对着诸葛亮,抽泣的声音很哀很痛:“当初我若不答应云长便宜行事,他就不会调走江陵守军,东吴又如何能轻易拿下江陵,他便不会、不会……”
诸葛亮听得伤感,他镇定着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须自责?东吴觊觎荆州之心从未消亡,纵无调兵之举,他们也会赚取荆州。这次是吕蒙使诈计,骗了云长,非主公之咎!”
“不……”刘备摇着头,声音像上下起颤的扁担,“云长自来听我的话,从来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若是起初不应允他,他就不会疏忽大意,荆州便不会丢……他更不会、不会死……”说出这个字困难得像从烈火中摸出一颗心,让他的灵魂都烧成了烟。
“云长死了……”他凄凉地喃语着,“可恨孙权贼子,让他身首异处,还把首级送给曹操邀功,云长英雄一世,末路之时却连全尸也保不住!”
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长出血淋淋的大树,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个身体都占满了。
刘备仰起头,胸腔里迸发出一声悲号:“云长,你听了大哥一生的话,为什么最后就不听话了?我让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宣泄,他抓起枕头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诸葛亮跪向前,他大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责了!”他重重地磕下头去。
刘备怔怔的,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蒙眬的视线里犹如一片半衰的叶子。他紧紧地抓住被单,把脸狠狠地转向里边,泪水肆虐不休,可他没让自己哭出声。
“孔明,你先出去吧,让我静静、静静……”声音沉甸甸的,仿佛逐渐沉没在坟墓里的一颗心。
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无法强力扭转的,伤心至极的刘备听不进任何劝诫,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倾诉衷肠。他只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晕眩犹如黑布蒙面,他险些一头栽倒,拼着胸中的一股气,他坚韧地挺住了身体,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争辩的话都没说,倒退着,倒退着,刘备的背影在视线里犹如扁舟荡漾,直到走出大门,那飘摇的背影仍在脑海里久久不去。
软绵绵的雨丝静悄悄地扑落,他在寒气四溅的庭院里潸然泪下。
世间苦痛,或皆如此。
他长久地没有动,雨丝儿萦绕着他,寒风摧折着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独生长的青松,一任风霜残损,一任岁月磨砺,悲壮、坚韧而永恒。
西苑外的长廊上似乎跑来一个人,脚步声隆隆如波涛奔腾,跑得近了些,看见他挂满了泪水的脸上盛着焦虑和悲痛,络腮胡子上缀满了雪花。
是张飞!他从阆中赶来了!
犹如被忽然而至的阳光照耀,诸葛亮的精神一振,仿佛刹那之间到来的希望,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他大声呼道:“翼德!”
张飞奔到他面前,哑声道:“军师……”他抓着诸葛亮的胳膊哭了起来。
诸葛亮拍着他的背,又伤心又欣慰:“翼德,你总算来了!”
“军师,二哥,二哥……”张飞哭得说不出口。
“我知道的……”诸葛亮流着泪,轻轻挽了张飞的手,连声说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飞抽泣着不成声:“大哥呢,他怎样了?”
“他病了。”说起刘备,诸葛亮不禁语调低沉。
“病了,严重么?”张飞焦急地问。
诸葛亮哀叹着摇头:“他深责自己当日不该应允云长调兵,为此负疚终日,大病不起,水米不沾,汤药不进,一心糟践身体,谁劝也没用!”
张飞懊恼地一顿足:“这个傻大哥,二哥的死与他何干?分明是东吴阴毒,害死了二哥,关调不调兵什么事?”
诸葛亮收了愁音,凝重而认真地说:“翼德,现在只有你能劝主公,主公与你们桃园情深,非兄弟不能慰心。不然,主公再这样下去,臣僚何托,社稷何托?”
张飞拧着两道黑眉,泪痕斑斑的脸上溢出坚贞的光芒,他紧紧一握诸葛亮的手:“军师放心!”
他猛一撒手,大踏步朝前走去,诸葛亮回转身,只见那雄壮的身姿阵风般卷进了房门,身后扬起的尘埃久久不落。
“大哥!”张飞的喊声犹如春雷滚滚。
像是撞倒了香炉,又或者是踢翻了巾架,暖阁里的刘备大叫了一声,听得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话,刹那间,悲惨的哭声爆发出来。两个男人的号哭犹如开闸的洪水,狂呼着奔向容纳世间痛苦的海洋。
诸葛亮的心被这哭声震痛了,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倚在门廊下,望着雨丝在寒风中飘荡,被王府飞檐阻断的天空漏出一线光,仿佛英雄驰骋时挥出去的马鞭,虽然旅途艰难,却始终锲而不舍。
※※※
太阳出来了,阳光隔断了云的流翳,为人间洒下一片青葱翠色。
诸葛亮轻轻走入王府寝宫,白羽扇覆着两卷文书,虽不沉,却滑溜溜地似摸着两条蛇。内寝里微微侵冷,倒不及外边暖和,刘备半倚在枕上,腿上摊开的书也没有看,却一直在和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说话,那是占梦赵直。
“主公!”诸葛亮参礼道。
刘备点点头,示意他稍等,转头对赵直道:“昨夜孤梦乘龙入水,俄而水干落井,惊而寐之,可否一解?”
赵直不假思索地说:“大吉。”
刘备半信半疑:“当真?”
“龙为九五之象,入水方能游刃有余,是为至贵之兆,不吉为何?”
“那,水干落井又应在什么事上?”刘备追问道。
赵直微微迟疑着,含蓄地说:“蛟龙入水,可为大贵大吉,而物极必反,一朝飞龙在天,也当思亢龙有悔,这是上天告诫做梦者当谨慎行事,便可保有一世富贵。”
刘备沉默,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多承吉言。”
他认真地说:“元公,孤想请你入公门,望君不辞!”
赵直委婉地说:“多蒙大王延请厚恩,但赵直素性粗率,才能鄙陋,公门事务猥多,礼秩繁琐,恐身登官阶,不堪仕任,辜负大王任才之心。”
刘备明白赵直不愿出仕,他也不强求,思量道:“无妨,孤准你白衣入公门,不登官阶,既不违了元公素志,也能让孤随时咨诹一二,可好?”
赵直虽为难,但他知这是刘备可以妥协的底线,不得已只好接受了:“这样……直勉力为之,但恐有误大王之处,望大王宽恕!”
“你放心,孤能得元公首肯,已很欣慰。”刘备和气地说。
赵直因见诸葛亮一直候在一边,知道有君臣公事要谈,便告辞离开。
刘备这才看向诸葛亮:“孔明有事么?”
诸葛亮先不答,却笑道:“主公气色好多了。”
刘备不禁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是么?”他涩然一笑,似对自己的身体好转并不感到兴奋,招手让诸葛亮坐下。
诸葛亮也不坐,羽扇搭在臂上,掩着两卷文书:“有几件事,第一件,亮想让主公见一个人!”
“见谁?”
诸葛亮徐徐地说:“主公重病之时,此人无日不来问候,但因心存愧疚,不敢擅见主公,只能守门而泣。他还在家为云长设了灵堂,日日斋素哀哭,以表咎心。”
刘备落寞了神情,他已知道了诸葛亮所指何人:“是麋子仲么?”
“是他,”诸葛亮颔首,“他这会在门口,主公见他么?”
刘备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诸葛亮折转身走出了内寝,不过一刻,他再次走了进来,后面却跟着麋竺。麋竺勾头躬背,脚底下像打蜡一样,一步一滑。
“子仲!”刘备的声音微微沙哑。
听见刘备呼唤自己的声音,麋竺像从深海底忽然浮出,他打了个激灵,“噌噌”跑前几步,扑通跪在床边,把头重重一磕,哭着喊道:“主公!”
刘备伸手去拉他:“别哭别哭,起来吧!”
麋竺不肯起身,他抽噎道:“竺有罪之人,不敢受主公不拜之恩!”
“你有什么罪?”刘备微微责怨。
“麋芳叛城投敌,害得关将军身死,枉受主公没世之恩,不思忠心回报,做出这等滔天之举,非罪而何!”麋竺说得痛心疾首,眼泪染湿了身前的一大片。
刘备叹声慰藉:“麋芳是麋芳,你是你,兄弟罪不相及!”
“可麋芳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