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火井水井数目相当,两井可互助之。”
“怎么说?”
“火井出火,水井出盐,用火井之火煮水井之水,一斛水可得四五斗盐,若用柴薪煮盐,则一斛只得两三斗,因有火井助力,盐利可增两倍。”
火井噗噗地吐着赤焰,看得久了,眼前浮动着明亮的黑影。诸葛亮稍稍偏过头:“临邛有火井与水井正好相配,用火井煮水井之盐,借助天力,大省人力。”
“恐怕只能省一半,”王连道,“有些火井敞口太大,纵广有五六尺,火力不免受损,时断时续,既不好支盐具,又不能连续煮盐。”
诸葛亮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把井口改小一些吧,天力缺损,人力何不补之?”
王连认真地思考着:“嗯,好,我去想想法子。”
“火井之火本强于常火,除可用来煮盐,也可炼铁。”诸葛亮转脸对司金中郎将张裔道,“君嗣以为如何?”
张裔忙道:“军师所言甚是,我也正想这么做。”他本来极白,像一只白葫芦,因身处在喷火的火井边,受不得那炽热,豆大的汗珠子在白生生的眼皮上粘着,乍一看,还以为他掉着凄惶的泪。
诸葛亮叹道:“临邛盛产铜铁,铜山铁山遍布,当年文帝将临邛铜铁山赏给幸臣邓通,邓通却赁给卓王孙,岁取千匹为赁金。后邓通钱流通天下,卓王孙也因此赀累千万,富可敌国。”
“卓王孙?”修远悄悄地嘀咕着,“好耳熟的名字。”
张裔笑嘻嘻地说:“卓文君听说过么?”
“知道,和司马相如私奔的女人。”修远说起这段历史风流掌故,露出义正辞严的神情,“不合礼,纵是才高八斗,拐走人家女儿总是不好。”
张裔心底里嘲笑他固守道德,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卓王孙便是卓文君的父亲。”
修远恍然大悟,他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原来司马相如凤求凰,是看中卓王孙家的铜山,他好深的谋算!”
顿时,笑声像喷火般肆虐开去,王连抹着泪花儿,哎哟地笑岔了气:“修远小哥果有识见,真真戳穿了千古佳话,至此后,如这般的美谈,皆不可信也!”
诸葛亮温和地斥道:“偏你嘴多,诸位大人在议正事,你却说甚不着边际的混话!”他收敛住神色,语重心长地说,“卓王孙假邓通之力而豪富,以国家之赋中饱私囊,私库膨胀,国库虚弱,富家获益,民利单薄,故而盐铁铜诸物必须官有,断断不能归私门。”
众官吏都敛了笑,一片认真的附和之声。
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拂向王连和张裔:“你二位虽一人司盐,一人司金,然皆为五金官长,该当精诚合作……嗯,临邛遍布铜铁山,铜铁皆可制兵,如今边域不宁,铜铁采制都得用起来!”
张裔笑得软绵绵的:“这个自然,既是军师提到制兵,我倒是想起一个人,若能用他助军冶兵,事半功倍。”
“谁?”
“蜀中制兵能手蒲元。”
蒲元的大名和事迹,诸葛亮早有耳闻,他是巴蜀一带闻名遐迩的制兵大师。传说他锻造刀剑的工艺有如鬼斧神工,可远媲春秋时的干将莫邪,若能得蒲元襄助冶炼兵器,自然会大赞军功,诸葛亮点首道:“君嗣所荐甚好,我当向主公言明。”
那火焰慢慢缩小了,汹汹余威却还在井边徘徊,仿佛贪婪的舌头,因留恋光明的甜味儿,久久地不肯回到黑暗的深洞中去。
※※※
方正的成都城像敦实的脸庞,少城是精致的左脸,大城是憨厚的右脸,合起来四四方方,分开看却不对应。郫江是绕着脖子的丝巾,检江却是锦绣腰带,两条江都在腰际结出活扣,两江之上横跨着七座桥,相传为秦代蜀郡太守李冰主持修建,以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分别是冲治桥、市桥、江桥、万里桥、夷里桥、长升桥、永平桥,历史久远的桥梁像七位不张扬的勇士,静静地保护着成都的锦簇富庶。
皂盖马车从江桥上辚辚压过,缓缓地进入了大城南门。修远趴在车板上,虽在张望着成都城的满目繁华,却还在回想临邛火井,脑子里不时跳出一朵嗞嗞响的火花儿,像一只油焖的耗子。他在意识里伸出一只手摁了摁,又从指缝间蹦跶而起。
他扭过脸来,身旁的诸葛亮安静如渊深的古井,白羽扇放在膝盖上,手上捧着一卷王连写的《益州盐铁考》,有时翻开,有时放下思考,全然不知身处在闹市街头,也不知膝上的羽扇正慢慢地滑了下去。
修远悄悄地捡起羽扇,没敢打扰诸葛亮,他蓦然发现诸葛亮好像生了白头发,鬓角有浅浅的银色从耳际滑向发冠。也许是车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柔软的白光,那白光是绝情的刀,车厢偶一颠簸,便跳上诸葛亮的脸,在他的眼角划下川字细纹,仿佛忧心忡忡的泪痕。
修远想这一定是错觉,先生才三十七岁,怎么会就老了。可他越看越觉得那白发和皱纹是真的,他心里涌出难过的泉水,恨不得把那白发拔掉,让皱纹长在自己脸上。先生永远不会老,在他心里,先生永远是当阳的血雨腥风间救赎绝望的动情微笑,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那白衣羽扇的优雅一如当初地完美,永恒如一句不会更改的誓言。
“你老盯着我作甚?”诸葛亮轻软地说。
修远吓了一跳,他像被窥破了坏事的小童,局促地缩了一下,将羽扇还给诸葛亮:“先生,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诸葛亮将文书一卷,拿过羽扇轻轻一挥,玩笑道:“我背后有眼睛。”
修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偷偷地打量诸葛亮的鬓角,着实想将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心里痒痒的,意识里已调好了浓墨给诸葛亮染头发。
马车停了,诸葛亮举起羽扇敲了他一下:“小子今日古怪,被火井吓着了不成?”
修远憨憨地一笑,陪着诸葛亮走入左将军府,迎面来的亲随急惶惶地说:“军师,主公正找你呢!”
诸葛亮点点头,急急地走到正堂内,刘备和法正并肩而站,对着的墙上垂着一面硕大的地图,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刘备招招手。
“第一件,”刘备把一封信递给他,语调略有些沉重,“是件丧事。”
“丧事……”诸葛亮惊愕,信拆开了,是关羽从江陵寄来的。信里说的是东吴镇守荆州的鲁肃已在十天前于陆口病故,东吴遣了使者来荆州报丧。
信在一瞬间像被海水打湿了,变得重不可承。诸葛亮觉得眼睛有一些疼,许是案查临邛火井时太久,虹膜中还残存着灼热的火影,视线一瞬间竟染了白雾。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温和严谨,急公好义,始终坚持交好西蜀的鲁子敬原来已不在这世上了。
“孔明节哀。”刘备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
诸葛亮感激刘备的体恤,他镇定着心神:“主公,我们该遣使往江东吊丧。”
“我也有此意,”刘备一声惋叹,“可惜了鲁子敬,皆因他竭力维护,两家联盟方数次于濒绝处起死回生。”
诸葛亮想起鲁肃之死,一方面惋惜朋友的没世,一方面又为孙刘联盟的前途生出隐忧。毕竟江东臣僚中,能像鲁肃一般力挺联盟者实在是寥若晨星,他又看住那封信,用不畅爽的语气说:“接任鲁肃的人……是吕蒙。”
吕蒙!这个名字他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漩涡,也许不止他,刘备也对吕蒙很敏感。两年前,正是他率兵夺下荆南三郡,颇让刘备的心里梗了好些日子,吕蒙在江东阵营素有强硬派之谓,他和坚持结盟的鲁肃不一样。东西平分荆州后,鲁肃镇守之地与关羽所镇之地疆域临界,关羽自负骄傲,素爱陵人,鲁肃为了孙刘联盟,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善加抚慰,以求欢好,孙权对此很为不满,称鲁子敬为盟友之情背弃忠义之节。如今江东的荆州守将换成了吕蒙,他能容忍关羽的跋扈么,能将联盟的旗帜持之以恒地打下去么?
诸葛亮陡然生出天下从此无子敬的悲哀感,他再看了一遍关羽的来信,竟生出了荒唐的妄想,希望关羽能在信中提及江东换将后,他会相机采取新的应对策略,可翻来覆去,也只看见平淡的叙述之言。除了对鲁肃的死,关羽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哀悼之情,对吕蒙接任一事言之甚略,像是谈及寻常茶饭小事,他不禁提吊起一颗心。
“吕蒙接任鲁肃,他和鲁子敬不同,主公可去信云长,请他务必着意。”诸葛亮放心不下,到底要向刘备寻得支持。
刘备对吕蒙印象太深刻,不可不有防备心:“我知道,我会提醒云长。”
他收回那封信:“这件事先搁下吧,第二件事……”他却不说,把目光望向法正。
法正领会得,他举起手,轻轻覆在那面大地图上:“第二件是为汉中。”
诸葛亮望向那面地图,目光在山川河流间缓慢过渡,这是很详实的秦陇巴蜀舆图,他从汉水的源头一直摸索看去汉水入江之处,已明白了刘备的心思:“主公欲取汉中乎?”
还是法正说道:“曹操自夺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徒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自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以有内忧也。近两年之久,汉中屯守不变,曹操仍无南略之谋,莫若因其疲敝,举众往讨,则必克之。克定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有此三可,殆天授也,时不可失!”
俨然法正已是深思熟虑,讲述汉中之役毫不磕巴,想来他也对刘备作了更详实的谋划。诸葛亮在心里细细地考虑了一番,说道:“我们自得益州,三年以来,励精图治,益州大局已稳,后顾可无忧。汉中为我益州咽隘,不可不夺,亮也认为,此时应夺汉中!”
两位心腹谋臣都赞同夺汉中,刘备本来还梗着的顾虑释怀了,他一巴掌拍在地图上:“好,我便向曹操夺了这块土!”
诸葛亮打量着汉中舆图:“夺汉中虽势在必得,但不可小觑,需细细谋划,该如何进军。”
法正沉着地说:“可兵分两路,”他在地图上西面滑了一条线,“西路由张将军、马将军率领,沿陈仓道北上,进驻下辩,一为策应汉中主力,二为阻击陇右援军,”他又迅速滑向右边,“东面则由主公亲自率军,自金牛道北上,攻占阳平关,抢关入平!”
刘备频频点首,他点点陈仓道沿途的要隘:“西路还可相机占领武都、阴平,以为拓展陇右战场。”
对夺汉中,法正还有更大更深的谋略:“主公,汉中夺之不难,但唯夺汉中尚不足!”他翘起拇指摁在地图上,顺着汉水的流势向东而滑,“还有这里!”
刘备盯住法正的拇指,那是汉水下游的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东三郡?”
法正敲敲地图:“对,夺取汉中,再夺东三郡,打通汉水,则汉水以东为我所有。守住此要隘,便可隔断雍凉,西平关中,东逼中原!”
刘备被法正的天才策略激动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像烈火般喷了出来,他忽然把手扫向荆州:“再令云长北上襄樊,与汉水连成一线,则荆州自关中之地尽在掌握,可由此两路出兵进抵中原!”
这是法正也没有料到的惊世之举,他怔着,像是忽然吞下一块大软糕,暂时还消化不了。诸葛亮却听出刘备这是在践行隆中对,可他竟不以为振奋,反而担忧起来:“主公,是不是太急了?”
刘备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是急,是不能再等了。”
诸葛亮刹那间发懵,忽然间就明白了,五十七岁的刘备敏锐地捕捉到韶华匆匆的衰败感。他已不再年轻,若是一日复一日地等待下去,到得哪一日年衰力竭,拉不动弓,骑不得马,上不了战场,指挥不了千军万马,只能像个废物般蜗居在安乐窝里苟延残喘,等着死亡来敲门,成就功业的英雄梦想只能如水东流。他不想把弥补遗憾的艰难留给后人,他想在有生之年完成隆中对的伟大构想,哪怕这会被后世人认作是一场不计退路的豪赌。
诸葛亮想明白了刘备的心思,竟在那复杂的情绪里嗅出一丝软弱的感伤,他本来想劝刘备谨慎,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像浮萍般任由自己无根漂流。
刘备把目光重新放回汉中:“先夺得汉中再说吧。”他举起手,仿佛一片远道而来的云,扣在汉中盆地团圆的脸颊上。
※※※
刘备写给关羽的信从水路运到江陵城,信检沾满了长江的水汽,滑溜溜的像一段放不下的心事,握住了很是黏手。
关羽拿着信便笑起来:“大哥太小心。”
“大伯父说些什么?”儿子关平好奇地问道,他是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和神采飞扬的关羽比起来,显得温柔敦厚。
关羽一面把信转给他,一面笑道:“他说了两件事,头一件,让我们备办军务,待汉中克定则北上襄阳;另一件,让我谨防吕蒙,”他仰面一哂,“区区吕子明,大哥何以如此忐忑!”
关平细细读了一遍,寻思道:“既是大伯父叮咛,父亲还是当心为好,前番奇袭荆州的便是这吕蒙,这人工于心计,怕当真不好对付。”
关羽捋了捋须,信心十足地说:“无妨,我自然理会得,而今之计乃在备战耳。将来若是出兵襄樊,我留重兵屯守江陵,他吕蒙纵有夺荆州之心,能奈我何!”
“倘或他日出兵襄樊,父亲应遣慎重人屯守江陵。”关平小心道。
关羽念道:“谨慎人么……”他闲适地挽了挽手腕,“麋芳今为南郡太守,江陵是其掌辖,不用换人了。”
“要不要请命大伯父,多加人手拱卫后方?”关平总觉得不放心。
关羽不在乎地摇摇头:“我为专阃之将,当有便宜之权,何以事事请命君主?既烦忧君心,又有尸位素餐之嫌。不过让麋芳守城而已,也不用他冲锋陷阵,立功建业,倘或有轻忽之举,吾以军法惩戒,其当知晓利害!”
关平很想再进言,心中像横亘着一根尖刺,拔不得,又消不掉,可他太了解关羽,他这个骄傲得把天下英雄都当作粪土的父亲,一旦做了决断,便是费尽唇舌,也不能改变他执拗的心意。关羽的心仿佛覆地之水,泼出去,谁能收得回来呢?
他又看一遍刘备的信,刘备的用词很委婉,字里行间渗着一股子兄弟亲昵的寒暄意味,很少申饬训诫,也难怪关羽不当回事。出于多年在颠沛流离里陶冶出的生死情分,刘备很少对两个义弟说重话,至于惩戒更是几乎没有。荆州底下的官吏私下议论左将军过于宽纵关羽,越发宠得他飞去了云霄之巅。
关平想起刘备刚夺得益州的那一年,关羽听说马超降服,因马超之名威震天下十数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关羽当即坐不住了,写了一封信去问诸葛亮,他和马超谁更具才干,诸葛亮回了一封信给他,称:“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关羽得信大喜过望,拿着信到处展览,一时,荆州上上下下皆知诸葛亮夸赞关羽比马超强。对此事的议论持续了大半年,有人说关羽该当此誉,有人说这评价贬低了马超,也有人说诸葛亮机诈,摆明了是和稀泥。可关羽才不在乎诸葛亮是不是用心机,凡是夸他的话,哪怕是一捅即破的虚词儿,他也会欣然纳之。
其实,从刘备到诸葛亮,从益州左将军府到荆州公门,都在宠关羽。他被众人的赞美捧上了得意的巅峰,人已身在云深雾罩间,却不知下一步是福是祸。
关平把信轻轻放下了,古怪的隐忧像泪一般在心头潺潺流淌。他怅然地望向窗外,长江的涛声分开了弥漫天地的薄雾,仿佛一柄不安分的利剑,陡然间刺破了荆州那沉酣的恬淡。
第十九章 坐镇后方诸葛稳民心,久攻不下刘备求援军
日中时分,左将军府来了一位陌生人,瘦小干瘪,像是长年脸朝黄土的老农。年纪却也不大,黑炭似的脸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五官在那壮阔的黑色里失了清晰的弧度,只有两只黄豆眼睛贼亮,像泥沙里跳出的两颗发黄光的玻璃珠,因是罗圈腿,走起路像总在地上写一撇。侍从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