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交易的地方,你若有心,明日日中,我们在凤凰楼见。”
“好!”修远回答得很干脆。
那人拱拱手,匆匆去了,修远愣愣地待在原地,只觉得连那脑髓也崩开了,数不清的念头飞出来。他猛地想到要去找诸葛亮,拐弯冲了出去。
这时,整个市场却是嘈杂更甚,一队又一队巡城士兵横冲直撞,一面请百姓离市,一面严令各家商贩关门,原来是在封市。有惦记着那瓮豉没买,赖着不肯走的,巡城士兵把刀一横,说不走的立刻抓去蹲大牢,有敢违抗的,便是暴力抗法,当以谋反定罪。
诸葛亮和赵云却已不见了踪影,连那被围攻的市长令也一并消失了,修远心里焦急,匆匆往市门外赶去,周围全是被巡城士兵赶走的百姓,怀里抱着羊,肩上扛着鸡,一片声的都在大骂:“龟儿子的荆州客,封你娘的市!”
有人插嘴道:“听说是那个什么诸葛下令封市的,这人疯魔了不成,故意和我们作对!”
“龟儿子的诸葛亮!”
修远听得有人骂他家先生,很想抓一块砖拍在他脸上,可事情紧急,他不能和人逞口舌之能,只得强忍住这口怒气,冲出市场。果见诸葛亮和赵云站在对面的街口,旁边立着那衣冠歪斜的市长令,正满脸委屈地向诸葛亮诉苦。
“先生!”修远慌里慌张地呼喊。
诸葛亮颔首,示意他待会儿再说,因对那市长令说:“那卖谷的主家是谁?”
市长令呜咽道:“刘洵。”
诸葛亮的眉峰不为人知地一弹,他仍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酌情宣教各家商户,若有要事,我再寻你。”
市长令不放心地说:“请问军师,何时开市?若是封市太久,恐怕激起民变。”
“我知道。”诸葛亮只有这三个字,市长令没奈何,行了一礼,揣着沉重的担忧去了,诸葛亮这才把目光望向修远。
修远连比划带说,把适才那一幕叙述了一遍,末了,他说道:“先生,我约了那人明日日中交易,咱们顺藤摸瓜,把他们一锅端了!”
“小子做得很好。”诸葛亮赞道。
赵云恼恨地说:“真没想到,抢走的府库藏帑居然被拿来做黑市交易,这还了得?如此下去,金银市价飞涨,物价还不得涨到天上去?只有穷竭百姓,这帮混账东西,太可恨了!”
“尚有豪强之家囤积居奇,坐待物贵,”诸葛亮冷声道,“这是他们的谋算,抬高金银市值,人皆有趋利之心,士兵们身负重利,焉能不舍命奔赴?他们却囤货不售,烈火里还要加一把柴薪,久而久之,激起民变,我们要么被赶出益州,要么与他们妥协,为他们驱驰。”
一桩麻烦没解决,更多的麻烦接踵而至,赵云也觉得棘手难办:“可而今市无余货,百姓要讨生活,自然要入市交易,总不能一直封市吧?”
诸葛亮凝神道:“子龙所言极是,市无余货是大忧,容我想一想。”
“还有,”赵云道,“这趟巡查,我发现益州交易甚是混乱,你看看。”他摸出几枚刚刚从市场上寻来的铜钱,轻重感觉不一,而且肉上的文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竟像是从不同的模子里铸出来的劣币,既不足重,也不足色。
“益州应有私人铸币。”诸葛亮确信地说。
“哦?”
诸葛亮徐徐道:“益州多地有铜山,先汉文帝曾封赏邓通数座蜀郡铜山,以致邓通钱流行天下,可知益州铜山遍布。刘璋父子在时,文法软弱,便有求利之徒挖山出铜,私自铸币,好肉模糊,不合度量,却因轻钱所费较少,故而民间趋之若鹜!”
赵云拿着声音说:“一定要将铸币收归官家,军师可上言主公,严禁私人铸币!”
诸葛亮思忖道:“平准之事,我虽略知,却不能想出良策。但有一人身具桑弘羊之才,若是主公能用他,应可平抑物价。也许,还可弥补库藏之不足。”
“谁?”
“刘巴!”诸葛亮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
※※※
“咚!”张飞重重地一跺足,抖得地板摇荡,房梁屋椽也跟着晃动,仿佛这房子即将坍塌成一堆残砖废木。
“他刘巴什么东西,我好心好意去他家请他做客,他倒好,把我当傻子似的晾在一边,还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气我,阴阳怪气,鸟!”
刘备倚着窗,琐文窗格外细雨正斜斜飘下,风吹得檐下的铁铃叮咚清响。
“什么玩意儿,当日在荆州时,不识时务,为曹操当个狗屁说客,事不成,又逃去交趾,再投刘璋。刘璋卷铺盖滚蛋了,他穷途末路,是大哥收留了他,不计前嫌,给他口吃食。他不知感恩,竟敢羞辱我!这口气老子憋不下去!”张飞的吼声像炸在房顶的鞭炮,响起来便是震耳欲聋的不罢休。
“活该!”刘备忽然骂道。
张飞被骂得一愣:“什么活该?”
刘备瞪着他:“谁让你去找刘巴,他本来就是个狷介狂生,不通人情,你硬要把热脸贴上人家的冷屁股,不是活该是什么?”
张飞腿跺得更响了:“我不就是听你的话,什么多结交朋友,不要计较昔日仇怨,能得其才是为善者,所以才去结交刘巴,想给你揽才。我怎么晓得他不是个东西,给脸不要脸!平日里被那帮眼睛长在天上的益州耆老气,如今还要被一个曹操的旧臣气,这成都怎么到处都是令人可气的人,有什么意思!”
提起益州耆老,刘备也觉得烦躁:“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什么刘巴,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这里池小,容不下他这条金龙!”
张飞马了一张脸:“大哥,我自从来了成都,没一天心里舒畅过,总是憋闷得很,整日价就是受气!”
刘备闷闷地叹了一声:“憋闷,谁不憋闷……”
“再这么憋闷,我回荆州算了,益州这个鸟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张飞赌气道。
刘备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回荆州,你小子不要犯混!”
张飞拍着大腿叫道:“我就是想回荆州,我想二哥了,有二哥在,谁敢欺负咱?你就是个软骨头,处处要顾大局,申大义,只会让兄弟受委屈!”
“混账!”刘备怒道,捡起书案上的一支笔砸了过去。
张飞扬手接住,大喊道:“好,我明天就回荆州,我去找二哥,他是条硬汉子,才不似你一样没劲!”
“你敢回荆州,老子剥了你的皮!”刘备咆哮着,举起一方砚台作势便要掷向张飞。
张飞见惹火了刘备,到底心里发虚,跳起来便朝门外跑。刚跑出门,身后的两扇门兀自哐当当乱撞,只听见“乒乓”一声碎裂响动,脚后跟被碎片撞得生痛。面前似乎站了一个人,模糊得像一片白雾,他既未看清楚是谁,也不敢逗留,撒腿往外奔逃,一面跑一面顶嘴:“我就回荆州,你打啊,你去荆州打我啊!”
“混账东西!”刘备又抓起一册竹简,用力地掷向门边,竹简在空中散成了三段,划着凌乱的弧线扑向了门。
“呀!”门口有人惊呼。
刘备听着声音不对,心头顿时一跳,定睛一看,门首立着的哪里是张飞,却原来是诸葛亮,一只手横在脸上,散乱的一段竹简从他胸口哗地掉落。
“孔明!”刘备惊住,快步奔去,“砸哪里了?让我看看!”
“还好!”诸葛亮摇头,“这竹简很轻,没事的!”
刘备打量了他一番,便啐道:“张翼德那混账说混话,耍小孩子脾气,我教训他来着……孔明有事?”
“有三件事。”
“你说。”
“第一件,亮知主公欲以成都桑田封赏功臣,亮恳请主公收回成命!”
刘备没料到诸葛亮说的第一件事竟是驳回封赏,他解释道:“按功行赏,本人君之恩,加恩于臣,何错之有?”
“孰恩可加,孰恩不可加!”诸葛亮切切道,“滥恩无度,是为无恩!刘璋暗弱,正为其文法羁縻,赏刑滥施,致使君臣之道陵迟,陈斧钺而人不畏,班爵位而物无功,主公怎能重蹈刘璋覆辙!主公自得益州,便频繁赏赐功臣,上一回将府库藏帑分赏告罄,这一回又是赐田地,主公是要把这巴蜀沃野当作私财统统分割了么!”
刘备沉默良久,一声长叹:“孔明忘否,那年,不得已去晁家借贷,你不吝其身,作保为我借来军需。我当时说,若有朝一日刘玄德得成基业,一定还你这个大情,所以我才频频赏赐。我欠孔明,欠群臣部将太多,而今手中有财可分,怎能悭吝而不广布恩德,以弥补我多年对你们的亏损。”
诸葛亮一阵感慨:“主公的心意,亮已知道,可诸葛亮若受主公恩赐而昧心不谏,便是不忠;一心讨赏而不顾社稷伤损,便是不义。一个不忠不义的诸葛亮,主公会想要吗?推而广之,若群臣部将为争厚赏而罔论公义,坐看基业溃残,不伸急援之手,主公会欣赏这样的臣下么?”
刘备被问得一颤,视线里冷静决然的诸葛亮,让他不能硬起心肠,他不再争持,缓声道:“好,容我想想吧。还有两件事呢?”
“第二件,如今国库空虚,梓潼遭涝灾,农户受损,成都却发不出赈灾钱,我们手中所存财帑不足,兵民皆难给养。再者,而今物价腾贵,市场匮乏,豪强之家操纵金银市价,士兵们趋利而走,私下做起金银黑市交易,愈加将物价抬高了。成都市场混乱不堪,若不筹措之,民变即在眼前!”
听说麾下士兵居然在做黑市交易,刘备很是恼火,骂道:“混账东西,居然敢做黑市勾当!索性把他们手里的金银都夺回来!”
“已将激起民变,不可再激起兵变!”
刘备怏怏道:“那你的主意是?”
诸葛亮郑重地说:“亮欲向主公推荐一人,他有理财之干,当可解此困厄!”
“哪一个?”
“刘巴!”
这个名字仿佛巨石落入井里,溅起三丈浪,刘备皱了眉头:“刘巴?你举荐他理财?”
“正是刘巴,此人具桑弘羊之才,才干卓荦,是充实国库,给养兵民的不二人选!”
刘备嘲讽道:“此人徒具虚名耳,所谓桑弘羊之才,乃不切实际的浮夸!”
刘备的斥责让诸葛亮一呆:“主公莫非还是记恨前怨?采纳人才以有无良干为本,纵有宿怨也当既往不咎。”
刘备一挥手:“我岂不知这些道理,只是你拿了诚心去纳才,人家未必肯为你所用!”
“主公的意思?”诸葛亮渐渐听出些意味。
刘备恨恨地说:“便是这个刘巴,狂悖倨傲,不知天高地厚。翼德一片好心邀他做客,也是想为我收纳人才,他不但不知恩恤,反而冷嘲热讽,真是狂得很!”
原来如此!
诸葛亮温声劝道:“刘巴秉性跎弛,清高自负,但他的确有真才实学。主公毋以小过掩大善,暂压怨愤,取其善者弃其不善者,可好?”
刘备冷笑:“这是小过么?刘巴屡次与我作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他却不识好歹,真把自己当成必不可少的大人物了!”
诸葛亮耐心地说:“亮知道主公委屈,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际,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暂用了他吧,燃眉之急,救火才是要紧!”
“用谁都不能用他!”刘备专横地喝道。
“主公!”诸葛亮急得提高了声音,“求你暂忍激愤,为私怨而误公事,能得益州也能失益州!你难道不知,如今益州百姓对我们积怨甚深,再不亡羊补牢,我们只有退出益州,什么定天下,兴汉室,都成了惹人笑话的空谈!”
话说得重了,刘备的脸色渐渐变灰:“你也别着急,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除了刘巴,其他人都可采用,你另外择人!”
“只能用刘巴!”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
“凭什么只能用他,他是个什么人物?让你如此上心,我今日就偏不用他,莫非缺了刘巴,我刘玄德还坐不稳益州!”刘备拗着声音说。
见刘备固执不听劝告,诸葛亮大为光火,硬邦邦地说:“对,缺了刘巴,就是不能坐稳益州!”
刘备的怒火嘭地燃烧了:“他什么东西,社稷础石?江山根基?缺了他,我还不能活了?”
“不纳良才,擅泄私愤,社稷江山尚且不能安定,又去哪里找安身立命之所!”诸葛亮气得顶了回去。
这是君臣相识以来第一次针锋相对,彼此都拿准刚硬的原则,谁也不肯退一步。你咬着冰冷的刀锋,我攥着尖利的戈矛,两颗倔强的心碰撞在隔阂的铁墙上,心撞痛了,隔阂却纹丝不动。
刘备气得面红耳赤,若是和关张吵嘴,他也许已暴跳如雷地抡拳头过去,先狠狠地揍一顿。可对方是诸葛亮,是他亦师亦友的智囊心腹,太上师臣,其次友臣,他待诸葛亮为可剖肝胆的贵重之臣,无论怎样的争执,也不合与诸葛亮真正生怨。
他沉重地说:“孔明,你这是在和我说话么?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刘巴,何以君臣生嫌如此!”
诸葛亮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从不做死谏之臣,为己博美名,为君主肇恶名。今日皆因事态急迫,两心暌违,刘备过去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一朝悖反,他竟忘记要为君主留存体面,心里也很后悔。他缓了缓语气:“主公,亮不是为刘巴,区区刘巴,何值得君臣纠纷,亮是为主公基业。主公创业非谋一时,乃谋千秋万代也。刘巴有平准经济之才,可为吾解燃眉之急,何乐而不用?凡用贤才者,任其才而弃其瑕,唯才是举,高祖能用屠狗盗嫂之徒,能封仇怨雍齿为侯,主公有海纳百川之量,岂能不用一刘巴?”
诸葛亮平静的劝说是柔软的温泉,慢慢地浇灭了刘备的怒气,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孔明不必劝了,还是容我想想。”
诸葛亮不强谏了,他懂得适可而止,刚才不留情面的争吵是非常举动,他其实并不赞同,劝说一个人用上歇斯底里的非此不可方法,反而会适得其反。
“第三件事呢?”刘备疲惫地问。
“亮想告假几日。”
刘备一愣:“告假?你要去哪里?”
诸葛亮从容道:“亮想去一趟郫县,”他举起羽扇覆上胸膛,意味深长地说,“上边打不开,不得已从下边找出路。”
※※※
正午的凤凰楼车水马龙,阳光像一桶忽然倾倒的水,“哗”的一声落下来,溅得满世界光华跳蹦,钻入锦服贵客的眉间发梢,溜进宝马香车的鞍鞯华盖。
二楼的雅间里坐着一位黄脸男子,一直自斟自饮,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不耐烦,隔壁一群醉汉正在斗酒,口里吆喝着醉话,还不忘记口里骂着荆州客。
“说起自从荆州人来了益州,我们这天府成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冤屈百姓横死街头,便是物价腾贵货无所买,害得哥儿几个而今只能喝糙酒,便是这一顿酒也要花掉昔日一年的开销。”
楼下有马蹄声革靴声踏踏经过,是悬刀的巡城士兵在巡街,成都南市被封了,凤凰楼所在的西市虽还照常开市,却有巡城士兵来往频繁,稍有抢夺之举便行训诫。听说西市不日也将封闭,成都百姓心里都翻出苦水来,这可是要逼死人啊,荆州人是和益州人有仇么,竟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俄而,听得门响,那黄脸男子问了一声:“哪位?”
“先生是我。”
他起身开了门,那张见过的脸在门后显了出来,不禁埋怨道:“你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话未说完,只觉得胸口一疼,似是谁推了自己一把,正要开骂,又是一推,直跌下去,摔了个马趴。两手被人反剪,口里还塞了一块抹布,眼里一黑,整个人被当作一坨泥塞进了麻袋里。
半个时辰后,这人被秘密送入左将军府,三个时辰后,写有那人供状的爰书送上了诸葛亮的案头。
诸葛亮看了一遍爰书,亲手送给刘备,刘备阅毕,痛心道:“果然是和军中勾连,把府库藏帑拿去做了黑市买卖。”
诸葛亮说:“可以此顺藤摸瓜,彻查下去,严惩私售金银的为首者,以儆效尤。”
刘备严肃地说:“即日起下严令,有敢私相买卖库藏金银者,扰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