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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48部分阅读

    开了,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兵,拎起妇人的胳膊,丢抹布似的扔下台阶,恶狠狠地撩下一句话:“再敢滋扰府门,大罪不赦!”“砰”地重又关严了门。

    妇人摔在台阶下,疼得她半晌也没力气站起,有围观的几个女人瞧她可怜,小心地扶了她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这位大姐,你有什么冤屈,为何频频撞有司大门告状?”有人好奇地问。

    妇人抽泣道:“妾身丈夫是扬武将军府中治书,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妾身为夫申冤,呈状有司,不料决曹却不受讼状,几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扬武将军?便是那个法正么?”

    身旁一个人慌忙道:“禁声,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么?”声音低了下去,“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一个苍颜老者走过来,劝道:“闺女,我劝你一句,这状还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将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不解,疑道:“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么,扬武将军是谁,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荆州人占了咱们益州,新贵得势,权压益州,他们官官相护,你得罪不起!”

    “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妇人不甘心地说。

    老者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荆州人的天下,哪里有我们益州人说话的份!”

    “是啊,这帮荆州人怎会管咱们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着。

    “这群荆州狗,占了咱们的地盘不说,还要咬人!”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深深的愤懑。

    辚辚的车轮撵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车棚上悬吊的铜铃当摇摆不定,发出丁丁的清音,马车在府门吱棱一声停住了。车夫收了鞭杆,跳下车摆上一根矮几,那车帘一掀下来,一个官服华丽的高大男人踩着矮几款步下车,他抬目瞧见门首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响了官廨威仪,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地哼一声。

    有人睨见来人,悄问道:“他是谁?”

    “呀!”那老者低呼道,“闺女,你不如去求他吧。”

    妇人茫然地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老者道:“他是彭羕大人,是咱们益州人!”

    “对对,益州人该帮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说上话!”人群纷纷怂恿着。

    妇人被说动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扑通跪了下去,哀凄地说:“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彭羕吓了一跳,噌地退后一步:“你是谁?要做什么?”

    妇人嘤嘤悲泣道:“民妇是故治书郑丞的未亡人李氏,民妇丈夫本为扬武将军府中僚属,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民妇求告无门,申冤无路,只得求于大人尊前,望大人能体察民妇丈夫的天大冤情,为民妇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妇人伤绝的哭泣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怜悯的情绪,反而又增添了几分厌烦。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频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的骄横跋扈,指望着他能在刘备面前进言。毕竟他得刘备赏识,若是他能稍有劝谏,或者刘备会饬诫法正,也不至弄得成都大小属僚人心惶惶。

    对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瞧着这些个惊弓之鸟,他不仅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颇为幸灾乐祸。这些人过去哪个不是刘璋手下志得意满的重臣,都曾明里暗里嘲笑排挤过自己,如今政权更迭,他们都失了势,而自己却平步青云,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一洗往日的耻辱。法正越是将这帮益州旧臣收拾得狼狈不堪,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仿佛是自己动了手一般快慰。他怎会大度地为他们求情,岂不是把昔日满腔的怨恨都丢弃了?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但此为刑案,你如何不去找有司,反来求我?”

    妇人期期艾艾地说:“有司不肯受理,民妇不知归路,只好求于大人,望大人体恤!”

    彭羕盯了一眼妇人,这女人不过二十来岁,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晕,兼之梨花带雨,悲凄声声,却是个袅袅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郑丞那个迂生。记得这迂阔的儒生还曾嘲笑过自己,前日听说他赌气撞死了,自己还暗自笑了很久,不料今日却遇上郑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明艳佳人。

    他一面打量妇人姿色,一面正声道:“有司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违逆上官府命,上官加以严词训斥,他倨傲不从,自绝于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无扬武将军强罪而责之,民妇丈夫怎会自绝!”妇人的语气激动起来。

    “下属有差,上官自当申饬,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扬武将军何罪之有?”

    “扬武将军逼死人命,怎么不是罪?无论官职大小,人命攸关,岂能视若寻常!”妇人不依不饶,语气严厉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娶个老婆也这么刚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擅行自绝,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带着痛惜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抽搐,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和死去的人,和许许多多蒙冤死去的人们一起,被纸醉金迷的官场恭维遗忘掉。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郑郎,等等我……”

    突然,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间,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扎下,骨骼之间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须臾,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讼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染,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官府闹事的架势,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插紧,两扇门还是颤颤抖动,波浪似的力量压得那门往里弯。

    人群挤在门首,无数的砖块木条砸了上去,“乒乓”的响声震得门楣晃动。碎木石在门上砸出了一条条纵横阡陌的印子,仿佛是刀砍斧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了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在某个时刻将决堤而泻。

    ※※※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宛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百~万\小!说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丝丝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书品味,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感识,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细雨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仆役在门口轻声喊道:“主家!”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仆役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仆役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着翅膀正在花丛中采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含了柔和的笑说道:“诸位见礼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恭敬地参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都礼貌地喊道:“许公!”

    许靖对他们频频颔首,他年近七十,虽然华发霜白,但并不显得衰弱,言行间自有一种矍铄清爽的气魄。

    他向西而坐,举手招呼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听着窸窸窣窣的落座声,含笑的眸子逐一地打量着来客。来的全是益州豪门,有些是几代根植益州的当地望族,有些是刘氏父子经略益州时豪富的东州客,这两派人当年可都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今日竟然愿意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许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乱,一向不曾出门探望朋友,却劳动诸位亲自探访,实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谢声,脸上都挂了和煦的笑,虽然笑容里都藏着虚伪。

    许靖瞅着这一张张伪善的笑脸,心底清楚得像镜子一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吟吟地看住一个人,神貌劲健,面容威仪,他笑问道:“子远也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吴壹听许靖问他话,忙道:“托许公惦念,他老人家还算硬朗,上个月有些痰症,现在大好了!”

    许靖关心地说:“痰症啊,无妨,我这里有二两阿胶,你带去给你父亲熬汤,最能清肺止咳的。”

    “谢许公!”

    “客气什么,你我两家世交之谊,何须言谢!”许靖笑吟吟地说,目光又一转,“伯和也来了,你前日从巴西回来,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为你接风,见谅!”

    庞羲半仰身体,参礼道:“不敢,许公事烦,区区小可怎敢劳动许公!”他秉性骄豪,但在许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敛狂放。

    这帮人听许靖一个劲地拉家常,扯闲话,大有把这在座诸人一一问候一遍之意,都不免着了急。可许靖毕竟是望族长者,名望不仅翘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备受尊崇,他不罢话,没人敢擅起话头。

    “许公!”一人呼道,声音亮得像春雷。

    许靖睃了目光一瞧,原来是刘洵。他也是东州客,当年因与刘璋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从中原来到蜀地。不过数年,赏赐丰厚,田产财帛满盈,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他因为家产在益州,只好留了下来。

    虽被贸然打断了话,许靖却仍很温善:“孟美,可是有事?”

    刘洵倾身一拜,蜡黄的脸上跳蹦着黄豆似的眼珠:“许公,我等今日不逊造访,有些许益州事务需向许公咨诹!”

    厅内的访客都大松了一口气,亏得这个莽撞不知礼的刘洵,不然这个话题只怕很难打开。许靖从来是个慢性子,由得他一个个数人头话家常,说到明日也数不完。

    许靖微微一笑:“什么益州事务,说得这样郑重?”

    “许公可知昨日有司府门出了一桩大事!”刘洵故作声势地说。

    许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大事?”

    “治书郑丞的妻子李氏在有司府门自杀身亡,围观的百姓激愤难当,纷纷掷木石撞门,险些冲入府中!”

    许靖哦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等事?”

    “是!”刘洵语气沉重地说,“巡城校尉点兵来府门驱赶闹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顿乱打,致使上百人受伤!”

    许靖摇摇头:“可叹!”他的应对简单得让人失望,既不问事情原由,也不显露愤慨,倒让刘洵后面的话没法说了。

    “许公,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郑丞,郑妻去有司衙门讼状,决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将郑妻打出府门。郑妻求告无门,激愤至极,这才以死相争!”一人大声地说,却是李异。

    “是么?”许靖不咸不淡地问。

    李异厉声正色地说:“几个月以来,法正不问青红皂白,属下稍有小错,轻则免官,重则下狱,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许靖摆了摆手:“言过了,若无真凭实据,不要妄下断言!”

    李异说:“许公,那郑丞皆因当年和法正有过口角之争,法正一直嫉恨在心,他得势后,将郑丞调入他府中任事,寻衅找茬,这才逼死了郑丞。如今法正将素日与他有隙的人一一归入府内,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时便成为下一个郑丞!”刘洵附和着,还哀叹了一声。

    庞羲跟着说:“自从荆州新贵入川,益州故老多受排解,不得重用倒也罢了,时时还有倾危之难,怎不叫人胆寒!”

    “听说最近还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说是完备赋税,我瞧着是想夺望族田产,归为己有!”刘洵愤愤地一捶拳。

    李异恨声道:“如今他们正在成都置宅呢,专找三进以上的大宅,那个什么张飞现在霸的宅子,不就是季玉公外甥的故宅么。人才走,宅子便强抢过来,才付了原宅市价一半不到的钱!听说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夺过来给他们修宅子,可真会享受!”

    “宅院算什么,府库藏帑都被一抢而空,分封功臣动辄便是千万金银钱!”吴壹小声地说。

    厅内议论四起,一张张口里飘出的话都充满了怨恨,话音里隐着刀剑的锋芒,说到气愤处,眼里几乎喷出了火。

    许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还掖着不为人知的冷笑。

    “许公!”刘洵正声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旧臣,如今荆州新贵势焰,大家伙都想向您讨个办法,不能任由荆州人踩在我们头上!”

    “对,请许公为大家领衔做主!”附和的声音很大,仿佛压不住的浪潮。

    许靖慢慢地扬起手:“诸位,不要着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我因家事,许久不曾外出,外间的事竟一概不知,惭愧啊!”他瞧着一张张巴巴盼望的脸,“这样吧,适才听你们一番议论,似乎事体繁琐,容我先将事情一一厘清,分得个主次疾徐,再与诸位商榷,可好?”

    许靖的话虽是含混,却也拿不出话来拒绝,众人互递眼光,都不甚满意,也都揣着怀疑,思虑着许靖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许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天要下雨,道路难行啊!”他起了身,很礼貌地说,“我今日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待事体详察,自当请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