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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47部分阅读

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岤,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难,他本是为义愤不惜捋龙鳞,却惹来一场等待许久的锣鼓大戏。

    刘备彻底清楚了,他本来想摸尾巴,却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来这帮耆旧是有备而来,要出尽他刘备的丑,拿他当刘璋那般没主见少刚断的软蛋,以为众难齐发,他便只有妥协,要么被他们赶走,要么做豪门的傀儡,任由他们踢打。

    法正忽地弹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是左将军设宴款待旧臣,尔等却突作讼状,当左将军府是有司公门么,当此宴席是郡县牢狱么?”

    他因见众人不服气地要申诉,也不待他们开口,狠狠地撩着话:“你们要诉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诉状,我为蜀郡太守,无论是成都府库分财,还是成都府库杀人,都归我法正管。此处不是申诉之地,也不是申诉之时,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随我出去!”

    法正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蛮横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乱摸鱼的耆旧们都缩了回去,心里自然会歹毒地骂上一声“龟儿子的法中官”,可谁都没胆子压下法正的气势,也不想当出头鸟。法正是睚眦必报的横脾气,得罪了他,明早上脑袋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请地说:“今日只为欢宴,请!”

    众人虽然不服顺,可还是饮下了这苦酒,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摊上一个可为私仇而断头的真小人,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刘备莫名地笑了,众人的各s情态,他全部收在心底,法正这柄利剑的用处,他也领会了,除此外,尾巴真的不好摸。

    ※※※

    酒宴散了,幽幽的灯光在厅堂内飘荡,仿佛被宾客遗弃的影子,还残存着扎眼的戾气。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那满地打转的光影,轻声道:“孝直怎么看?”

    法正道:“黄权是为公而言,此人可用。”

    刘备笑了一下:“有见地,人皆言法孝直心存私利,罔顾公义,吾独知孝直之心坦荡,快意恩仇,直爽不拘礼法,世人俗念,岂知赤心。”

    被刘备不遗余力地夸赞,法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饰着笑了笑,又说道:“其余人,或者附从,或者想浑水摸鱼,李邈之徒,只为博名耳,不足为虑!”

    刘备沉默了一会儿:“难对付的是谁?”

    “今日未曾出面者。”

    “是谁?”

    “庞羲、吴壹、刘洵、李异诸人。”法正一个个把名字念出来。

    刘备回想了一刹,这些益州势力最强的豪强今天竟一个也没有来。有的寻了由头,有的甚至连理由也懒得说,干脆不理睬。今日到席的是掀不起大浪的虾米,真正的大鱼全藏在幕后,他们不露面,想找茬给他们栽罪名,或者存心结交,都不可行。

    “豪强之家盘根错节,若甘心服膺,则益州稳如泰山,若不肯服膺,纵得益州也不安稳,又不能苟且妥协,难办呐!”刘备怅然叹息。

    法正沉着地说:“主公,你居中斡旋,恶名由我来背,我一定将这帮豪强连根拔起。”

    刘备却摇摇头:“不,孝直可对付小户,不可对付大户,豪强势力太大,纵用非常手段,也当使他们心服口服。”

    “那,主公以为该如何?”

    刘备背着手,一字一顿道:“对付豪强非易事,这事儿让孔明去办。”他并不解释诸葛亮到底有什么好办法,却转过话题,“孝直,我白嘱咐一句,忍一时之气,勿为自己留下遭人攻击的把柄。”

    法正一愣,他听出刘备这是在劝讽,他本想刨出个究竟来,可刘备却做出了不欲多说的模样,瞧着地上疯狂舞蹈的光影莫测地笑起来。

    第十章 逼死旧僚法正惹祸,本土势力借机谋乱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清晨时雨才缓缓收了,冷飕飕的雾气带着残剩的雨丝满地里飘洒,天上霾云未散,低低地压了下来。

    法正撩开帘子,瞧了一眼阴霾沉沉的天气,怨道:“鬼天气!”

    他昨日本和刘备约好要去锦屏山郊游,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这雨一下则是一夜,黎明虽暂时停了,可天气却始终阴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又飘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里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况是去爬山呢。

    适才刘备着人传话,说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气放晴再说吧。法正口里应着,心中却很沮丧,想着好不容易得个闲暇可以和刘备去赏景,偏生老天不开眼,硬把他的兴致都浇灭了。

    对这个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关系则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刘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谬,颇遭益州臣僚的排挤,明明自认智术一流,偏被冷落在一边,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顶着那些个白眼苟活着。他曾经懊丧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终究是竹篮打水,直到他遇见刘备,命运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偏偏就是刘备,也只有刘备能容忍他的狂悖无行。刘备本就是个豪爽不拘于世俗的仁侠性子,法正的与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刘备心中,除了关张诸葛,第四个便是法正了。

    刘备很喜欢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诸葛亮,用许多的规矩道理框定他,这样不能做,那样不可想。而法正从不管这许多规矩,他把世俗礼秩踩在脚下,满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规则的迂阔老儒。在诸葛亮的身边,刘备受到太多的约束,身上背负的枷锁太重,一旦有一个人为他松开枷锁,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能让他获得由衷的快乐。

    法正让他感到一种轻松,这种轻松是诸葛亮不能带给他的,诸葛亮本身是一个太过沉重的人,他的沉重会让身边的人体会到一种压抑感。

    遇见诸葛亮,刘备无拘无束、任性妄为的生活便结束了,是诸葛亮给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锁;遇见法正,则把他埋藏深久的对自由的向往挖了出来。他把自己剖成了两半:一半属于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属于法正式的轻松。

    对于这些,法正模糊地感觉得到。他知道刘备对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带给刘备的轻松,是诸葛亮永远做不到的。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傲岸不羁,清高自负,他讨厌许多人,许多人也讨厌他,但他从不忌恨诸葛亮。因为诸葛亮像是一本条分理析的法律文书,不偏颇,不徇私,不嗜欲,对于一个几乎没有私欲的人,法正是不会讨厌的,甚至还会产生由衷的钦佩。

    有时,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么会造出诸葛亮这种人,公正无私、清廉无欲,处事为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便是这没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为,一个人若没有了缺点,那就失去为人的喜怒哀乐的起落,残缺才该是真实的人生。像诸葛亮这种人可以作为完美的模范供人敬仰,但是这种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这里,法正生了一个念头,喊道:“来啊!”

    府中主簿踮着脚尖跑来,腰弯得很低地说:“将军请吩咐!”

    法正掸掸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传府令,府中僚属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议事,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否则,自系入狱!”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气,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儿收拾人了,他打了两个哆嗦,也不敢说什么,绵羊似的一颠一颠地走了。

    法正仰着头,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眉眼隐没着一丝阴冷的笑。

    ※※※

    “会事!”主簿齁齁的声音旋转着飘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里来回摇晃。

    大厅内,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轻佻地扫下去,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数下去。

    “郑丞怎么没到?”手在凭几上一敲,小小的声音让一众僚属都打着寒噤,犹如冷剑悬顶,哪个敢回话。

    法正冷笑:“怎么,托大了?一个小小治书,本府会事,居然敢不来。他既是不乐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虚挂着个官身,不如回家读书,倒能博个隐士的名头!”

    底下的僚属个个噤若寒蝉,听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讽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气。

    这一段日子,法正频繁黜退掾吏,又不断新补官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曾经得罪过他,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的益州旧吏,法正将他们收在府中,变着法子折磨,稍稍一点小错便受严惩。黜官还算轻的,有几个掾吏已被押进了成都大狱,家里人去申冤,统统被拦了回来,说是这些官犯乃大j大恶,岂能讼辩,状书也被扔了出来,有敢在有司府门外逗留不去的,一顿板子打出来。

    有司摆明了偏袒法正,执法不公,谋事不正,但谁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荆州新贵全掌益州权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挤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贵势力,只好哑巴吃黄连,咽下这无边的委屈。

    正是兢兢战栗之时,门口的铃下却宣报:“治书郑丞到!”

    法正冷笑了一声:“来得好!”这古怪的笑声越发让厅里的僚属毛骨悚然。

    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半身都溅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赶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里摔了一跤,后腰以下染满了黑污。

    “郑丞晚到,牧守见责!”他在厅中站定,说话的气力还不足。

    法正挑着眼睛从上向下一睨:“治书郑丞,如何晚到?”

    郑丞拜道:“属下的家住得远,赶不及,望牧守见谅!”

    “家住得远?”法正一棱眼睛,“府中僚属都到了,独你延期,只你家住得远么?”

    郑丞被骂得一抖,心里又气又屈,忍着平静说:“实因属下家远,府中传唤到令,已近半个时辰,再从家到府上,一路急赶,也赶不上了,牧守若是不信,可问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远,还让你按时入府?”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郑丞着急了,脸颊上飞起了两团红。

    法正哼着冷冷的声音:“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扬着脸,刀子一样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么叫君子守期么?期而不至是为大过!若是行兵打仗,约期不守,一旦贻误军机,你能担得起这个罪责?读过兵书么?所谓‘出国门之外,期日中,设营表,置辕门,期之,如过时,则坐法’!知道什么意思么?就是说,守期毋改为将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国、一军、一府皆以守期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看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又云,‘忠,仁之实也。信,义之期也’,无信立,则国、军、府亡,国、军、府亡,你又去哪里安身立命?”

    犹如簸箕筛豆子“噼里啪啦”作响,法正从守时说到治军治国,兵家、儒家齐数道出,直听得人晕头转向。

    郑丞涨红了一张脸,他是个雅性温润的儒生,哪里受过被人当众辱骂,直气得眼前发黑,若不是撑了一口气,险些晕厥过去。

    法正倒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话,声音冰冷地抛下去:“郑丞,你可知罪?!”

    郑丞一捏手掌,扬声道:“属下无罪!”

    刹那间,厅里的属撩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小小的治书,就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居然敢公然反驳他,吃了豹子胆了?

    “无罪?!”法正刁着声音说,“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无罪!”

    郑丞一仰脖子:“属下一得召令兼程赶路,不顾雨天泥泞,路途蹇涩,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将军不量臣僚苦衷,迫属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责下,如何倒是属下不守期?”

    郑丞一席话言词激烈,语带尖刻,俨然不把法正的训斥放在眼里。自法正初除要职,开府行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当众顶撞他,这郑丞却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厅内僚属都不由得为郑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脸色铁青,点着头阴笑道:“好个巧佞之徒,满口的欺诈妄语!”

    郑丞回顶道:“属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论,何来巧佞欺诈之断,牧守欲行欲加之罪,郑丞无话可说!”

    法正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一拍凭几:“欲加之罪?好,我今天就是要定你的罪,郑丞,你一个小小六百石,居然敢咆哮公廨,抵牾上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芝麻大点的小官,敢在我面前猖狂,可别以为现在还是刘季玉掌控成都。如今新主新政,节度明断,法秩井然,可由不得你们这些狂悖旧臣摆老资格。若是知事,该敛了锋芒,一心为公,别妄想翻天,什么东西!”

    法正的挖苦嘲讽不仅打在郑丞心头,也打在满厅僚属的心头。人人都听出法正是在借机发挥,把那旧日的怨愤宣泄在他们这些刘璋旧臣身上,暗里不禁担忧着自己从前对他的冲撞严不严重,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郑丞。

    郑丞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死命地强撑着没让眼泪滚落,全身却不自禁地颤抖。

    “来啊,征郑丞付于有司按察罪行!”法正拍案大叫,绝寒的目光利箭般射得一厅之人全缩了头。

    门首亲兵一拥而入,正要反剪了郑丞的胳膊押走,郑丞忽然一个仰身,目光直直地盯着法正,高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乃一堂堂儒生,怎能任由司法小吏榜掠夹楚,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岂能蒙垢而苟活!”他朝众僚属一拱手,“郑丞先去一步了!”

    他挺身迈步,朝着那房中一根粗大的立柱一头撞去,霎时,声振云霄,血溅三尺!

    满厅的人都惊得齐声高呼,法正从座位上弹起,傻呆了半晌,才面色惨淡地说:“他、他死了没有?”

    有亲兵过去一探郑丞的鼻息,禀道:“将军,他死了!”

    厅内发出了低沉而哀痛的叹息,法正颓唐跌坐回去。这一幕太突然,太触目惊心,他根本没料到郑丞会这样刚烈,以往拿下的僚属也不少,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地求饶,只有这个郑丞以死抗争,真没想到啊……

    他强撑着硬气说:“死就死了,一个,一个微末小吏……”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发了虚,悄悄窥伺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郑丞,乍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在仇恨着自己,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再不敢看第二眼。

    ※※※

    “嘭!”髹漆大门重重关上,门后推出来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里边搡人的力量很大,直推得她踉跄着摔下台阶。一身孝服裹了满地黑灰,手腕也蹭破了皮,她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冲上去敲门,哭喊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求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大门紧闭,任由这女人使劲敲打,撞得门楣上的灰尘噗噗落下。门首蹲踞的獬豸石像冰冷地注视着女人的悲号,阳光洒在它锋利的尖角上,显出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仿佛一把雪亮的钢刀将这角切成了两半。

    门终于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阴森森的脸,不耐烦地说:“你还不走?大人说了,你的讼状不能受理,快回家去吧。再在这府门滋事,判你个妨碍司法的大罪!”

    妇人正要说话,那门缝已紧紧合上,她抓着门环来回摇晃,凄厉地喊叫道:“求求你们开门,我丈夫死得冤,为什么不受我的讼状?”

    她敲得那门震天响动,哭喊声传得一街知晓,惹来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观,蓦地,半扇门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