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也打叠起满脸的笑容,热情地让了刘备另榻安坐,吩咐下人上了茶果,自于东向而坐。
“将军在京城还住得习惯么?奉礼简陋,恐有疏忽之处,还请宽恕。”孙权语带委婉,煞是殷勤。
刘备笑着摆了手:“吴侯客气,自备来京,无日不全礼而待,如此盛情,倒让刘备心有愧疚!”
孙权笑道:“孙刘联姻,便是一家人,招待一家人,该当殷勤尽礼!”
两人相视一笑,刘备似乎很随口地说:“我此来京口,一为完婚姻之礼;二呢,尚有一事需求吴侯!”
孙权的笑黏在眉眼周围,他心里暗自揣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不知所为何事,但讲无妨!”
刘备缓慢而着力地说:“欲请吴侯允我出江而治荆州。”
话语很短,语调也很平缓,然孙权却探出了刘备话里的真意。刘备现今占据的荆州领土都在长江以南,所谓出江而治是为占据江陵。刘备是要求自己把南郡北岸也一并借给他,让江南江北的荆州故郡扩充联结,进一步踞有长江。
孙权打了个哈哈:“将军现已是荆州牧,如何又提出江而治?”
刘备温和地笑了一声:“荆州八郡,我只得四郡半,且皆在长江以南,所谓荆州牧不过是名实不符的虚职,刘备也无多望,只愿能跨江而治,让这虚职尚不负其名!”
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孙权渐渐心生恼恨,真是不知餍足,怨不得曹操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被这么个人缠上,孙权有种说不出的烦恼。
“将军欲借江陵否?”孙权干脆撕捋下面具,“然将军已得江南四郡与南郡南岸,奈何还欲借土地?”话说到最后隐隐透出丝丝埋怨。
刘备怎听不出孙权口气里的怨气,他今天耐性却很好,仍是一脸柔和地笑道:“赤壁之后,荆州战事稍弭,百姓丰乐,人丁兴旺,四郡半之地已不够安置骤增人户。备无他处可安民,只好来求吴侯,愿吴侯将另一半南郡借于刘备安民!”
真是个绝妙的理由!孙权恨恨地想,安什么民,分明是想扩土养兵,与天下诸侯一较高低。他隐隐听说,似乎诸葛亮曾经在隆中给刘备定下三分天下的策略,第一步便是控扼荆州,看来刘备对于荆州是不得掌控便誓不罢休。去年见识了诸葛亮的机诈应变,今年又领略了刘备的死缠烂打,这一对君臣可真是绝配!
孙权思量半晌,深以为不可立刻回绝刘备,免得陡然生出嫌隙,不如先稳住了他,再徐徐图谋,因而乐呵呵地说:“将军所言也有道理,你我两家既已联姻,当该彼此提携扶助。只是,江陵如今由周公瑾掌控,他现领着南郡太守,我且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他若无异议,自当分地修好。将军也毋心急,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刘备当然知道孙权在和他打太极,虽则周瑜现在是南郡太守,但他毕竟是孙权的属臣,哪有君主断事还要臣下首肯的道理?明里孙权满口的亲切语词,暗里却是使了一招拖字诀。孙权是想和他耗,什么去信周瑜,周瑜若是长时间不回信,或者周瑜根本就不答应让出江陵,又该如何呢?
刘备也不想争执了:“也罢,烦吴侯去信公瑾问一声!”
“这个自然!”孙权回答得很爽快。
刘备不阴不阳地抛出一句:“公瑾雄才,器量广大,文武筹略,足见吴侯识人之明!”语带尖刻,显是在宣泄心中愤懑。
孙权一愣,既而竟是长笑:“哪里及得上将军的识人之明,‘卧龙’诸葛亮这样的大才也被将军收归旗下,倒让孙权羡慕得很呢!”
刘备微微愕然,他忽地意识到,这是孙权借着他的话当盾牌反击,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竟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去年孔明来江东,我有幸见识过‘卧龙’风度,果然是气宇轩昂,不同凡响!”孙权提起诸葛亮津津乐道,脸上竟流露出倾慕的神色。
刘备瞅了他一眼,脸上的笑特别温和:“哦,吴侯过奖了,孔明纵是良干,也当不得如此赞誉!”
孙权笑吟吟地摆摆手:“非也,非也,当得起,我还怕言辞不能道其万一!”他半躬了身,玩笑着地对刘备说,“将军若以为孔明不好,不如将他让给我,其有意乎?”
刘备展着笑说:“待备去信一封,问问他的意见,兹事体大,不好仓促决断,务要从容谋划,方不负两家同盟之谊!”
这俨然是在学孙权说话了,孙权也不介意,还看着刘备笑个不停。一时间,两人都心怀鬼胎地哈哈大笑。
孙权笑道:“将军,权也有一事相告,良日已择,三日后司成大礼,使将军与家妹完婚!”
“甚好!”刘备颔首一笑。
孙权微笑着起身:“如此,权领将军去看看新房,便在本府东苑,特又新辟了数亩以扩新宅。”他走来握住刘备的手腕,“待成礼后,你我便是一家人,将军为我妹夫,我为将军舅子,这称呼也得改口了吧?”
刘备也不辞让,两人携手出门,一路欢声不断,似乎亲密无间,毫无嫌隙。
※※※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苍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调涂抹,满世界只听得见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凌厉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滚涌。
门窗都关得严实了,炉里的烧炭嗞嗞地跳着火星子,红得发亮的炭一块压着一块,纷纷的灰沉下去,蓝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炉上架了个支架,上面有一只铜釜,汩汩的热气从釜嘴缭缭升起。
修远蹲了身,将案头已变冷的水倒在一个唾盆里,捧起炉上的铜釜重新注入了热水,将水杯轻放在案头。
案后的诸葛亮却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也不知案头的一杯水已是第三次换了,热水缭绕出的轻薄热气氤氲着他微蹙的眉目,犹如流过弯月的一抹淡云。
右手长时间地持着毛笔,手指变得冰冷僵硬,他并不抬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翻开的卷宗上,只是用左手轻轻搓动右手,将硬邦邦的指头揉得软一些,再搦笔下书,一笔一画并不见滞涩生硬。
“嘭嘭嘭!”敲门声从躁急的风雪声后透出,修远搁了铜釜,起身抽出门闩。手才搭在门上,那门就被风吹得大开,一阵迷了眼睛的霰雪扑了进来。
“军师!”张飞雷霆般的喊声将厚重的风雪一把撕开,他一大步迈了进屋,顺手便将斗篷朝门后的巾栉架上一扔,后面跟着的关羽也将斗篷举手一掷,两个人的动作甚是连贯默契。
修远冒着狂风暴雪将门死死顶住,好不容易才将门闩插上,回身之时,关、张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铺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张飞一把抓起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干净。
诸葛亮搁了手里的笔:“二位将军冒雪前来,有紧急事么?”
张飞嘴快,抢道:“大哥去江东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回返,我们心里着急,去信问他,他要么不来信,要么含糊其词,只得带了信去问子龙。今日子龙回信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面嚷嚷,一面让关羽将信取出,急忙忙地放在诸葛亮的案前。
诸葛亮铺开那信,不过寥寥数行,赵云行文很谨慎,既不会诋毁君主,也不会自评其事,只有简单的事实陈述,若无着意思量,也许竟看不出什么深意:“上覆二位将军:主公安好,大礼已成。吴侯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以彰两家盟好,云手泐。”
张飞用力戳着那信,大声道:“什么叫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这不是温柔乡么?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宝迷了心智,困在东吴出不来了!”
诸葛亮有片刻惊讶,张飞居然还有这样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隐藏的秘密。果然张飞只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顺,然其智谋并不见得卑弱。
“军师,我们需得想个对策,大哥再不回荆州,诸事起变,仓促间难以应对。而且我担心这是不是东吴设的美人计!”关羽愁着眉目说。
诸葛亮望着关、张,刹那间,竟生出一阵喜悦,关、张虽性子暴烈,然断事并不糊涂,一事突发,也许当机之时骤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后,便能得明断。其既为万人敌,当也有超拔谋识与之相配。
他从案首取过羽扇,轻轻一摇:“二位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二位将军所忧,亮也无日不思,然主公定不会贻误大事,最长一二月内,他必将回返!”
“他在新媳妇的卧榻上折腾呢,还舍得回来?”张飞大剌剌地张嘴就蹦,也不管这话糙不糙,让略知人事的修远听得红了脸。
诸葛亮也自皱眉,但他知张飞是担心刘备安危,情急之下口没遮拦,他也不见责,却还欣赏张飞的率性,他郑重地说:“二位将军,主公并非不想回来,我想他也一定归心似箭,只是有不得已之事,脱不得身。”
“是什么?”关张异口同声地问道。
诸葛亮把赵云的信推了一推,轻轻磕击着:“子龙来信中称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翼德适才说这是温柔乡,诚也。主公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是被东吴困住了,亮猜测东吴设关置卡,往来荆州的书信也被东吴掌控,子龙故而不敢详言!”
张飞一拳头捶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倾出来:“碧眼小儿!他竟敢软禁大哥,我立即发兵征讨东吴!”
他是说到做到的性格,话还没说玩,已跳将而起,用力咬着钢牙,便想立即杀奔东吴抢回刘备。
诸葛亮慌忙止道:“将军休怒!”他站起来,白羽扇搭上张飞的肩膀,劝道,“不可急躁,当从长计议。”
张飞急得跺足:“从长什么,我急得睡不着了,再从长计议,东吴若是对大哥动了歹心,我们兀自在这里空弄唇舌,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自刎以谢!”
关羽忽地两只手一伸,将张飞用力摁下去:“张翼德,给我坐下听军师说!”
张飞被关羽强摁住,手脚却不老实,螳螂似的一伸一缩。
诸葛亮叹了口气:“将军宽心,东吴软禁主公,却不会动歹心,况有子龙在主公之侧。子龙机变多智,当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语气:“二位将军可备艨艟战船,分为两队,一队扼守公安,北窥江陵动向;一队从公安逡巡夏口一线,准备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内主公仍不见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办!”张飞急不可耐,硬生生挣脱了关羽,跳蹦着冲了出去。
他疾走之际也没关门,狂躁的风雪被他甩了进来,将炭炉里的火吹得奄奄一息。关羽瞧着他的背影直叹气:“这莽汉吃了炭火,烧得慌!”
诸葛亮体谅地说:“关心则乱,翼德关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来,一面披外衣,一面说道,“云长,分拨水军一事,尚需谨慎,翼德心躁,怕会出差池,你我速去水军兵营。”
“好!”关羽披了斗篷,和诸葛亮急急出了门,外面正是风狂雪乱,地面积起了两寸厚的雪,两人骑了马,也不敢疾走,马蹄虽裹了草,却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仿佛被硕大的灰白帘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来,没有了边界。城市的轮廓似被水墨浸染,变得凄迷模糊,屋檐下皆垂着长如剑的冰凌,在凄厉的风雪中纹丝不动,路上的行人都埋着头赶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将骨头跌折了。
“好大雪!”关羽呵了一口白气,“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诸葛亮搓着手:“但听云长所言。”
两人拐了个弯,从两条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后簌簌落下,像无处不在的感伤宣泄。
关羽望了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郁郁地说:“过两日是元旦,大哥或许来不及回来和大家过年。唉,这许多年来,每年元旦都和大哥一起过,今年缺了大哥,心里空落落的。”
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会回来,此次纵有危难,也当化险为夷。”
关羽低低一笑,甩了甩斗笠上厚重的雪粒:“军师,若是元旦无事,和我一起去翼德家吧,大家一处热闹。可别和张老三客气,他欠了我多少顿酒了,你还别说,老三媳妇做得一手好菜,这莽汉却是好福气!”
诸葛亮知道张飞的妻子是曹操族弟夏侯渊的妹妹,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将,这段姻缘成得极怪异,但他并不反对,乐意地说:“好,我求之不得!”
关羽正要说话,却见前边路口不断有人退出来,还有马车掉头,因路太滑,车马转弯很难。车夫拉着缰绳,使出吃奶的劲,方才将原地打旋的马扯向后,却是人力竭,马也劳苦。
有人一路骂一路滑地退出来,回头啐了一口:“凭什么堵着路!”
关羽看得奇怪,他在马上向一个行人喊话:“父老,前边走不动么?”
那人捂着口鼻,挡着噼啪乱飞的风雪,嗡嗡地说:“可别提了,有人把路堵了,这一日了,不放一人过去。”
“是谁堵路?”关羽一听就来了火气。
“还有谁,公子刘封呗,人家什么人,堂堂荆州牧公子,说堵路便堵路!”
关羽惊愕,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能战,屡立战功,虽非亲生,却最得刘备喜爱。他仗着刘备的宠任,一向在荆州僚属前横行无忌,素日连诸葛亮也要让他三分。
“公子为何堵路?”
“听说是为和那帮达官贵人赏雪景,府中摆不下,偏要挪至当街。刚刚有儿子送重病的父亲寻医,死活不肯通融,人命关天视若儿戏!”说话的人越说越气,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关羽气得一抓缰绳,骂道:“孺子!”他猛一拍马,也不顾道路积雪难行,携着一身怒火杀往前方。
诸葛亮眼见要出大事,慌忙催马跟上,奈何坐骑比不得关羽的追风赤兔,马蹄在雪地里行得极滞涩,几度左右颠踬,险些把他跌下马背。
关羽已冲得老远,前方果然围起了褐色步障,摇曳的火光映在幔帐上,仿佛开在水面的睡莲。离步障十步外,立着一排持刀的亲兵,青松般顶着风雪。
领头的亲兵见有人骑马驰来,因风雪迷眼,也没看清来人,走上前将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关羽大怒:“鸟!”他俯下身,单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将那亲兵的腰刀生生夺下,刀把子直撞过去,将那亲兵掷出去一丈远。
众亲兵见头领被打,抽着刀逼近,关羽怒不可遏,将夺来的腰刀一抛,刀鞘倏地飞了出去,那刀像剥了皮的巨蟒,喷着凌厉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马昂扬地嘶鸣一声,关羽吼道:“挡我者死!”
这一声雷鸣的呼喝荡开了风雪,众亲兵终于认出了来人,莫大的畏惧和大雪一起落在他们的肩上,众人竟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天下皆知关羽为万人敌,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对付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亲兵,犹如踩死一群蚂蚁,轻易间便能断人头颅。
关羽轻蔑地扫视他们一眼,一甩缰绳,赤兔马如闪电掣云,直冲向步障,一阵扫雪飞荡而起,那垂地的幔帐被冲得飞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来。
步障内本是热火朝天,刘封邀了一众要好的荆州僚属,一面烤全羊,一面看倡优说唱,一面饮酒说闲话。其实这街背后便是刘封的府邸,他嫌府中窄小,玩乐起来不舒畅,便大开府门,把酒宴从府邸一直摆到当街,在街面上搭起了临时的挡风棚子,以供宾客坐卧,又嫌路人过往观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家伙少了拘束,玩乐得忘乎所以。
一拨人正在看倡优演角戏,刘封突发奇想,在地上摆了一排炭炉,让倡优半裸身体,背着手跳火炉,一面跳一面唱曲儿。倡优们又想哭又不敢哭,忍着严寒酷冷,发着抖呜咽唱曲。
众人却看得兴起,有的拍手,有的顿足,荤段子、脏段子不间断地飞出来,更博得阵阵大笑。
本是乐得颠倒世事,却听见外边吵成一团,刘封还来不及问个究竟,那挡路的步障竟“呼”的一声飞起来,而后幔帐下飞出一骑,手上钢刀一劈,光芒扎得那骀荡的欢乐顿时萎靡,吓得宾客们跑的跑,躲的躲。
刘封却是个蛮横脾气,他屡次征战沙场,什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