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过,当下里跳下坐席,一把捞起佩剑,怒声道:“什么人,敢闯我的宴席!”
“我就敢闯了,你敢怎样!”关羽厉声道,策马竟奔到了刘封面前。
见得闯入者竟然是关羽,刘封的气焰缩下去了一大半,那拔了一半的佩剑,却怎么也拔不动了。
关羽一手按刀,挑衅地说:“怎么着,贤侄,想和你二叔切磋武艺?”
刘封讪讪地把佩剑收了回去:“二叔,你怎么来了?”
对这个叔父,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自他被刘备收为义子,荆州属僚哪个不卑躬屈膝,奉承阿谀,唯有关、张二人对他爱理不理。尤其是关羽,从不把他当侄子,仿佛他就是一个外人,不过仗着刘备的收养之情,做了个没有血缘的假子,让他喊自己一声叔叔都是莫大的恩惠。
关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嚣张得很,办家宴把路也堵了,我来瞧个热闹。”他瞥着缩在角落里的宾客,“给二叔说说,都请的是什么客人 ?[-3uww]”
关羽的目光仿佛刀子,众人被他瞧一眼,便似被千刀万剐,皮肉一块块掉落下去。
刘封又是羞又是气,他忍着脾气说:“我不过是自家耍乐,何敢嚣张,二叔这话说过了。”
关羽嗤道:“我说过了?你听说过办家宴堵路的么?别人过路还得瞧大公子喜欢不喜欢,公子果真谦卑有礼,与人为善!”他越说越气,又瞧见那几个半裸的倡优,彼此冷得团团抱住,更是怒火中烧,“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事,你父亲不在,你便放了野,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平日窝在府中任意妄为也罢了,今日竟敢堵路扰民,你不去听听,人家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父亲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封被他骂得抬不起头,他到底是荆州牧公子,从来是在风光旖旎间被人仰望的奇葩,而今被人当众辱骂,不仅颜面无存,也对关羽生出几分忌恨。
“关将军息怒,”宾客中走出一人,却原来是糜芳,他讨好地笑道,“公子也不是有意扰民,不过是为图一乐,大冷的天,关将军进屋去小酌一杯如何,消消气。”
关羽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我说是谁,原来是糜子方,你兄长糜子仲君子也,奈何兄弟天壤!多谢你美意,关某无心饮酒,关某而今管教侄儿罢了,此乃家事,望子方休得多言!”
这一番呛辣的抢白太不留情,糜芳涨红着脸退了下去,心里极恼恨,却因对关羽忌惮,不敢贸然反驳,却气得藏在角落里踢雪。
关羽再看那刘封,恨得想对他施军法,提着刀策马又逼近一步,惊得众人以为他要劈掉刘封的脑袋。
“关将军,关将军……”诸葛亮终于赶上来了,他见刘封颓唐躲闪,满座宾客如惊弓之鸟,遍地一派狼藉,便知自己毕竟是来晚了,懊恼得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
他赶到关羽身边,因见关羽攥着刀,温言劝道:“关将军,有话好好说,何必动起刀兵,若不慎伤了公子,岂不悔哉。”他小心翼翼地探过手去,将关羽手中的刀轻轻拉了过来,心底的巨石方才落下。
他扶着马背跳下,和颜悦色地对刘封说:“公子,关将军也是为你好,设宴挡路,惊扰百姓,虽为众乐乐之意,奈何有碍他人方便,欢宴何存?公子莫若移宴回府,也自能赏景,既不扰民,又得欢娱,岂非两全其美?”
刘封瞧着诸葛亮温和的脸,虽听出诸葛亮句句是劝和的好话,却总觉得诸葛亮在装好人。荆州僚属私下说诸葛亮是抓不着的泥鳅,挑不出毛病,又不得罪人,任凭谁都会有仇雠,即便不生仇,也会因克犯口角留下嫌隙,偏诸葛亮没有私敌,便是这种不树敌,反让人觉得可怕。一个人太完美,完美到仇恨无缝可钻,那才是无懈可击的强大。
刘封认定了关羽和诸葛亮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故意搅了他的好兴致,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刘备情谊深厚的义弟,一个是刘备视若心腹的谋臣,哪一个也惹不起,他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咽下,忍住这股子窝囊气。
他装出恭顺的模样:“先生教诲得是,封知错了。”他吩咐僮仆把宴席上的器皿、坐席、肴馔等抬回府中,收拾完毕,还不忘记请诸葛亮和关羽入府叙话。
诸葛亮推让道:“公子自乐,亮尚有公务需处置,改日当登门造访!”
刘封其实巴不得诸葛亮推辞,有这两个丧门星在,别说是纵情欢愉,便是无所事事地闲话,也着实煞风景。
诸葛亮因见刘封撤了步障,这才重又上马,和关羽离开去水军营垒。
关羽那口恶气还没消散,恨恨道:“军师,你太纵容他,不该就这样算了,依得我,非要好好治他!”
诸葛亮淡淡的:“罢了,毕竟是主公之子,何必逼得太狠。”
关羽不屑一顾:“我就没认过他这侄儿,不是为大哥好看,我正眼也不会瞧刘封。我认的侄儿只有阿斗,和他刘封有何相干!”
“关将军,”诸葛亮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听亮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当下计,也为将来计。”
关羽愣住,他扭头看住诸葛亮,骤起的霰雪扫过眼前,一霎间迷蒙了他的视线。
第二十二章 龙归大海,刘备借机回荆州
几日的大雪后,地面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华栋屋宇一派粉妆玉砌,屋檐下掉着一条条亮晶晶的冰凌。
刘备往窗外瞧去一眼,变小了的雪粒摇曳着随风蹁跹,昏暗的天空开了眼,漏出暖烘烘的阳光,尽管还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里的仆役忙忙碌碌,有的执帚扫雪,有的在门楣和柱子上裹红布。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活泛起来,即便一冬寒冷,仍挡不住人们过年的热情。
也不知荆州怎样了,每年的元旦,无论在哪里,无论有多窘困,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大筵僚属。去年元旦,虽尚在争夺荆州的战事中,他还是临时设了一筵,那天,他、关张赵、诸葛亮……许多新老僚属聚集一堂,觥筹交错间,满是喜庆,那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憧憬的笑容。
因为赤壁大胜,曹操败走,荆州旧土空悬,正是他们挥戈扩土的大好时机,好事临近比好事到手更让人兴奋,那是一种追逐快乐的充实幸福。
多少年了,刘备已经忘记了幸福的感觉,那仿佛是属于别人的一顶华贵的帽子,他只能在遥远的角落里欣赏着、羡慕着,并奢望着。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戴上那顶帽子,不仅佩戴,还能拥有,并传至后代,还有什么比能拥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更幸福呢。
他是真的很想回荆州,犹如婴儿痴恋母抱。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扑倒在荆州湿漉漉的土地上,呼吸着荆州潮冷的空气,唱楚歌吟楚辞爱楚女痴楚人,一辈子捧着脚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极致的大快乐。
可他现在被困在一座软玉温香的牢笼里,他成了身披华衣的金丝雀,享用着人间最奢华的美食美服,日日饮下醇美的甘露,心里却在渐渐干涸。
自从他来东吴迎亲,数月之间,东吴为了招待他这个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异宝将他供养起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东重臣或吴地英才伴酒,说不得的声色犬马、奢靡狂纵,可刘备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明里是东吴盛情款待,其实是他被东吴软禁了。
人人皆以为他过惯了戎马征战的颠沛生活,乍有这等富贵荣华、赏心乐事从天而降,还不得纵情声色,把那些个英雄大业统统抛开?及时享乐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软的女人、甘冽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鱼贯之仆,于刘备只如放在手边的一捧鲜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却最终会弃之而去。他的心在天下广袤山河间,他梦寐中也忘不了自己从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盖车,以巡天下。
和羽葆盖车相比,女人、美酒、金屋、僮仆皆如粉尘,把软玉温香放在男人的雄心里称量,总显得太单薄,太容易被遗忘。
但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装出痴恋温柔的浪荡模样,游手好闲,雄心壮志从不放在嘴边,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调笑,便是出城去打猎。宴席上畅饮不拘,喝多了还故意胡言乱语,显出一派没胸襟没抱负的窝囊废姿态,像是巴不得一辈子在江东待下去,甚或连坟地也寻好了,那一日指着京城外的一处山丘慨然道:刘备日后埋于此地!
江东上下都在拿他当笑话,皆道闻名天下的刘玄德原来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来了。这么个沉溺滛靡放纵的窝囊废,竟然被称为当世英雄,连跋扈的曹操也敬他为不可小觑的敌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刘备听得见这些嘲笑,他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他这辈子都在装窝囊废,以前在曹操面前装,现在又在孙权面前装,什么时候能雄迈豪壮一次,再不用夹着尾巴做人,真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刘备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迟钝地回过头,半开的妆奁边,一面菱花铜镜映着孙夫人年轻美丽的脸。
孙夫人捏着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给我戴上!”
刘备接过玉簪,轻轻插在她挽好的发髻上:“这样好么?”
孙夫人不满意地摇摇头:“不好!”她把簪子拔下来,自己又重新别在发间,娇嗔道,“笨死了!”
刘备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三十岁的妻子,还有种做梦的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个女儿,也许孙夫人也有嫁了一个父亲的错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不可逾越的鸿沟,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爱也弥补不了。
成婚行礼的那天,当刘备看见孙夫人青春姣好的脸,仿佛刚结了苞的雏菊,娇嫩得不胜狂风。他简直不忍心去碰这个少女,心里颇以为孙权残忍,竟舍得把自己年方妙龄的亲妹妹许给年近半百的父辈,他若是有妹妹,别说是嫁给父辈,便是大过十岁也会心疼而不许。
孙夫人也盯着刘备出神,她还不到十九岁,满心里装着青春少女的古怪念头,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包括对刘备这个丈夫。她不讨厌他,能够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实是欣喜的,虽然年纪大过了两轮,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习武,自认为若策马疆场,不输须眉,她不喜欢文绉绉的书生,她赞赏的是纵横捭阖的沙场英雄,恰好刘备是后者,这倒合了她的心愿。
私下里,她常常对刘备伯伯叔叔地乱喊一气,压根儿不管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她虽已为人凄,却不懂得温良贤淑的妇道。她把刘备当作活玩偶,仿佛一把有年头的古剑,剑上浸出的苍色是岁月刻下的绚丽痕迹,他饱经磨难的沧桑令她着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么?”孙夫人歪着脑袋看他。
“没想……”刘备心不在焉。
孙夫人把手里的香囊掷了过去,直丢在刘备的额头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着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儿的女优,这种货色你也喜欢么?”
刘备哄孩子似的说:“没有没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孙夫人瞪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实!”她伸出足尖点了点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着嘴,“捡起来!”
刘备越发觉得自己娶了个骄横的女儿,以往他身边的女人,糜夫人、甘夫人都温柔敦厚,从不拂逆他,处处为他考虑,随他东西无定,迁徙播越。即便被他数次抛舍,也通情达理,没有丝毫怨言,仿佛是他背后沉默的影子,心甘情愿地守着他天长地久。
他弯腰捡起了香囊,递给了孙夫人,便是这一捡一递之间,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仆。
孙夫人半威胁半玩笑道:“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剑捅破你的肚子!”
这一番女孩子的威胁话听着便好笑,可刘备笑不出,目光缓缓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风的催促下纷纷撒落,那遥远的不能望见的地方是荆州么?在结了薄冰的长江边上,会有他熟悉的人影么?
远远地,有人缓缓走来,稳稳的脚步烙下了整齐划一的脚印,似乎是赵云。
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备耽于享乐,赵云无所事事,整日领着随从亲兵在京口一带山野周游。孙权还时时给他们送去美酒,乐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着刘备在江东享受得不知世事变迁。
“主公!”赵云在门首呼喊。
刘备走到门边:“有事么?”
赵云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语调说:“主公,兄弟们有些小事,想讨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见一见兄弟们?”
刘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回头道,“夫人,我与子龙去办些要事!”
“你早些回来,哥哥今晚要宴请我们!”孙夫人在房里提声道。
“好!”刘备应着,随着赵云穿过门庭,迤逦从院墙角门走出,一直走到赵云等亲兵侍从暂居的别院。
二人进了内堂,赵云紧紧关上了门,刘备立即肃了颜色,问道:“怎样?”
赵云压着嗓门道:“收到消息,荆州水军已向东开拔,如今已快行至夏口。”
刘备轻轻抚掌:“好,这边准备得怎样?”
“船已备好了,不知主公何时动身?”
刘备沉吟着:“不要急,且先过了元旦,东吴上下庆祝大节。元旦那三日,孙权会大宴宾客,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我们再动身。”
赵云应诺,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诉主母?”
刘备沉思有时,他叹了口气:“带上她吧,我去告诉她,只是,暂时不能说实话。”谈及这个小妻子,心情竟像被阴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
“嘭!”爆竹炸开了花,粉碎的竹沫冲上天空,结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莲花,和缤纷的雪花一起坠落。整座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声声爆竹和城阙上的新年鼓声彼此呼应,仿佛一粗一细的两副嗓门在对歌。
江东公门的宴席已摆了三日,这两年江东喜事不断,去年赤壁大胜曹操,江陵重地归东吴所有,孙策殒命后留下的基业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渐成恢宏之势,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皆有赖主公孙权经营有方,难怪孙策临没时将基业传给孙权,称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识才,托举称人。本还对孙权这位少年君主有些顾虑的江东僚属,而今见得江山稳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为这五分的喜悦和五分的钦佩,宴席上大小僚属皆争相敬酒祝寿,倒把孙权灌得大醉酩酊,连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晕得不认人,指着张昭喊公瑾,指着鲁肃喊子布,还是张昭心细,吩咐两个侍从将孙权搀回后堂休息,他却暂代主人,招呼宾客尽欢。江东上下自孙权始都是豪饮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饮,甚或独抱酒壶,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劲喷着热火冲上来,有的扯领口,有的脱外衣,却还在一迭声地要酒,张昭看得直皱眉,却莫可奈何。
正是热火朝天之时,却见吕范急匆匆地跑进来,因跑得太急,粒粒热汗贴着俊朗的面孔只是流淌。与周瑜一样,吕范也以姿容之美名传江东,私下里有人还称他为小周郎。
吕范左右看了看,急问道:“主公呢?”
周围尽是一派说胡话的酒鬼,只有张昭出来说话:“主公大醉,已退于后堂歇息。”
吕范焦虑地叹了一声:“出事了!”
“什么事?”张昭的心悬了起来。
“刘备跑了!”吕范几乎是在吼,那声音大得像炸开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张昭惊得手上一颤,酒爵“当啷”掉了下去,他瞧着殿堂内醉得东倒西歪的江东文武僚属,几个武将喝高了,扯着手互诉衷肠,竟抱着哭成一团。
张昭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急,喝令道:“来啊,给各位大人醒酒!”
他也顾不得了,攥着吕范便往后堂跑,半醉的鲁肃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也跟着冲了出去。
内堂里孙权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睡梦中还在蹭蹬拳脚,仿佛在和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