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兵头颅,“可惜不该杀了,若能先问一问也好。”
他用力揉了揉马鞭,蓦地眼睛一亮,踏步走向那群百姓,森然道:“问你们一句话,若答对了,我放你们回家,若答错了,”他扬起马鞭,狠狠地劈下,嘴角一吊,“瞧见方才那几个士兵么?”
一片揣着恐惧的抽泣之声。
曹纯冷冰冰地说:“谁是刘备的家小?”
没人回答,却只是悲悲戚戚的落泪声,仿佛被死死压着的一波浪头。
曹纯冷笑:“不说是么,那我便挨个杀!”
哭声放大了,那哭声里有对良心的拷问,有对性命的担忧,有对敌人的愤恨,一颗颗头颅垂下去,看见的却是别人的头颅,染血的头颅。
“不是刘备家小的往后退!”曹纯啪啪地甩着马鞭。
细小的马蚤动,伴着声气下咽的哭泣,有人把头低低摁下,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人退后,每一张向后退却的脸都藏在阴影里,仿佛那种退却让他们不敢见天日。原先挤满人的地方走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相互依偎的少女,以及一个环着她们的老妇。
曹纯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果然藏着刘备家小!”他扬起手,张狂地呼喝道,“来啊,抓起来!”
两个虎豹骑士兵甩着胳膊冲了过去,一人去攥两个少女,一人却去捉老妇。
“放开!”稍大的少女一巴掌甩在虎豹骑士兵的脸上,她便是刘备的长女如壬,正死命地护住妹妹如辰,“别碰我们!”
“哟呵!小姑娘狠着呢!”被扇了耳光的虎豹骑士兵反而涎脸一笑,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便扭住了如壬的胳膊。
如壬又是打又是踢又是喊又是骂,到底是女孩儿力气弱,被壮硕如牛的骑兵狠拽进怀里,还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惹得围着看热闹的一众虎豹骑哄然大笑,滛笑着吹口哨弹手指。
如壬哪受过这般屈辱,双眸已含了悲酸的泪,那士兵得意忘形,竟一把扯下如壬的外衣,周围的虎豹骑士兵都像充了血,亢奋得拍巴掌拍屁股,纷纷怂恿道:“扒光她,扒光她!”
士兵果真叉开两手,如壬忽地转过身,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牙齿死了命地抠进肉里,直疼得他撒手不迭。
“臭娘们儿!”士兵暴怒,“老子今日不扒光你,我枉生人间!”
如壬也像被愤怒的力量激奋了,一头撞了过去,双手一拉,竟拔出了士兵的腰刀。
周围一派惊呼,那士兵惊得往后一退,虎豹骑士兵们都下意识地抽出了刀,仿佛一壁壁阴影般围了上来。
如壬费力地拖起刀,刀很沉,压得手肘往下坠,她无助地四处张望,在这充斥着血腥味儿的荒野上,除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便是凄惶自保的平民,她找不到父亲的军队,看不到父亲奔驰救护的身影。
父亲,你在哪儿呢?
她绝望地在心底呼喊,刀真的很沉,她用尽力气举起来,想要和他们拼一拼,可她只有一个人,他们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仿佛遮蔽生命的死亡钳子,掐住了她最后的抗争努力。
她却慢慢转过了身,她对哭成泪人的如辰说:“阿妹,别忘了你父亲是谁。”
她仰起脸,两行冰冷的泪水攫着她清丽而苍白的脸,她咬着牙狠狠地将自己撞向那把锋利的钢刀,仿佛是丢向火炉的一块炭。
钢刀飞落下去,红得仿佛火焰般的血燃烧起来,她直直地向后倒去,她用那把夺来的腰刀斩断了自己的脖子。
“阿姐!”如辰疯了一般扑了过去,她拍着姐姐的胸口,又摇了摇她的手臂,却像是在摇一截枯萎的木头,唤不起一丝生气。如壬只是偏着头,被血染满的眼睛里有最后的一点光在跳跃,那仿佛是一句再也说不出口的知心话,渐渐地湮灭在死寂中。
那老妇抱住已哭疯了的如辰,厉声骂道:“畜生,你们连孩子也不放过,畜生!”
“老娘们儿,你是个什么东西!”那士兵骂骂咧咧,从地上捡起如辰自绝的腰刀,抖了抖刃上的血渍。
曹纯忽地喝止:“住手!”他推开那士兵,瞧着如壬的尸身,叹息了一声,“未尝想到刘备还有这般刚烈的女儿,倒让我好生佩服!”他看了看老妇,疑问道,“你是谁?”
老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肯说话,只管搂住如壬。
曹纯见老妇不说话,索性去问那群缩成了衰草的百姓:“这妇人是谁?”
很细的声音从人群的夹缝间飘出来:“她是徐庶的母亲。”
曹纯不由得笑起来:“好好,捉得徐庶的母亲和刘备的女儿,真是大功一件,统统带走!”
这一次,十来个虎豹骑拥上来,拖拽着徐母和如辰的手臂,像拔草似的将她们提溜而起,也不管她们如何打骂,一骨碌用麻绳扎紧了,扔去了马背上。
※※※
昏黄如老人浊泪的光芒从天空的缺口漏泄而下,扫开了一片潮湿的阴暗,高过膝的草丛仿佛被毒液浇灌,惊慌地战栗起来。
诸葛亮艰难地让自己坐起来,左臂却疼得抬不起,从手腕到手肘有一条很深的刀口,血不断地浸出来,大半条袖子染红了,他咬着牙挽起袖子,衣料粘着了伤口,轻轻一拉,便是钻心刺骨的剧痛,豆大的冷汗滚过他苍白的双颊。他猛地呼了一口气,举起右手解下髻上的葛巾,长长的头巾被他绕在手上,他再缠上伤口,绕了一圈又是一圈,仿佛自虐似的,狠狠地用着劲,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便一遍遍折磨着他,分裂着他,啃咬着他。
他终于放开了手,眼前已是一片晕黑,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仿佛从地狱门口转了一圈回来。他狠命地支撑起自己被疼痛击倒的意志力,努力抹开遮挡视线的黑影,他猛地看见那柄白羽扇躺在脚边,仿佛可怜兮兮的一张脸,他忽然笑了一声,在这性命攸关的危难之际,竟不忘记拿走一把扇子。
他捡起了羽扇,吹了吹,只吹掉些许灰尘,却吹不走羽毛上浸染的血。扇面上的八卦星宿图已经模糊了,曾经纤细的线条漫出了漶染的血痕,仿佛被拉出的交错伤口,抹也抹不平。
他凝视着扇子,想起他的妻子,那么深的疼从心底泛上来,张狂肆虐起来,在他的眼眸深处催发出酸涩的感觉。
早知道,当初无论有多忙碌也该送她离开,只因为一时的心存侥幸,竟酿成今日的大祸,此刻自己尚且不知身往何处,更寻不得她的踪影。她会在哪儿呢,会平安么,几万百姓在曹军虎豹骑的铁蹄下无处逃生,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不敢想了,身上打着寒战,他恶狠狠地把自己的软弱咬碎,脑子里扫去一切干扰心智的担忧,专注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几个脸上挂着花的士兵冲了过来:“军师!”
“找到主公了么?”诸葛亮每说一个字便觉得耗尽了力气。
士兵喘息道:“适才我们遇着几个百姓,他们说看见主公奔往当阳桥去了。”
诸葛亮一下子站了起来:“走,立即赶往当阳桥!”
士兵们因见他受伤,便要过来扶他,诸葛亮推开了他们,他摇摇头:“不用,我走得动!”他撑起一口倔强的力气,捏紧了扇柄,冲在了最前面。
这一路上少见虎豹骑,多的是逃难的百姓,有的尚能走动,有的却倒在路中央奄奄一息,还有的已死去多时,只睁着窟窿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苍天。
诸葛亮叹息连连,却也无可奈何,他此刻满怀的心思便是找到刘备,倘若寻不得刘备,纵算他绝顶聪明,也不知前途何在,人生何往。
脚底忽地一绊,这拦阻的力量扯得他险些摔倒,他抬了抬腿,却仍是被那力量死死扣住,他又惊又急地低头一瞧,竟是呆住了。
扯住他的竟是一个孩子,正慢慢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面在尸骸上匍匐,一面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诸葛亮的衣服下摆。
“别拉着!”随从士兵喝道,几个人便要去掰开孩子的手。
诸葛亮对他们摆摆手,他轻轻提了一下衣裳,那孩子却像是溺水时抓住活命的浮木,另一只手也牵住了诸葛亮的衣角,一双血肉绽开的手用尽力气攥着诸葛亮,仿佛在攀折灰烬中残存的希望火焰。
“救、救命……”孩子苦巴巴地说。
诸葛亮怔怔地停住了,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他像是被某种深埋的情绪触动了。
孩子睁着流泪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诸葛亮,张着嘴翕动着。
出现在他泪眼里的是个白衣羽扇的先生,先生的白衣染了泥,皱皱的,还有一溜溜的血痕,先生沉静的脸上有很深的倦容,散发半弯在额头。可先生的目光很柔和,像早晨的阳光,温暖而动人。
“我、我娘死了,姐姐死了,弟弟死了,他们都死了……你能救救我么……”孩子呜咽着说,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冒出这些话,只是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诸葛亮犹豫了,救下一个孤弱孩子不是不可以,可他此刻本也是亡命出奔,若是再带上一个累赘,倘若有紧急危难出现,又该如何安置他?可不救,良心却迈不过那残忍的槛。
有马蹄声滚滚扑来!
诸葛亮惊骇,在此困境遭遇虎豹骑,身边只有二十来个疲倦之兵,他一介书生,如何能抵挡杀气腾腾的虎狼之师,莫非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来不及躲避了,诸葛亮只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冲得他连退几步。
“孔明!”一个半带嘶哑半带激动的声音从马背上飞下来,一个人影不等马收蹄,仿佛捕着了猎物的苍鹰,风一般扑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大惊,忽而又是大喜:“主公!”
刘备几乎要哭了,他握住诸葛亮的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为是梦,还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刘备喋喋着,眼泪再也忍不住。
诸葛亮的一双手被他握得太紧,扯得伤口阵阵撕裂的疼痛,心里却是狂喜的:“主公无恙,亮甚是快慰。”
刘备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这一次的失败太惨烈了,他不仅像过去无数次失败一样,丢掉妻儿,失去领土和军队,还险些丢掉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朋友和良师。不,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人,那是一种力量,一种足够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力量。
“大哥,军师,赶快上马离开,曹军虎豹骑还在四面搜捕。”张飞策马上前,焦急地催促道。
刘备慌忙擦去眼泪:“我见到孔明狂喜过望,不禁忘记险情当前。”他挽住诸葛亮的胳膊,“走!”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泪眼盼望的少年,到底还是下了决心,“主公,带上他吧。”
刘备瞧了瞧,他并不犹豫:“带走!”
众人齐齐上马,响亮地呼喝一声,向当阳桥方向拥尘而去。
※※※
火焰的光映照在半面坍塌的土墙上,墙砖东一拉、西一溜撒了满地。墙角躺着一个死人,肚子上中了一刀,半截肠子掉在大腿上,血淋淋的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惹来一只饥饿的秃鹫,一口一口地啄食。
甘夫人扒在土墙上悄悄向外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隐约的惨烈喊叫声,猛见着墙根下脏腑洞穿的死人,吓得一骨碌缩了回去。
黄月英半躺在地上,她费力地抬起手:“夫人,有人么?”本想坐起来,可身体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钧重担,说句话都要耗费很多力气。
甘夫人烦闷地摇摇头:“没有……”
她们同乘一车,行到半路曹军杀来,殿后保护家小的赵云拼死护卫,却抵不住曹军势大,她们和赵云被狂潮似的骑兵冲散。不仅如此,连糜夫人和抱着阿斗的保姆也一发找不着了,只剩下她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躲避刀锋,但一路仓皇,却分不清个东南西北,见前方有面土墙,实在疲累无计,只得躲了进来。
甘夫人想着阿斗不知生死,不禁呜咽着流了眼泪。
黄月英知道她的心事,劝道:“夫人毋伤怀,公子吉人天相,说不定已被赵将军救护了!”
甘夫人抹着眼泪:“但愿如此,可怜我们两个失散,也不知还能不能见着阿斗……”
黄月英微微叹息,眼望着满天乌云在天空翻滚,冷清清的风吹得浑身寒战,腹中隐隐地疼痛起来,她抚住肚子,想要控制住那钻心的痛,可疼痛仿佛和她作对一样,反而加重了痛感力量,刀搅般在肚子里来回折腾。
“夫人……”她虚弱地说。
“怎么了?”甘夫人见她满脸虚汗,心里发了慌。
黄月英喘着气说:“我、我要生了……”
甘夫人大惊,她连忙凑过来,愁苦地说:“可怎么得了,荒郊野岭,连个稳婆也没有!”
“我也不想,可是,可是……”黄月英几乎要哭了,她在心里苦苦地念叨:小祖宗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来,这哪里是能降生的地方,四面刀兵未去,危机重重,如何就这样性急。
甘夫人祈求道:“忍忍……”
黄月英大口地呼吸着,疼痛让她全身颤抖:“对不起,真的不行……”
甘夫人叹气:“都是天意,罢了,我毕竟生过孩子,我为你接生!”她撩起外衣,咬牙撕下一大块衬裙,垫在黄月英身下。
她握住黄月英的手,鼓励道:“用点力气,别怕!”
黄月英深深呼吸一口,把所有力气朝着一个点凝聚,用一下力气,稍稍歇一会儿,再用力再歇,力量和疼痛在较着劲。有时这个占了上风,有时那个压住势头。
有隐隐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急切的马蹄声,难道曹兵找来了?
黄月英在疼痛中也自警觉:“有人、有人……”她半撑起身体,“夫人,有人来了,你快跑吧,别、别管我了!”
甘夫人凝了眉头:“什么话,你什么都别想,把孩子给我生下来!”
每个毛孔都在痛,黄月英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只是机械地在用力,而身体仿佛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要出来了!”甘夫人提了声音。
马蹄声更近了,是曹军来了么,她们原来是在和死亡竞赛,一面催促着新生,一面抗拒着死亡。
甘夫人轻叫了一声,顷刻是孩子的啼哭声,那哭声微弱而苦涩,似乎在对苦难的世界发出卑微的控诉。
黄月英像水一样摊着,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甚至不能去看看孩子。
“是个女儿!”甘夫人用衬裙包住,慢慢地挪到黄月英身边。
黄月英无力地偏过头,她的女儿正蜷在一张白布里,像只没皮的小老鼠,脆弱得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将她摧折,她皱着鼻子,撅着嘴巴,她一出生,呼吸到的空气竟是属于战场的血腥味。
“我的女儿……”黄月英没力气抱住女儿,眼泪簌簌滚落。
天上的浅灰云层压得低了,在没有星月的夜晚,微明的光从天空的一个角落洒落,那是苍天的眼泪么?
马蹄声在断墙外戛然而止,甘夫人紧紧搂住孩子,紧张地盯着那模糊的身影,是曹军么?别伤害刚出生的孩子,她才来到这个世上,不该夺走她的生命。
黄月英忽地来了力气,从地上“腾”地坐起,她伸出双臂,护在甘夫人和孩子身前,近乎悲怆地说:“放了我的孩子!”
天上漏下的微光照在那人脸上,他前倾身体,一手扶住残垣,眼里露出了又惊又喜又哀的神色。
黄月英认出来了,她百感交集地喊道:“元直!”
徐庶跳过断墙:“你们怎么在这里!”
甘夫人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和赵将军走散,无处可躲,便藏在此处,没料想妹子居然产子……”她轻轻蹲前一步,抱着孩子给徐庶看。
徐庶又喜又悲:“是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甘夫人说。
“女儿好,孔明就该有个女儿!”徐庶兴奋地笑道,想起黄月英战场生子,不禁感慨万千,又伤感地闪出泪光。
紧张一去,那维护女儿的坚强坍塌了,黄月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衰弱得再也不可能说一句话。
“妹子!”甘夫人急呼。
黄月英对她含笑摇头,可因为太虚弱,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