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他轩朗的面颊,他举手轻轻一揩,没让人察觉。
“怎么了?”徐庶轻问。
诸葛亮把白帛递给他,徐庶展开一看,这原来是刘琮写给刘备的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刘表病故,刘琮继位为嗣子;二是曹操大军南下,前锋抵宛;三是荆州不能抵挡曹军铁骑,遂决定举州归附。
刘备倚柱悲泣不已,一眼瞧见宋忠,心中怨愤顿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们为什么不报丧?!”
宋忠唯唯不能说,刘琮派他来送信,他本就以为难做,可刘琮强而命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樊城,一直担心惹火了刘备遭致身首异处。
“混账!”刘备越想越气,抡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诸葛亮拦住了他:“主公,宋先生只是信使,迁怒于他有何用!”
刘备愤愤地放下手,悲伤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阳一见竟成永诀,可恨蔡瑁绝情,违背人伦,居然不给我报丧!”
诸葛亮温声劝道:“主公节哀,如今曹军临近,前锋已抵宛城,不日将临樊城,需早定大计,不可因哀心过甚贻误大事!”
刘备悲凄,然也甚觉得诸葛亮所言为真,擦着眼泪说:“我心已乱,实不知该怎么办,望孔明能赐良谋!”
诸葛亮沉吟:“曹军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则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无有屏障,而刘琮欲举州归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弃城而归江陵,江陵险塞,可为盘踞!”
“弃城?”张飞瞪大眼睛,“还没打就跑了?”
诸葛亮不理会他的质疑,平稳地说:“云长与公子刘琦现在江夏,我们若能保江陵,则两军连为一线,互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与云长合并。”
刘备方寸大乱,不知道诸葛亮的提议到底好不好,他烦躁地敲着脑门,橐橐地满地走来走去。
赵云进言道:“主公,云以为军师之议未尝不可。而今曹操势大,我军又一分为二,其势不可撄其锋,莫若弃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锋芒,再谋后续!”
刘备摆摆手:“罢了,罢了!弃城走江陵!”他郁闷地长长叹了口气,扭头又看见宋忠,虎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你回去告诉蔡瑁,尔等谋事何其狠毒,祸到眼前才报于我知,是要陷刘备于万劫否?”
他一把抽出长剑,吓得宋忠的脸白了,哆嗦着想要求饶,奈何声音竟然发不出。
刘备引剑趋前,目光凛然:“本欲杀汝祭旗,但纵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仇忿。况我今将行,临行之时杀你一个小小信使,非丈夫所为,你滚吧!”
宋忠巴不得听见这话,一声也不敢发,扭头一歪一颠地跑了个没影。
刘备胸中愤懑难平,仰天一声叹息,手腕一抖,长剑飞向半空,坠落之时,没入柱中,“嗡”的一声敲碎了扑面的秋风。
※※※
诸葛亮进家门的时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风在庭院中叹息,拂身之时有种彻骨的寒意,败了的花、枯了的叶都贴着地面随风旋转,也没有人打扫。
推门之时,屋里温暖的灯光扑了一身,他扶住门框,身体忽然变得很疲倦。
“回来了。”黄月英慢慢地从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行动时略有些迟钝缓慢。
诸葛亮快步走去:“别起身!”他扶着妻子重又坐下。
黄月英对他柔软地笑着,盈盈的灯光晕染下,诸葛亮看见她脸上的淡淡泪痕,他心里明白,轻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你得保重自己。”
黄月英小声地说:“我知道的……”
诸葛亮轻捋着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我们明天要离开樊城了,你随甘糜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顾你了。”
黄月英大度地一笑:“没关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诸葛亮默默地凝视着妻子,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他动情地说:“对不起了……”自黄月英怀有身孕,他便一直想将她送走,可他杂事实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妇路途颠沛,更没想到曹操会来得这样快,竟就耽搁下来,事到如今,战火烧到目下,方才惊觉自己有多愚蠢。
黄月英摇头:“别说这话,丈夫应以大事为重,我若是存了责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诸葛亮长叹,伸臂将妻子揽在怀里,听得窗外秋风飘零,竟让他生出了刹那的悲凄。
“随身辎重不要带太多,越轻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远,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轻声叮咛着。
“嗯,我晓得。”黄月英抬头望着他,“我什么都不带,你知道我的,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诸葛亮不禁感叹:“你总是这样深明大义,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为妻。”
黄月英轻轻笑了一声:“与君同感!”
“是同感于诸葛亮娶妻如伊人,还是感与我同,庆幸有夫如此?”诸葛亮戏问。
黄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说呢?”
“二者兼而有之!”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
黄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爱听自己的好话!”
诸葛亮畅声一笑:“好话谁不爱听,何况是自家婆娘说出口,哪家男人不乐意?”
“什么婆娘,好不难听,你也说得出口!”黄月英捂了耳朵。
诸葛亮却还是欢笑,黄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轻倚在他肩上,低声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总觉得忐忑。”
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畅然快笑,浅浅的怅然浮上心头,仿佛水面起了风。
“我知道。”
他轻轻地说,温柔地拥住妻子,窗外有风,仿佛他们彼此吟哦在心底的叹息。
第十一章 身处绝境,心系天下
萧条秋风吹过襄阳城楼,带着腥味儿的浮尘扫荡而过,将那高挺的城墙抹去了薄薄的一层,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却觉得脚底下颤抖起来,仿佛有股肆虐的火从城下用力往上蹿。
滚滚黄尘从远方渐渐逼近,黄尘仿佛是散开的一面深厚的帷幕,幕布上游走着数不清的人影、马影、车影,似乎是映在污水里的鬼魅,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
有士兵惊骇了,看也没看清便号叫道:“曹军来了!”
这一声惊呼后,城楼上了,士兵们喊的喊,跑的跑,当啷啷丢了一地兵器,众人谈曹色变,听见一个“曹”字,便似闻说了什么骇人的咒语,兵器也握不住了。
守城的校尉把半个身子顿在城堞上,手搭凉棚仔细看了很久,忽地扭过身来,一巴掌甩在那头一个呼喊曹军的士兵脸上,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曹军么,给老子看仔细了!”
那士兵捂着脸嘟囔了一声,被那校尉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间,却在那黄尘间窥见一面“刘”字大旗,迎着飒飒逆风。旗帜像铡刀般砍向襄阳城,旗面在滚动,那“刘”字仿佛被腰斩了,“卯金刀”分裂成三片破碎的苦脸。
“啊?是刘将军?”士兵惊愕,他又瞧了瞧,更惊奇了,“怎么这么多人 ?[-3uww]”
“是要来攻打襄阳?”有士兵惴惴地问。
那浩浩荡荡行进的队伍接近了襄阳城,众人错愕地发现这支队伍竟大多为老百姓,而持戈的士兵却被夹在百姓间,像洒在稀粥里的几颗黄豆。
校尉思索一会儿:“快,去通报主公和蔡将军!”
这支队伍正是刘备一行,他们弃樊城走江陵,不料四邻的老百姓听说曹操来了,又听闻刘备撤出了樊城,惊惶之下百无主张,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打起包袱,背负老母幼子奔去跟随刘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樊城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仿佛是热病传染,全都弃家跑去寻刘备,一时樊城周边走得十室九空。
起初只有一二千百姓跟随同行,刘备一行所率兵卒尚能保全,可越往后走,四面八方千里归附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人数竟远远超过了军队。不到一万的士兵居然要保护五倍于己的父老,手无缚鸡之力的衰弱百姓不仅分解了军队的战斗力,还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
眼见以此缓慢速度赶往江陵必是凶多吉少,便有人建议刘备,莫若弃百姓而独行,可刘备哪肯答应。他本性仁慈,又见百姓翘首巴望他的保护,心里好不恻然,便说道纵是身死家灭,也绝不弃百姓而独活。
既然刘备发了话,再没人敢提出质疑,只好一面压着心头的焦虑,一面催促着百姓快行。但一众百姓又非训练有素的士兵,身上还带着零零碎碎的家当,再加星夜兼程,连日辛苦,早就累得奄奄一息,任你费尽力气鼓劲,他们还是软绵绵地拖着步子,慢吞吞走了三日才到襄阳城下。
一骑飞出队伍,一身黑亮铠甲的张飞策马在城下来回奔跑,响亮的声音甩在襄阳的城门上:“请速速打开城门,容百姓暂歇!”
城上没有动静,像被闷死在水里,张飞不得已,又来回跑了一圈,喊声更高更远,却如同石子落入深海,溅不起一点儿涟漪。
城上的士兵瞅着城下一地里呜咽的百姓,纷纷问道:“要不要开城门?”
校尉拿不定主意,他一转脸,正好看见派去报信的士兵跑上来,急忙道:“主公怎么说?”
那士兵道:“主公说,紧闭城门,让他们散了。”
校尉得了将令,高声道:“兄弟们听好了,不能开城门,让他们走!”
底下的吼声越发焦躁急促,张飞已喊了十来遭,一股子火气越腾越高,他索性撇开了,纵马向前,厉声怒骂道:“王八羔子,开不开城门?别惹急了张爷爷,老子攻了襄阳,斩了你们这帮畜生的狗头!”
被夹在一群板车间的刘备不由得皱眉:“翼德这是什么话,人家还能放我们进去么?”
“主公,”诸葛亮在他身后轻轻道,“张将军此话若是成了真呢?”
刘备一愕,忽地明白过来,诸葛亮这是要他索性攻下襄阳,占了荆州,他摇了摇头:“刘景升临终托我以孤,背信自济,死后以何面目见刘景升!”
诸葛亮长声叹息:“主公真仁德之主也!”他这声喟叹半是赞许,半是无奈,置此颠沛险难之境,刘备仍然放不下那道义情操,倒叫他莫之奈何。
“既是不攻襄阳,也进不了襄阳,何不早走,再耽搁时日,倘若曹军驰到,何以脱身?”诸葛亮劝道。
刘备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遣人去叫张飞回来,那张飞还在城下大骂,骂得兴起,立马飞奔,将一支羽箭抛上城楼,箭走如惊风,“当”地插入城墙砖缝里,惊得守城士兵一阵呼喝。
“狗头,他日战场相见,定叫你们尝尝丈八蛇矛的厉害!”张飞骂骂咧咧地掉转马头,飞马奔向了正在缓缓撤退的人潮。
“也不知云长收到南撤的信报没有?”刘备忧烦地说。
诸葛亮宽慰道:“主公勿虑,信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走,最迟,他应已在准备北上。”
刘备怀着奢望的心情说:“希望曹操晚些来。”
诸葛亮叹了一声,他缓缓地向后看去,入目是一片哀鸿。
在他们的身后是上万的难民,长长地甩去看不见的天边,仿佛一条疲倦的洪流。哭喊声、哀号声、叹气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和僵扑的倒地声糅杂在一起,犹如置身在的一锅水里。这些人大都是拖儿带崽,行囊包袱丢得满山遍野,几乎是举家奔逃。一路行来,倦怠之极,有的人实在走不动,硬邦邦地倒下,片刻便没了呼吸,亲人也来不及掩埋,找张草席裹了放在板车上,一面号哭一面推着尸体赶路。
他微微转过头,却看见近旁一个老人已扑倒在地,旁边的儿子媳妇推着他号啕大哭,他却没有半分反应;右边是个怀抱幼子的妇人,一身缟素,发间还插了一朵孝花,满脸的泪痕已干了,只剩下麻木的悲戚,茫然地蹒跚而走;更远一些是一个和亲人失散的少女,泪眼婆娑地在嘈杂的人群中寻找亲人的身影……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攫了一把,痛得双眼竟是发黑。
真像啊……
多像十四年前的徐州,同样是无家可归的难民,身后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杀戮狂潮。为什么世间的痛苦永远如此相似,苦难必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茫茫天下,难道没有一方净土足够容纳这些卑微的人们,给他们一口可以活的气,让他们活下去,哪怕像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紧紧地抓住缰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苦涩的空气,真苦啊,仿佛永远不能消退。
“孔明何所思?”刘备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诸葛亮轻轻应了一声,缓缓地恢复了平静:“没什么。”
刘备叹了口气:“天下大乱,黎民受苦,我征战数十年,见过比这更惨的景象,孔明书生,未见过伏尸百里,血流飘橹,因之心有不忍,是人之常情。”
诸葛亮没想到刘备会猜到他的心思,怔了一下,说道:“天下兴亡跌宕,受苦的总是百姓,民原为本,却常遭遗弃。”
刘备仰首默然:“孔明所言极是,奈何大乱不断,社稷倾危,百姓何能安居乐业!”
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若是不畏艰险,辛苦扶社稷,挽狂澜,自可还给天下一个安宁!”
刘备沉默,猛地扬起马鞭一挥:“好,为天下安宁,我与孔明当共勉!”
诸葛亮举起手:“亮与主公共勉!”
两人紧紧握住手,同样的坚韧和哀悯在彼此的眼眸深处绽放,那是永世不败的热血鲜花,被慈悯苍生的悲情滋养。
※※※
被凌厉的阳光切碎了的风,畏畏缩缩地从门口逡巡而入,曹操盯着那一束不肯屈服风力的阳光,默然很久,慢慢地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像一颗颗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白菜,还沾着土腥味儿,他忽然很想笑。
他从面前的案头捡起一册卷轴,那是荆州士民土地簿,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轻轻念道:“带甲之士十万,领户二十一万……”
他没有念完,缓缓地放下簿册:“荆州富庶,名不虚传,十万精兵屯于荆襄八郡,又有坚城汤池,为何兵不交矛,士不振甲,轻易便奉上印绶?”
底下等着聆听诒训的荆州士绅都埋低了头,曹操的话像两击响亮的耳光,甩得他们面上发烧,心里发颤。
刘琮尴尬地笑道:“明公威武,仗正朔之义,持天子旌旗,天下皆当望风顺从,荆州纵有十万精甲,怎敢与天子之师为敌。”
曹操手中的簿册敲在了案面,那一声脆响惊得一众人心头猛跳,还道是哪里出了差谬,惹得曹丞相动了肝火,一个个仿佛要把头颅缩进脖子里,再把脖子缩进肚子里。
曹操瞧得这般人的猥琐惊惧,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鄙夷,他不在意别人和他针锋相对,至多是你死我活的残戮,过去边让骂他,他杀了边让,孔融辱他,他杀了孔融,他虽忌恨他们的不知好歹,却也在心里佩服他们的胆量。他有很多敌人,每一个都与他不共戴天,袁绍当初起兵讨伐他,找陈琳写了一篇刳肝剒趾的刻薄檄文,下至曹操,上至曹氏祖宗,皆成为笔下刻毒之鬼。他后来战败袁绍,陈琳负罪来谢,他却赞其人有才,此文歹毒深刻,合了他曹操的脾气,竟宽恕不问。与他作对无所谓,只要你敢死硬到底,他钦佩你的烈烈肝胆。他讨厌的是放低了姿态去谄媚迎合,他平生看不起软骨头,与他举刀相拼,倘若力量弱小被他斩杀,他会为你收尸安葬,并会安抚妻小,陈宫便是如此。你若不待兵锋相接便即跪地求饶,他却厌恶你的窝囊。故而曹操很瞧不起荆州这帮士绅,他们早早的投降虽省却大战一场,却被他看低了人格。
“刘备在哪里?”曹操冷不丁冒出一问。
有片刻的安静,蔡瑁说道:“南撤了。”
曹操竟微微一笑,刘备到底和荆州士绅不同,他绝不会跪在投降队伍里向自己摇尾乞怜。
他的确是一个铮铮风骨的英雄,曹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倘若荆州由刘备坐镇,也许自己不会兵不血刃就策马进入襄阳城,捧着荆州民生簿册冷嘲热讽。他虽然头痛这个对手的顽固不化,却也敬佩他的骨气。
“南撤往何处?”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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