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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3部分阅读

    日是社日,县里要赛社神,娘说,你愿不愿,和我们去赛社神。”她小心翼翼地说,总是担心自己说错话,让他笑话自己。

    葛亮一叹:“遗憾,我怕是不能去了!”

    “为什么?”

    “我要走了!”他仍是微笑。

    细妹呆了:“走了……”她喃喃着,眼泪啪嗒一声掉下,她从没想过他会走,仿佛他从此成了家里的一个亲人,像稻田里的一滴水,和一亩田融在一起,不可分离,可她今天才忽然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他们。他来了,像夕阳下乡间的微风,那么温暖,那么柔软,而风终会吹走的,你拿什么力量去挽留呢?

    葛亮见她哭了,不由得一惊:“怎么了?”

    细妹擦着眼泪,可眼泪始终擦不干:“我,我是舍不得你……”生平第一次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她却没有丝毫羞赧,自然得像从心里流出来一样。

    葛亮微恻:“我也舍不得你们一家,我来了后,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心里很是感激!”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细妹巴巴地问。

    葛亮的眼睛里灼然有光:“能!”

    细妹笑了,她想他说的话一定算数的,春天插了秧苗,秋天就会收获饱满的谷穗,真诚的人许了承诺,将来的一天就一定会实现。

    “我等着你呢,我和哥哥都还想听你说故事!”她喜滋滋地说。

    葛亮被她的淳朴天然感动了,他偶然心动:“你等一下!”背身从一个布袋里取出砚台笔墨,他想了想,从袖中扯出一方手绢,滴水入砚,用力磨匀,在墨中反复濡笔,笔头轻提,坠下一滴重墨,在绢上落下了一行字。

    细妹不明白他做什么,只是知道他在写字,她不识字,但是每见到葛亮写字便会觉得是极其神圣的一件事。她悄悄见过葛亮的字,凭直觉以为他的字很好看,像立在水田里的稻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

    葛亮捧起手绢,轻轻吹干上面的墨:“拿着吧!”

    细妹捏着手绢的两个角,不敢随便用手去碰字,她害怕弄花了。

    “这上面写着我的行止姓名,你们若是有难处,可按这上面的行止写信于我,我定尽绵力!”

    细妹低低地说:“我不认得字……”

    葛亮笑吟吟的:“没关系,你可以找乡里专为人写信的尤先生,他会念给你听。”

    “哦……”细妹应了一声,视若珍宝地双手轻捧,“葛大哥,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她轻踮步子,捧着手绢虔诚地出了门。

    葛亮瞧着她轻悄悄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一种怆然袭上心头,那再也看不见的纤细身影,仿佛是一声凄婉的叹息,被夜晚的沉默整个地淹没了。

    ※※※

    第二天黎明,细妹又端了热水送去,守在外面敲了半晌门也没人应,她着急起来,用手一推,门却开了,可屋里空无一人。床帐枕头案几杯盘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床头还放着一个小布袋,解开一看,是扎得结结实实的三摞铜钱,原来是葛亮留给他们的旅费。

    她先是一愣,片刻,却犹如从昏睡中惊醒般,猛地冲出院门,朝村口一路追去。

    此时晨光微露,凉风拂面,早起的农人牵牛出门,见着一个发足狂奔的少女,奔跑中看不清她的脸,细碎的脚步声切切如在激打一面小鼓。

    她奔到村口,又沿着田间小道急跑,可四面秋风飒飒,草黄微微,哪里都没有了他的身影。太阳升得高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温暖的阳光在田野间散步,而她在阳光里奔跑。

    她跑不动了,一跤坐在田坎上,无法说出的压抑让她悲不可止,她抱着膝呜咽泣声,一面哭一面扯出那张掖在怀里一夜的手绢,摊开之时,却发现最后三个字中有两个漫漶了,她急躁地擦了擦,谁知越擦越不清楚,反而涂开了一大圈黑块。

    她呆呆地瞧着那成了一团污秽的字,冰冷的绝望和阳光一起落下,她忽地放声大哭。

    手绢在手中轻垂,那没有被污的一个字像坠子似的吊在手边,那是一个“亮”字,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并将永远。

    第三章 三顾茅庐,成就千古君臣遇合

    一场大雪过后,新野城似被纯白的棉衣罩住,家家户户锁门闭户,街肆上寥寥无人,一派荒寒孤绝的凄清。这里没有荆州治所襄阳的繁华喧嚣,虽为南北要冲,然毕竟商贾匮乏,市人少行,本来人丁稀疏,天气恶劣一些更是无人问津。

    一行快马疾驰在新野城,扑腾起的霰雪飞上半空,又旋转着落下,一径奔到一所府邸门前。

    “冷死人了!”张飞飞身下马,门首的铃下慌忙过来牵马,他腾腾奔上台阶,急匆匆地冲入了府中。

    “翼德!”刘备焦急地喊他,可张飞像被塞了耳朵,竟没有回应一声。他慌忙跳下马,跟着张飞跑了进去。

    张飞越走越快,皮靴踩得积雪四面乱飙,留下的脚印又杂又深,仿佛要把地戳出个洞来。

    他奔到后堂西厢房,身子狠狠撞开门,果然看见徐庶正坐在火边百~万\小!说,抬头见张飞闯进来,丢了书却朝他身后瞧。

    “好你个徐元直!”张飞怒瞪双目,夜叉似的顶着门。

    徐庶莫名其妙:“三将军火从何来?”

    张飞一跃跳过门槛:“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账?庶有什么地方得罪三将军了么?”徐庶越发地迷惑。

    张飞铁塔似的压过来:“都是你举荐的那个种地村夫,什么东西,有无真才实学尚不知,先自摆出天大的架子,白白让我们跑了两趟,他就是个神,也得给我滚出来见一面,何况他还不是神!”

    徐庶明白了,皆因他向刘备举荐诸葛亮,刘备欣然纳之,前次择日造访隆中,可诸葛亮竟不在草庐,刘备等只好折返回新野,今日再次冒雪前往,势要见到“卧龙”真身,可看这情形,想是仍未遇着诸葛亮。

    “翼德!”刘备急切的声音传来,他匆忙跨进门,一把拽住张飞,“不要胡来!”

    “我没有胡来!”张飞回顶,“我只是来问个明白,到底那个村夫有什么稀奇,让我们一请再请,硬把架子摆足了。他以为他是谁,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农夫,元直为什么要举荐给大哥!”

    刘备猛地一沉脸:“‘卧龙’先生有事,故而不在家,你何故来怪元直,元直怎会知他行踪!”

    “不怪三弟动怒,”关羽也走了进来,“这诸葛亮架子太大,大哥折节下士,无论寒暑,纡尊求见,他却避而不见,太不把大哥放在眼里了!”

    刘备摆手:“不要乱猜,先生定是有事外出,我们运气不佳罢了!”

    关羽摇头:“大哥善心,总以好意揣度人,可大哥你想,一次不遇恐是偶然,两次不遇便有蹊跷,我们上次明明留书于他,说俟后定当择日拜访,如何二次求见,他仍是不在?哪有人日日在外巡游不归家的道理!”

    刘备哑言了,关羽的话让他不得不思考。即便他再有气量,再能包容,也难免不生出疑惑的念头,莫非诸葛亮当真故意不见,嫌自己穷窘不能成大业?这么个传说里的经纶大才也许终究不能为己所用,可叹啊,他刘玄德空负雄心,一掬丹心到底要付诸东流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关羽的质疑,便拿目光去问徐庶,可徐庶也像是没了主意,愣愣地不作声。

    其实徐庶的心里也在想为什么,他明明清楚地了解诸葛亮的心声,他要择幽微、行人谋、兴汉室,而刘备是他命定的雄主,他不可能中道而改弦更张,但如何刘备两次诚心求见,他却踪影俱无。

    诸葛亮啊诸葛亮,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徐庶心里的坚持有些动摇了,但一刹那间,他便很决断地否认了自己的怀疑,他是诸葛亮,他有万难加身也绝不退步的决然。所以,必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让他拖延了和刘备的见面。

    徐庶想到这里,竟自仰天长笑。

    琅琅笑声让刘关张都愣住了,本自个个憋闷,不料徐庶居然有一笑,是笑他们谋才不遇,还是笑自己荐才有误?

    “你笑什么?”张飞吼叫道。

    徐庶笑声不绝:“我笑欲求贤而嫌道远,如此,任他贤才满地走,也入不了彀中!”

    刘备听言一凛,当下端正了身体,做出了敬礼而听谠训的姿态。

    “主公!”徐庶敛了笑,“昔日周文王请姜尚,不仅躬身前往渭水拜谒,犹亲为执辔驭车,纡尊降贵如此才换来兴周八百年!”

    “他还想当姜尚,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山野村夫,混账王八蛋!”张飞接口大骂。

    “住口!”刘备喝断了张飞喋喋不休的粗口乱骂,整肃衣冠,恭敬地对徐庶说,“元直请讲!”

    徐庶正声道:“贤才为何?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若得贤才,文可定国,武能开邦,贤才如社稷脊梁,基业础石,求贤才如暗夜望皓月,饥寒求浆米,怎不能肃然净手,恭敬迎之?如今主公为求贤才,无非多跑了两趟便心生厌烦,如此,天下贤才心寒,何人愿随主公车轭驱驰!”

    刘备浩然长叹:“幸有元直教我,否则,备竟误大事。择日,备当三顾隆中!”

    “什么,还要去?”张飞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刘备决断地一挥手:“为求大才,莫说三顾,就是十顾百顾,我也当欣然前往!”

    他不等张飞抱怨,大踏步地走出门,绛红色的披风迎风摆动,犹如雪地里火热盛开的满树梅花。

    ※※※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不多,春天来得很早,湿润的暖风刚一吹起,积雪便融化了,隆中的山野间早冒出了嫩生生的花骨朵,像是闺中少女害羞的笑脸。

    草庐内,黄月英安坐窗边,手里牵着一件袍子,利落地穿针引线,清冷的风扑面而来,她并不觉得冷,倒有了一二分的舒畅。

    诸葛均正靠在院里的日晷旁百~万\小!说,微暖的阳光刚好在他周围画出一个圆。院中梅树零星的斑驳影子落在圆外,随着风忽而流到他的鞋面上,忽而飘上他的肩膀。

    “嫂嫂,你说二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从书里抬起头来,朝窗边的黄月英张望了一眼。

    黄月英咬断了线头:“快了吧。”

    诸葛均重重叹了口气:“大半年了,只来了五封信,我好想他……”

    黄月英怜惜地瞧着诸葛均,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何止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思念诸葛亮呢?只是兄弟可以把思念挂在嘴边,流于眉目,她却得矜持地放在心里。

    春风拂栏,有轻薄的尘埃颗粒在阳光的边沿漂浮,黄月英的目光透过这些悬浮的尘埃慢慢地向远方延伸,在那模糊的、望不到头的山水之间,有她刻骨铭心思念的人。

    虹桥的尽头,一个浅浅的影子倏忽出现,温暖的光芒在他周围勾勒。

    黄月英站了起来,手里的衣服掉了下去,身子霎时软软地歪倚在窗边。

    诸葛均已经认出来了,他欢喜地奔了出去,双手挥舞道:“二哥!”他像个孩子一样投入兄长的怀抱。

    黄月英迈不动步子,她凝望着那张越来越清晰的脸,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

    ※※※

    风吹帘响,点点光芒染亮了弯弯回廊,片片飞红随风飘荡,一霎吹入了怀抱。

    诸葛亮安坐廊下,面前置了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钵肉汁水引饼,一大碗豆粥。他端起那钵水引饼,只是轻轻一吹,仰头咕咚下咽,片刻,竟喝得干干净净。

    他舔舔唇,再端起豆粥,汤匙搅了一搅,咕嘟咕嘟,粥液滴水不剩。

    他放下碗,赞道:“真香啊!”

    黄月英坐在他对面,见他馋成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心痛:“可是个吃货,难不成在外面就没吃过饱饭?”

    诸葛亮笑道:“饱饭倒是吃了,可是都没有贤妻亲手调制,任他珍馐佳肴一概无味!”

    黄月英瞪了他一眼:“出去大半年,贫嘴的毛病一点没改!”

    诸葛亮敲着筷子:“还不是你惯的,把诸葛亮喂太好了,饱来无事,不免话多!”

    黄月英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端详着他,半年多不见,他略黑了,也瘦了,深湛的双目周围有了暗暗的阴影,双颊微向下凹,显得那张轩朗的脸瘦小了许多,越发像个仙风道骨、餐风饮雪的神仙。

    她眼圈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装着揉灰尘,把眼泪忍了回去。

    “你这次出去可受了不少苦,我瞧你瘦多了!”

    诸葛亮不自禁地在脸颊上一摸:“瘦了么?我倒没注意呢。”

    “可不是,瞧这眼睛,目中黯光,眼带黑线。”黄月英痛惜地说,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抚。

    诸葛亮却是笑了:“瘦了好,吾身虽瘦,乃知天下百姓之苦,纵瘦断了腰,终也值得!”

    黄月英挪了身子,挨近他坐下:“你一去大半年,想是遍历艰辛,当中或有无穷苦楚,也有无穷快乐,得了许多真知。”

    诸葛亮轻握她的手,缓缓道:“我出隆中,溯流而上,穿夔门,过蜀道,入益州,北上关中,再巡剑阁折返,绕南中而回。”

    黄月英惊道:“你这一路竟行了这么多地方!”

    诸葛亮点头:“巴蜀山川,关中形胜,虽不曾细致入微,然已有大概形于胸中。这一趟逡巡,方才知周公‘成都’之谓,高祖‘天汉’之誉,当日弱秦能得一统,正是毗连巴蜀关中,百余年养精蓄锐,伺机出关东争霸天下。若天下不可急图,则锁关养民备战,进可攻,退可守!”他说得激动,手臂轻挥,显出刹那的凌云豪情。

    黄月英心悦:“君有大志,又兼大谋,定能成大业!”

    诸葛亮爽朗地笑了一声,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抚着妻子的鬓发,轻轻地说:“谢妻吉言,只是大志大谋大业,可不是诸葛亮独个能做成的!”

    黄月英猛地想起一事:“我险些忘记了,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刘将军连着造访了两次!”

    诸葛亮一讶:“他来了两次?”

    “是,两次都是均儿出面相待,我瞧他没遇着你很是失望,他身边的两位兄弟似是很气恼,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了!”

    诸葛亮自信地一笑:“他一定会来的!”

    “孔明如此确信?”黄月英笑言。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然也!”

    他不想解释了,又何必解释呢,有时候,那种命定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信仰,尽管他不信命,然而,纵令他不相信,又如何能逃得过呢?

    他并不知道自己逃不过,等他知道,世事早已几度春秋。

    ※※※

    夜好深,天上没有星光,暗沉沉的仿佛天地压在一起,方向也失去了。

    少年在旷野中孤单行走,他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一个行走的我?

    那走的是我,还是一个空洞的“行走”呢?

    少年有时很迷惘,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长大了,可瞧瞧自己,身形尚未成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问着自己,脚下却不停息地走动,身体疲倦得要垮下了,心里有个声音却在一再地督促自己:走吧,向前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必须走,这是你的使命!

    少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好像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主宰了自己,自己和自己分裂了,对话了,而他竟然忍受了这种分裂自我的控制。

    死寂的黑暗没有尽头,一丝光亮都没有,少年像是走在一口深得没有头的井里,无论走了多远,都在同一个圆圈里打转。

    既然走不出去,为什么还得继续走呢?

    我想出去,放了我!少年大声地呼喊,声音并没有真的发出来,可他觉得自己发出来,是从心底痛苦地流出。

    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他用一颗流血的心求告,他不要再走了,他要回家。

    可家在哪里,这口井仿佛就是他的家,注定的,孤独死寂黑暗便是他的归宿。

    他在呼喊中惊醒了。

    一线光芒照亮了黑黢黢的周遭,一双微凉的手搭在他的身上,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孔明?”

    光芒晃眼,他看见妻子担忧的脸,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通身的汗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