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祸临头!”
刘表脸色缓缓变了:“玄德如何这般说话,如何是大祸临头?”
刘备也自知失言,迟疑着住了口,两人便闷声不响地坐着,空气里像是有一根即将弹崩的弦,令人窒息的气氛压抑得刘备几乎想夺门而去。
两人僵持间,门外有女僮呼道:“主公,夫人有请!”
“夫人 ?[-3uww]什么事?”刘表微立了身体。
女僮道:“夫人中暑,卧床不能起,想请主公去看看!”
刘表焦急地离席而起,他此刻是巴不得找个事端离开,忙忙地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对刘备说:“玄德稍坐,我去去就来!”
刘备淡淡的:“景升兄既是有事,备告辞了!”
刘表也不留他,一拱手匆匆出门而去。
刘备重重叹了一口气,身体忽然变得疲倦不堪,像是跋涉了很远的道路,行遍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可惜依旧没有找到他想到达的目的地。他慢慢走在阳光下,一张脸陷入了浓重的阴影里。
※※※
刘表赶到内堂时,蔡氏正躺在榻上呻吟,塌前围着一群女僮,全都束手无策,急得脸上流着一溜溜热汗。
“怎么了?”刘表关心地问,忙坐在蔡氏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蔡氏皱眉道:“胸口闷,难受了一天,总不见好。”
刘表揉了揉蔡氏的胸口:“请医士看了没有,酷热天气,难免中暑,吃一剂祛暑的药吧!”
蔡氏叹了口气:“医士看了也没用,我看我这病是好不了了!”说着一行泪簌簌落下。
刘表怪道:“说什么晦气话,中暑而已,如何就好不了,我即着人请医士来看!”
蔡氏说:“人命有天,难免生死,谁知道哪一日便赴于黄泉。我若一去,百事皆休,只是心里总不放心,思来想去,积在心头,偏生排解不了!”
刘表安慰道:“你是心事过重,思虑过度,但凡放宽心,又有什么事想不开!”
蔡氏一阵哽咽:“话虽如此,但有些事不是我要想,是事要干碍我,让我不得不想!”
“到底怎么了?”蔡氏话里有事,刘表起了疑心,语气里着了急。
蔡氏微收了泪:“我自嫁你为妻,承你百般爱护,千般体恤,享了人间至富。可到底人生苦短,不免想起身后之事,心底辗转难宁,又不能轻易宣诸人前。”
“夫人,有何忧虑尽皆告我,无需避讳。”刘表怜惜地握住她的双手。
蔡氏难过地说:“我嫁你数年,也没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心中甚是愧疚,每见人家天伦之乐,不免悲戚。幸而有琮儿绕膝,又幸得你让我尽心抚育,琮儿聪颖懂事,我心甚慰。”
“琮儿聪慧,我也很是喜爱。”刘表也极喜刘琮,比起刘琦时不时的倔强顶撞,刘琮的乖巧温顺甚得他心。
蔡氏见自己说中了刘表的心痒处,续着话题道:“夫君诸子皆有千秋,但我以为琮儿最好,也不是我和琮儿亲近便说偏袒话,孰优孰劣,夫君应看得出。”
刘表微微颔首:“我知道。”
蔡氏心底悄然一笑,脸上凝着忡忡的神色:“夫君创下这一片基业不易,我每每念及夫君当年艰难,未尝不叹息流涕。眼看夫君霜白染发,生恐夫君百年之后,基业托付非人,我虽是妇人,但因承夫君错爱,也不得不忧在心里。”
刘表听出点意味了:“你是要我……”
蔡氏立起身体,双颊微微绽着明光:“莫若立琮儿为嗣子,俾得大业有继,岂不是美事!”
刘表犹豫了:“琮儿虽好,可废长立幼,到底不合礼伦。”
蔡氏当即不高兴地沉下了脸:“夫君才说琮儿最好,怎么一说立嗣便吞吐不肯,难道适才的言辞都是假的?”
“我是真心喜爱琮儿,怎会有假。”刘表赶忙解释,他虽是坐镇一方的诸侯,偏偏对这个娇弱的小妻甚为惧怕,荆州僚属都笑他惧内,耳朵太软,枕头风一吹,江山也可拱手相让。
“那你为什么不肯立琮儿为嗣子?”蔡氏气势咄咄起来。
刘表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立嗣之事,不可仓促决定,何况废长立幼,荆州群僚多有不服,人心难膺啊。”
“可……”蔡氏还想争辩,刘表却按住了她的手,连声让女僮去寻医士。
蔡氏不甘地转过了头,望着倒映在窗棂上的斑驳树影,仿佛是那张熟悉得让她仇恨的脸,她目中蓦地放出了恶狠狠的光。
第二十九章 卧龙一语点醒常败将军
“蒸饼哟,香喷喷的蒸饼、|乳|饼、汤饼、水引饼,十里传香,下马即食,只需一钱,不吃您后悔哟!”
嘹亮婉转的叫卖声在市集上传荡很远,片刻,声音的尽头应和了悠扬如风的吟唱,仿佛来自遥远山谷的回响。
“锦色盘丝兮绮霞开,星驰日月兮流光散,冠冕如山兮峰峦高,绣带似云兮乘龙翱……”
这原来是一家织衣坊,不知去哪里找人写了这么几句文绉绉的唱词,还带了汉赋的韵味,在这喧嚣集市上乍一唱出,惹了许多行人驻足聆听。
这里是襄阳的商业集市永乐坊,南北客商冠盖云集,圜阓之间店铺林立,无数面旗幌子迎风飘扬,像是晒在太阳下的成百双翅膀。
日过午后,影子拖长了,都在平直的街道上犹如爬山虎般交错游动,缓缓地把阳光的痕迹一点点遮住。
刘备在街上默默行走,一路上很少话,对满街喧闹的叫卖声毫无兴趣。
“大哥,看那个饕餮面具,可真像二哥的脸!”张飞笑哈哈地在身后说。
“哦。”刘备胡乱应了一声。
关羽拐了张飞一肘子:“我看像你还差不离!”
“你看那面具红得似蒸熟的羊肝,和你正配得上!”张飞假装正经地盯着关羽的脸打量,还轻轻抓了一下。
关羽一把推开他:“去!再闹,半夜我划花你的脸!”
两兄弟在背后嬉闹,刘备始终没有喜色,他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吸干了,脸上的表情枯燥得没有生气。
关羽见刘备依旧落落寡欢,暗暗给张飞使了一个颜色,两人都收住了笑。
刘备从荆州牧府出来,便郁郁不乐,为了让他开怀,两兄弟怂恿着他去永乐坊逛集市,一路上两人想尽办法,百般地调侃说笑话。刘备终是淡淡的,在这集市上来回走了不少三趟,到底没能让他露出一丝笑容。
“大哥,”关羽劝道,“刘表不肯增兵新野,是他没气量,大哥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倒让自己憋屈,伤了身体!”
“就是,他不给兵,我们自己征兵!”张飞吼道。
刘备一阵摇头:“荆州不是我们的地盘,人民编户簿册都持在人家手里,我们怎能征兵!”他烦躁地一叹,心头像梗了一根刺,拔不出,反而越陷越深。
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跑,南征北战,枕戈以歇,虽已在战场上赢取了足可立世的威名,许多时候却像丧家之犬般无处可居。公孙瓒、陶谦、袁绍、曹操、刘表……这么多当世声名显赫的人物,他都投靠过,效力过,又一次次地被遗弃,始终没为自己辟出一方容身之地,最后还要仰人鼻息苟活。
三年前他于穷途末路之际投奔刘表,刘表对他抚慰有加,面上倒是摆出一付敬重的模样,可是不仅将他远远地打发到偏僻的新野小县,而且一旦他提出增兵之请,刘表便假托他词,或者充耳不闻。
人家内外不和的虚情假意,其实他都知道,可是他能奈若何?他来荆州,人家肯收留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怎能提出非分要求,那岂不是喧宾夺主,谁让他负了能得民心的偌大名气,无论哪一个收留他的恩主对他总有三分忌讳。
给你一口吃食,你还想吃饱了抢做主人么?
他沉重地叹息着,心底的沮丧让他觉得自己很老了,几十年戎马倥偬,征伐八荒,眼看着年华蹉跎,鬓发渐霜,功业仍像水上浮萍,只是幻梦一场。
孔子说四十不惑,今年他四十五岁了,可是迷惑却越沉越多,像编织了一张硕大的网,将他死死地缚住,左右探顾,却找不到解惑的出口。
也许终老一生都将碌碌无为,生于刀剑,死于荒冢,到头来,百事无成,青史断语也会笑话他。
他烦闷地摇摇头,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沉重像要把这身体埋在地下,永世不要出来见光。或者这样倒好了,再没了压抑不可释然的烦恼,雄心壮志都随自己成了泥土,虚无一片才该是最好的归宿。
关、张见刘备沉郁过度,两人悄悄商量了一会儿,张飞便上前笑道:“大哥,别想那些鸟人鸟事,我们去找家酒馆痛饮,我肚子咕咕叫了!”
“好啊。”刘备没精打采地说。
“去这一家吧,听说是新开的,正好尝个鲜!”张飞兴致盎然地说,只手扯住刘备,指了指旁边一家酒肆,明窗轩室,拔地起了两层高,门额上书写着三个遒劲的隶书大字:“君再来”。
刘备恹恹无神,连方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关、张硬拖进了酒楼,才一跨入了门槛,便听见内中一片喧哗。
“输了输了!”山呼海啸的喊声犹如潮水汹涌,震得整个酒楼摇摇欲坠。
有伙计殷勤迎候出来,堆了笑道:“三位客官好!”
“楼上雅座!”关羽道。
伙计面露难色:“楼上雅座皆已客满,只楼下还有大堂旁的几处空位,我挪一扇屏风,隔断了大堂,如何?”
张飞一挥手:“管得什么鸟地方,只要能吃酒便行,你找个稍静的地方就成!”
伙计一迭声迎着,领着三人朝大堂右边而去,三人穿过大堂,却见酒楼大堂中央立放着巨型棋枰,秤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原来这棋枰背后嵌了磁石,棋子皆是铁制,因此落在棋盘上被磁力吸附便不会脱落。
棋枰右侧斜竖起一架梯子,有赭衣少年登上梯子,一枚一枚取下已成死棋的棋子。下首也是两个赭衣少年,接过少年手中的棋子,分颜色放在两个硕大的木盒里。一位老者立在中央,仰首细察棋局,手里持一根竹棒,在黑白双方所控区域轻点,数出终局差子。
无数人围在棋盘前,一面饮酒一面起哄,连楼上的客人也拥在阑干边,对着那大棋枰指指点点。
“这是做什么?”关羽好奇。
伙计笑道:“客官还不知么,我家摆下了棋局擂台,谁能一日手谈无敌手,便得赠西域美酒两瓮!”
关羽也是好棋之人,当下不免起了兴致,问道:“还有这等意思,那有人赢过么?”
伙计惋惜地摇头:“至今尚无,往往赢过三四人,便被其他人攻下擂,从没一个能一日不败!”
关羽凝眉:“偌大的襄阳,竟然找不到一个棋艺精湛的?”
伙计侧身让过端酒水的跑堂:“客官你可别说,今天说不定就遇见了,这个客人从早起到现在,连赢五六场了,如能撑到日入之时,他就是第一人!”
正说话间,听得大堂里老者朗声道:“终局,白子输二十一目半!”
满堂酒客轰然大叫,纷纷拍手跺足,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喊:“送酒送酒!”登时酒楼内人声犹如雷鸣,震得楼板上的灰尘颗颗弹跳。
伙计也笑盈了眼睛:“乖乖,好个国手,又赢了!”
“是个什么人 ?[-3uww]”关羽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终局棋枰。
酒楼里嚷嚷成一片,连刚才没表情的刘备也暂收了沉郁,缓了步子一面看棋局,一面去找那棋中国手。
正在这满场欢呼时,只听见楼上乒乓一声乱响,像是谁掀翻了酒案,杯盘斝尊重重摔在地上,从楼上雅间冲出一个着灰绸的男人,满面愠怒地喊叫道:“邪门了,重算重算,我怎会输!”
原来这人便是持白子的输家,他怒气冲冲地冲下楼,一径冲到大棋枰前,也不细看,只一把抓住那老者手臂,厉声道:“分明是我赢了,我心里记得很清楚,你为何说我输了?”
老者惶恐道:“客人休怒,确是你输了,我一子子细细数过,何况这满堂客人都盯着,纵使我算错,他们也不会的!”
灰绸男人谇道:“他们?他们若是懂棋,如何没一个敢打擂,无非看看热闹罢了,分明是你这老儿作祟!”
老者窘了脸:“客人如何这般说,我为何要作假?”
“定是你和那人勾结起来出千!”灰绸男人咬定了不松口。
“输就输了,恁没气度,丢死人了!”满堂的客人都喝起了倒彩。
灰绸男人又羞又气,一把搡开老者,推得他蹀躞着撞在棋枰上,脊梁嘎嘎地撞得生痛,一双老眼顿时流下两行眼泪。
“棋品太差,输则输矣,还要欺负老人家,趁早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有嘲讽的声音琅琅地响起,越过喧嚣格外清晰。
灰绸男人循声一觅,声音从大堂的一角传出,隔着一扇绘着青竹的白玉屏风。里间隐约有两个人,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他认出了,正是和他对弈的客人。
灰绸男人的火气未消,恰是冤家路窄,冲口骂道:“说什么浑话呢?你让谁滚回家去?”
那刚说话的客人冷笑:“谁输棋没风度谁滚回家去!”
灰绸男人火气直贯头顶:“你也不看惹的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他一个响指,倏忽,竟窜出七八个武士,个个腰悬宝刀,瞪着火焰腾腾的铜铃眼,墙一样撞了过去。
乱世之际,富豪之家好养死士,一些亡命之徒干犯法典,无路可去,便投在豪门大族,充任护院部曲,因此这阵势一摆出,可见这灰绸男人定是荆州豪门。
酒楼里一片哗然,谁都没料到原来下棋惹了个太岁,照这看来,今日怕是要血溅三尺了。
“怎么着,想动粗?”屏风后着黑衣的客人凛声道,但见倒映在屏风上的一个影子弹跳而起,一抹青光溢出屏风,那黑影手中已持了一柄长剑。
掌柜此刻忙不迭地奔过来,满脸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家斯文人,何必动怒呢?”
灰绸男人已被怒火烧灼了心,一巴掌将掌柜撩翻在地,恶狠狠地喝令道:“给我砸了这酒楼!”
武士得令,一甩胳膊,恶狼扑食般冲向屏风后的两位客人,哪知离那屏风只差两步时,冲在前面的两个武士却似被一堵墙挡了回去,倏忽,犹如踩在弹簧上,双脚一腾,向后跌出去一丈,直直地摔在一张酒案上,登时将那酒案砸裂成两半。满案酒菜噼里啪啦摔出去,汤水洒了一地,吓得案边客人夺门而跑,那两个武士疼得满地找牙,蠕动着爬了半晌竟然爬不起,原来是胫骨断了。
灰绸男人看得蹊跷,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上忽然一抹冰凉,心底暗叫不好,脚下想跑,奈何有股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为输棋就动刀兵,好个蛮横的人!”冷冰冰的声音甩在灰绸男人脸上,扎得他不敢吭声,再看那余下的武士,一个接着一个,不是被重拳击倒,就是被扔出了门口。原来是两个壮硕勇武的男人,左右开弓,打得一众武士哭爹喊娘。
灰绸男人起初的张狂都消散了,哆嗦着去瞧制住自己的人,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容貌清朗,眼里全是犀利之光,手中一柄长剑横在自己的领边。
“你,你敢,敢……”灰绸男人硬撑着精神说。
中年男人轻蔑一笑:“我就是敢了,怎样,你也着人来和我动手啊?”
灰绸男人又打量了中年男子一眼,瞧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强起硬气说:“你是谁?”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想知道我的名字,找了人来报复?”他揪住灰绸男人的衣领,咬着牙一字字道,“好,我告诉你,我叫刘备,你记住了,别找错人了!”
灰绸男人想起来,他曾在荆州牧府第见过刘备一面,他不是没听过刘备的名号,不由得泄了气,萎缩着变了调子的字音:“你,你……”哪里又真能说出什么来。
刘备用力一推灰绸男人:“滚!”
灰绸男人不敢硬气了,踉跄着一溜烟跑出门,那些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武士摸索着爬起,一颠一倒地拐腿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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