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莫测地笑了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或巴蜀,或南中。”
诸葛瑾知老人不拘小节,不苟礼度,他叹道:“老先生率性之人,真真令人羡慕,老先生若有了落脚处,来一封信告知,我也好安心,倘或我得了间歇,也可去看望你。”
老人笑了一声:“还不嫌我麻烦么,我随着你的这几年可苦了你了,你还欲和我相交,可得吃穷了你!”他扬声大笑,跳上了等候在渡口的船。
诸葛瑾跟了一步,他鼓起勇气道:“老先生,我多年来一直有个心结,今日分别在即,便不顾忌地说出来,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人洒脱地挥起了袖子:“姓名无非称谓,知道也罢,不知也罢,有何要紧,是此名也罢,非此名也罢,皆是这个人!”他背起了手,笑声琅琅。
诸葛瑾又是感慨又是钦佩,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船撑离了岸,破开烈烈江风,漫入一片清寒的白雾里。
卷尾
春天从伏龙山的翠微幽静中奔出,随着东君呼出的一缕暖风吹遍了隆中,野花簇簇地绽出了羞涩的脸,绿润润的青草沿着崎岖山道一路驰骋,绿色的潮头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严冬留下的最后痕迹。
乡村的农人都倾巢出动,正是插秧的季节,水田里满是挥汗如雨的人影,水牛在渠塘里打着滚,“哞哞”地叫着,催醒了山野间沉睡的野兔野鸡。
隆中距离荆州治所襄阳二十里,群山环抱,主峰伏龙山形若盘龙酣卧,此地东眺襄阳,北枕沔水,形胜之地,风物宜人,说不得的悠闲和恬静。当中原陷入烈烈战火,荆州却富庶安康,荆州牧刘表数年经略,安抚人民,休养生息,广立学馆,荆州一时文明风盛,颇招来了许多北方之士。
三个多月前,隆中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在伏龙山脚下修起了一座草庐。乡间农人淳朴热情,成群地吆喝着去照应新住户,还帮着搭屋顶凿水井,送了红布裹房梁,说是讨吉利。那一家人千恩万谢,煮了鸡蛋回赠乡邻,农人们有的拿,有的不拿,却是家家包了贽礼送来,这家人不肯收,他们便放在门口。
这一家人似乎没有家长,做主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文质彬彬,儒雅的读书人模样,用乡里妇人的话说:“模样儿俊得直想让他当女婿。”有邻里少女听说新来个俊俏后生,躲在他家门后偷看他,那少年不晓事,以为人家是来做客,在门里喊了一声,一众人脸红心跳,捂着脸撒腿跑开了。
此时,这家人的主心骨正站在几亩水田旁,望着田里漫着的绿幽幽的水踌躇。本来他请了农人教他种水稻,苗也培育了,养苗的水也灌满了,可那人的妻子今日生产,不能来了,逼得他只能独自面对这一片水田。幽凉的一脉水,仿佛青碧的一枚玉,却是他从未触碰的陌生领域。
他犹犹豫豫地来回走了两遭,到底还是褪去鞋子,挽起了袖管裤脚,小心地踩上田坎,慢慢地滑下水田,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个哆嗦。
“亮公子,你怎么能下田!”冯安一路疾走一路喊,身后跟着一头水牛,他双手不方便,只得用肩膀轻轻地去碰水牛。水牛很不高兴,“哞哞”地表示抗议。
诸葛亮把岸边两个笸箩里的秧苗掂起来,在手里捋了捋,没所谓地说:“我为何不能下?”
冯安着急地说:“不成,你是读书的手,怎么能干农活,我来做……”他忽然顿住,伤心地看着自己蜷曲的手指,恨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诸葛亮微微一笑:“安叔,你就在旁边歇着,我也得学学不是,咱们一家日后长久在隆中住下,不会农活可不成,难道坐吃山空?”
他弯下腰,一束束秧苗插入水田中,方才插了两路,已是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再看那秧苗东倒西歪,弯弯曲曲,像小孩儿在纸上胡乱勾勒的糙线,而旁边别人家的水田,秧苗整整齐齐,间隔有度,仿佛整装待发的士兵。
诸葛亮沮丧极了,他抹抹汗水,用一根手指竖在眼中,在水田里虚拟了一条直线。
田坎边有人咯咯欢笑,诸葛亮回头,却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农家少女,栗色皮肤闪着阳光的色泽,浓眉大眼,不添修饰,有种健康的美丽。
“哪儿有你这样插秧的。”少女笑得合不拢嘴。
诸葛亮尴尬:“这位大姐,我头回下田,真不会。”
少女瞅着诸葛亮:“瞧你这样也不像干农活的,细皮嫩肉,是读书人吧?”她也不等诸葛亮回答,一骨碌踩下了水田,抓来两把秧苗,一束连着一束插将下去,须臾间,便形成几条直线。
诸葛亮怔怔的:“怎么做,请大姐教我!”
少女笑道:“没啥,熟能生巧呗,多做就会了,我头回下田也和你一般,我娘狠狠揍了我一顿,打着打着我就会了。”
诸葛亮点点头,学着少女的样子重又干起来,少女很热心,帮着他一起插秧,有哪里不对,耐心地指出来。两个时辰后,水田里立起了满登登的绿秧,少女又教他施肥除草,算日子灌水排水。
秧苗插毕,两人踩上了田坎,诸葛亮感激地说:“多谢这位大姐!”
冯安也跟着说:“谢谢。”
少女飞了冯安一眼:“你谢什么?”
冯安脸红了,他局促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少女又笑开了怀,她指着东首掩在苍翠林木间的农舍:“我就住在那边,我叫阿田,我知道你们是新来的那户人家,我爹娘还帮你们家搭过房瓦呢!”她眨眨眼睛,摸了摸水牛的背,唱着小曲儿走了。
诸葛亮揉着背,感叹道:“我今日才知,农活中有大学问。”
冯安还在盯着少女的背影发呆,诸葛亮轻轻撞了撞他,他方才从迷梦中惊醒,才记得去赶水牛,两人一前一后返回草庐。
昭蕙、昭苏正在厨房里烧火,诸葛均蹲在院子里劈柴,每每要瞄准很久,斧头才犹豫地劈下去,往往都劈歪了,一斧子砍在地上,蹦出一路火星子。
“二哥!”诸葛均欢喜地喊道。
诸葛亮笑了笑,灶台边的昭蕙、昭苏听见,从窗口伸出两张被烟熏黑的脸,昭蕙指着诸葛亮笑得喘不过气来:“小二,瞧瞧你的脸!”
诸葛亮知道自己定是满脸污垢,他见昭蕙自己黑着个脸,唯有那口牙白得瘆人,想笑却忍住了,去院里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洗脸,这才折返回屋换衣服。
外衣褪下去,沉沉的,全染了泥水,黑黄的泥垢贴着衣衫。他把外衣揉了一揉丢去一边,却发现内衣袖口脱了线,向两边不妥协地炸开,他想了想,满屋子搜来放针线的笸箩,还没来得及穿针,手上一松,有人把针线拿走了。
他一回头,惊道:“二姐!”
昭苏牵过针线:“你是男子,缝什么衣服,衣服破了找二姐,知道么?”
诸葛亮笑道:“衣服一辈子都会破,难道找一辈子二姐么,我学会了,二姐也省心了。”
昭苏微微一叹:“二姐知道你要强,可你也不能事事都去担当。”
诸葛亮心里一动,他张了张口,却又沉沉地摁住了,昭苏轻轻拉住诸葛亮的衣服:“脱下来。”
诸葛亮不肯脱:“就这么缝吧。”
昭苏嗔怪道:“还跟小时候一样脾气,讨人嫌。你如今大了,不怕以后找不着媳妇?”
诸葛亮倔强地说:“我才不娶媳妇,我出不起纳彩礼金,人家也不乐意嫁给我,再说,娶个女人回来吵闹,我不乐意。”
昭苏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去,将他的手平放在一面书案上,轻柔地说:“别动。”
诸葛亮安静地看着昭苏上下起伏的手指,二姐的指头仍晕着圆润的螺旋,她的头发仍是芳香如醇,只是那时的温馨却寻不得了踪迹,好多的悲伤涌上来,和二姐发间的清芬一起拥抱住他。
昭苏低着头:“小二,二姐知道你心里苦,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二姐笨,也不懂怎么为你分担,可二姐不想看你受苦……”她的声音微微一颤,一滴冰凉的水掉在诸葛亮的手背上。
不知不觉,诸葛亮的眼眶湿润了,他摇摇头:“我不苦。”
昭苏咬断了线头,抬头看见诸葛亮眼中滚出的泪,也许他自己也不知,她柔软地一笑:“傻弟弟,还嘴犟!”她取过手绢擦去弟弟脸上的泪,“都过去了,我们在隆中好好过日子,过得一二年,二姐为你寻门好亲,生个大胖小子,你怕累,二姐给你养。”
诸葛亮破涕为笑:“二姐,我穷汉一个,谁看得起我,你就别操心了,还早呢!”
昭苏自信地说:“我弟弟模样俊,人品好,又有学问,配哪家女儿配不上!”
诸葛亮笑着站起来:“别说了,可臊了我了!”他跑出了门。
“你去哪儿?”昭苏追着问。
“去看叔父!”
诸葛亮跑出草庐,四野春风化暖,鸟鸣花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他顺着屋后逼仄的山道往上攀登,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一座新坟前停下。
坟上已长出了青草,嫩嫩的仿佛初生儿脸上的绒毛,一只红嘴鸟儿在坟旁的树梢上鸣啼,婉转动人,仿佛挽歌。
他在坟前坐下,抚着墓碑上深凹的字,把脸紧紧地贴上去,和叔父说了一句知心话。
他躺在有些硌手的草地上,看着被交错的树冠割裂成无数片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一丝白棉似的云匆匆飘过,仿佛掀起了天空的帷裳。他听见叠嶂呼啸的山岚,农人悠闲的歌声荡在风里,秋千索一般来回摇晃,久久不息。
这里是隆中,不是奉高,不是阳都,不是他的故乡,没有巍巍泰山,没有圣人故居,也没有总也浇不灭的战火。这里仿佛是缓慢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港湾的一艘驳船,阳光点点洒下,照见无数人平静安逸的脸。
他撑起胸膛,向着天空呼啸,啸声直遏行云,仿佛勇士擎起的利剑,刺破了青天的缄默。天神被惊动了,回应他的声音落下来,穿过丛丛密林,把整座山峰斩断。
回声和泪水一起落满少年的面颊,他伸出手,阳光在他掌心开着金色的花,他闻到风里送来的田园清香,他在泪水中微笑了。
第三卷 龙卧襄阳
卷首
一缕黑烟从白门楼的城谯上袅袅升起,像残损的战旗般飞向未知的尽头。极寒的北风吹暗了天空的颜色,一片雨雪摇摇晃晃,如枝头凋敝的枯叶,落下来,却寻不到歇脚处。
陈宫抬头望了望天色,湿润的积云在头顶上凝聚,仿佛压在下邳城上的沉重铠甲,便是用尽力气也掀不翻。
“公台!”背后有个声音呼唤他。
陈宫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孟德还有什么话?”
曹操跟了一步:“君独不念老母妻儿乎?”
陈宫淡淡地笑起来,被战场硝烟腐蚀的脸漾满了平静的水波:“宫闻以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妻儿在明公,不在陈宫!”
他不再停留,毅然走下城楼,在那城关处,有两个持刀的刽子手正等着他。
曹操偏过了头,许是北风冰刺,许是头风病发作,头竟隐隐痛了起来。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揉了一揉,放下来时,手指已沾了水。
他沿着城墙缓缓走开,寒冷在背后渐渐滋生,宛如悄然的一场阴谋,他扶着城堞望下去,却看见刘、关、张站在内城门。
一辆四遮马车从城内缓缓驶来,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得很艰涩,到处是大团大团的泥浆和水洼。曹操决泗水灌城,整座城市的每块木板几乎都浸入水中,如今水虽已退却,城市却变得污浊腐烂,像是一具被泥水泡烂的腐尸。
牵马的是麋竺,自刘备被吕布撵走,他失陷在徐州已一年有余,拼死保护刘备家小,忍辱负重,几次险遭人毒手,总算盼来了主公复返的一天。
“主公!”麋竺拜下去,眼泪顷刻便滚了出来。
刘备俯身扶起了他:“子仲受委屈了。”
麋竺呜咽道:“天不绝人,竺能与主公相见,真喜杀人也!”他抹着眼泪,轻轻掀开了马车的遮幕。
车里的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举起手轻轻一遮,膝上的两个女孩儿也受了惊,一骨碌钻进母亲的怀抱,呼啸的风将遮幕一把扯下,眼前又一黑,是刘备登上了马车。
麋夫人眼泪涔涔地望着丈夫,许久没有消息,眼前这个男人变得陌生了。她紧紧地盯着他,和记忆里残存的模糊印象比照。
刘备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肩膀:“对不住了。”
麋夫人颤抖着,许久以来的绝望和恐惧都爆发了,她蓦地扑在他的肩头哭了出来。
两个女孩儿不懂事,因见母亲伤心,都哇唔地哭开了,麋夫人忙收了泪,哄着两个孩儿,指着刘备道:“叫爹爹。”
两个女孩儿,大的三岁,小的一岁,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吧嗒吧嗒”地掉着亮晶晶的眼泪,盯着父亲看了半晌,而后一起嘟起了嘴巴,却没一个肯喊出声。
“叫爹爹!”麋夫人又催促道。
孩子们不肯,扯着母亲的衣角偏不张口,大女儿还瞪了刘备一眼,她想这个男人真讨厌,他凭什么钻进马车里来。
刘备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酸涩地笑了笑:“罢了,分开太久,不认得了,以后慢慢认。”他体贴地擦去麋夫人面上的泪,起身便要走下马车。
“你不会再把我们扔下吧?”麋夫人切切地问。
刘备扶着车门许久无声,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妻子,软软地说了一声:“别多想。”
他跳了下去,帷布轻轻垂下了,而后隔绝了他和他的家人,心情没有因为与妻小重逢而喜悦,反而愈加沉重。他苦闷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雪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下了,仿佛成千上万飞舞的柳絮,将下邳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世界里。
第十八章 入学舍,舌战士子露头角
汉献帝建安四年(199年),荆州。
早春二月,新绿抽芽,汉水、丹水、淯水春潮涌动,乘着春风轻快南下,在襄阳附近汇入了襄水,清亮亮的襄江水潺湲东流,淙淙欢歌,把烂漫春色送入了襄阳城。
刚过日出,襄阳学舍仿佛打开的一册书,飞扬的字跳跃起来,诱人的墨香弥漫得周遭的空气都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荆襄学子鱼龙而入,各自抱着厚厚的一扎书,见面之时得体地参礼作揖,显出一派温文尔雅的翩翩风度。
明亮的讲经学堂里,已落座了许多学子,不时还有人走进来,一面寻着自己的席位,一面和周围的同学行礼,一面把捧着的新书或昨日刚写的策论拿给同学观瞻。若得了一二夸誉,不免洋洋自得,嘴里却要谦逊地菲薄一番。
因先生还不曾来,学子们也不安生,冥想的冥想,议论的议论。有学子闲着无事,趴着窗口往外看风光,看见学舍侍从领着一个年轻人从南门款款而入,没有进讲经堂,却走到东厢去拜孔子像,这是新生入学的规矩。
“这人是谁?”
学子们皆是年轻人,掖不住那好奇心,一颗颗脑袋都凑了过来,见那人着一袭素白布衣,明丽的阳光在衣衫上颤栗,宛如给他抹了一层绚烂的金色。
“真是风姿特异!”同学啧啧赞道。
“可把小马儿比下去了!”有人一面感叹一面挤眼,那小马儿原是个十二三岁的俊秀少年,他一点儿也不懊恼,由衷地说:“这位哥哥真好看,别拿我和他比,我是土堆,人家是泰山。”
议论间,侍从已将那年轻人领入了讲经堂,他指了指最后的席位:“学舍规矩,新来者末席,学业特异者可升席!”
年轻人参了一礼,侍从也不多语,拱手自去了。年轻人缓缓地向相对两列的学子席位末尾走去,在末席停住,安静地坐了下去。
一群人先是用目光打量新同学,而后一窝蜂地围了上前,一个长脸的年轻同学礼貌地说:“在下崔州平,不知同学如何称呼?”
年轻人回了一礼:“诸葛亮,”他顿了一顿,“孔明。”他似乎对自己的字不熟悉,说的时候打了个结,崔州平不介意地一笑,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刚刚加冠礼,获得了一个成年人才?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