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一爿天在缓缓地移动。阳都的天空并不广阔,却足够亲切,像母亲的胸怀。
角门“吱嘎”一声开了,女孩儿似春暖时生长的一簇花,泼辣辣地盛开了,既鲜活又水润。
诸葛亮吓了一大跳,做贼似的向旁边闪开一步。
“你躲什么呢?”女孩儿“咯吱咯吱”笑起来。
诸葛亮认出来了:“是你啊!”
小螺捂着嘴只是笑:“你当是谁呢,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亮嘀咕似的说:“我回家……”
小螺点头:“我说呢,怎么跑得飞一样。”她见诸葛亮困惑,解释道,“我刚在院墙上看见的。”她像是窥破了谁的秘密,极为得意,又笑了起来。
“你别总笑。”诸葛亮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脸上烧了块炭,红红的灼得他不敢抬头,他忽而难过起来,伤感地说:“我要离开阳都了。”
小螺没有体会过来:“你要去哪里?”
“去扬州,”诸葛亮说,他又补充道,“以后说不定不回来了。”
小螺怔愣着:“不回来……”
诸葛亮正要说话,却听见有人远远地喊他的名字,恍惚是冯安,他方才察觉天色已向黑:“啊呀,家里人唤我,我先走了!”
小螺还在发呆,待得回过神来时,诸葛亮已经走远了,她跺跺足:“走这么急!”
她刚追出去两步,汹涌奔来的黑暗便阻住了她,她不得已遗憾地叹了几口气。她本来想告诉诸葛亮,她也要离开阳都去南方投亲,可话还未出口,诸葛亮竟就没了踪影,她捏着手指,沮丧地蹙起了眉头,很久都不舍得归家。
第十章 避刀兵,诸葛亮离乡赴扬州
徐州牧陶谦被逼上了绝路。
三个时辰前,他收到一份边境战报,兖州牧曹操再领大军,向徐州浩浩荡荡杀奔而来。这一次曹操尽起精锐,兖州大本营只留少量兵力镇守,他势必要倾其全力克定徐州。
两次征讨前后间隔不到三个月,徐州自经上一次血洗,已是重病垂危的半死人,元气尚未恢复,而今再罹刀兵,那真是雪上加霜,更何况是曹操的虎狼之师青州军。率领徐州军抗击也未尝不可,可徐州军都被青州军打怕了,听说青州军席卷重来,军心便垮下去一大半,别说持兵对阵,临敌倒戈也未可知。
陶谦急得像被甩在悬崖边,头顶上悬着即将滚落的巨石,身下是幽暗可怖的万丈深渊,他死死地抓住最后救命的一根藤蔓,便是那藤蔓也在一点点挪位,不知道何时断裂开,到那时他陶谦真要万劫不复。
陶谦紧急召集府中僚属,又把几个郡太守也招来,十来个人聚集在徐州牧官署商讨对策。
“诸公,”陶谦忡忡地说,白苍苍的须发颤抖着,数月之间,满头灰发竟白了一多半,“曹操再犯本州,诸公有何高见?”
众人无言,或者大眼对小眼,或者顾左右而装耳聋,或者冥神苦思却始终没有一字出口。
僚属们的窝囊无能让陶谦几乎想咆哮,他不是好涵养的道德君子,他任州牧的几年里,虽是让徐州百姓安居乐业,民生欣欣,却和州郡僚属的关系极劣,有些郡太守还公开反对他,两下里如斗鸡过招,彼此不相容纳。
陶谦看着浑噩不成气候的僚属们,心里一边恼恨着一边猜忌着,这寂然无声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生出怀疑,僚属们的不作为也许是别有所图,也许他们是盼着自己倒台,私下里早和曹操勾搭成j,等着将来他陶谦合门被曹操屠戮。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赶着去谄媚新主人,自然可以在新君的碗里分一杯羹。
“明公,”一个容长脸的年轻人开口了,那是陈登,“可以求援。”
陶谦望向他:“向谁求援?”
陈登哑巴了,他犹犹豫豫地说:“袁公路,或者袁本初。”
陶谦叹道:“袁公路反复之人,淮南毗邻徐州,袁公路早怀觊觎之心,倘或求援淮南,岂非请狼入室。袁本初更不合适,他和曹操两厢连和,怎会为一陶谦而罪盟友。”
“我却有一人举荐,不知明公可否采纳!”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却是麋竺。
陶谦早就饥不择食,捡着了就咬住,急忙道:“子仲所举是为何人,但言无妨!”
麋竺朗声道:“平原相刘备。”
陶谦似乎听见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名字,半晌没回过神来,天下诸侯割据以来,跨州连郡者数不胜数,大者据有数州,小者控扼数郡,闻名天下的豪杰不计其数,刘备的名头,他多多少少听闻过一些,但与成名已久的诸侯比起来,刘备就像幽州春天扬起的黄沙,过了也就忘了。
麋竺知陶谦不置信,说道:“明公可曾知晓,当日孔北海在本郡被黄巾围困,求援无处,幸得刘玄德不辞艰难,昼夜奔赴解围。此人腹有大义,敢为天下解难,明公而今求援四面,刘玄德乃不二人选,他必会千里赴急。”
麋竺说的那件事陶谦也有耳闻,大约是一年多以前,黄巾余孽围攻北海,孔融身陷孤城,情急之下,遣太史慈匹马突围去平原求救。众人皆以为是水中捞月的奢望,孰料刘备竟然真的派兵前来解围,生生赚来了响当当的侠义美名。
“明公,子仲所荐,登以为可取!”陈登应和道,“刘备为公孙瓒部勒,公孙瓒与袁绍两虎不容,曹操如今交好袁绍,是为公孙瓒敌雠。青州刺史田楷亦为公孙瓒属领,青州邻近本州,唇亡齿寒,必定不会坐看本州覆灭,明公若告急刘备,便是求救于公孙瓒。况公孙瓒与本州尚有盟好之谊,荣损俱连,安危同体,刘备出兵,公孙瓒怎能坐视,请一援而得两援,又能联盟大州,一举两得!”
陶谦听得很仔细,陈登话音落地,他已定了主意,抚掌道:“善!立即传书三封,一致幽州公孙瓒,一致青州田楷,一致平原刘备。”
※※※
原野上的风很大,呼啸而过时犹如千军万马,微风拂拭时犹如轻兵潜行。无风时,又恰似三军对阵屏气凝神,兵器已攥得滚烫了,士气已饱满了,只等待着冲锋的军令。
平原就像这个地方的名字一样,平坦得没有起伏,地平线漫长如一个女人平淡而卑微的守候,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埋在土里的骨骼化成了尘埃,她还在盛满了星光的麦田里眺望。
刘备缓步徐行在郊外的野草地,想起了他的妻子,他其实连她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她在烛光映衬下红馥馥的脸。她牵过自己的衣服,一针一线,密密地缝合了,平整的针脚像她柔软的头发,捧在手里,微凉如水。
他回过头,看见关、张正吆喝着练拳,关羽一拳击中了张飞的鼻子,张飞捂着脸号叫起来,关羽的脸吓得更红了,扑过去查看张飞的伤情,不提防,被张飞一拐子击中肚子。
关羽捂着肚子蹲下去,声如洪钟地骂道:“张老三,王八蛋,你又耍诈!”
张飞得意洋洋地笑道:“兵不厌诈,二哥,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怪不得我!”
刘备看得笑起来,这两位结义兄弟让他心里储存着满满的温情,不是血缘胜似血缘,他常常觉得对不起他们,数年颠沛,原来许下的功名富贵诺言像水上飘萍。他不仅不能给他们荣耀,甚至数次陷他们于危难。
刘备啊刘备,难道寂寂无闻便是你的归宿么?
远方一骑快马驰骋,骑手急哄哄地奔到刘备跟前,将一份封了印泥的信呈递上来。
“将军,徐州来信!”
刘备坐起来,慢慢地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很长,三尺长的布帛写得满满的。他认真地看了很久,信看完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裙裳似的流云遮住了阳光,紫色的阴影在他的周遭扫荡出很大的一片战场。
关羽和张飞还在斗嘴,关羽真的生气了,张飞正在“二哥长”“二哥短”地赔礼道歉,最后发誓赌咒,说把平原酒肆的陈酿好酒都买给二哥,关羽才转了脸色。
刘备喊道:“云长,翼德!”
关羽赚了酒,正在兴头上,心思俱无,回应道:“大哥,怎么了,谁的信?”
刘备把信递给他,平静而不拖沓地说:“收拾一下,整兵去徐州!”
※※※
雨水从屋顶滑落下去,一束束击在门前的台阶上,溅起的水坑乍起乍灭,短暂如呼吸间失去的顾盼。
顾氏伏在窗前,看见雨幕后穿梭的人影,有雨滴飞在她的脸上,她抹了抹,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天花板漏了,雨水直注而下。
她咳嗽着,把脸埋下去,水珠子纷纷落在手背上,皮肤炸开了漩涡。
诸葛瑾过来给顾氏拍了拍背:“娘,你得注意身体。”
顾氏模糊地答应着,她抬起头来,却是呆了,雨花飞溅的门口站着诸葛玄,他的身后是四个泪眼汪汪的孩子。冯安藏在角落里,早哭花了脸,顾氏让他随诸葛玄去扬州,他又想陪仲公子,又想陪瑾公子,两头舍不得,别扭了好多天。
“嫂嫂,我带侄儿们来向你道别。”
四个孩子一起跪了下去,昭蕙是大姐,领头说道:“娘,你要多保重!”说着话,几个孩子已泣不成声。
顾氏勉强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别哭,又不是见不着了,走吧,别担心我,我有瑾儿照顾,没事。”
冯安呜呜地说:“主母,你一定要好好养护身体,我一准回来看你。”
顾氏柔和地笑了笑:“拜托你了。”
诸葛玄久久地凝视着顾氏,目光被哀伤泡软了,许多的情绪都在胸膈处澎湃,他哽塞着声音道:“嫂嫂,保重!”
顾氏别过了脸:“走吧,别耽搁了。”
诸葛瑾抹了一把泪,将叔父弟妹送出了大门,门外早就备好了两辆轓车,又雇了五个侍从,行囊也不多,只有两口大竹笥,一辆车塞了一口。
诸葛玄握着诸葛瑾的手说:“家里就托给你了,好好照顾母亲,我在扬州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们。”
诸葛瑾谆谆道:“叔父放心!”他转身对诸葛亮叮咛道,“小二,我不在,你便是长子,照顾好两位姐姐和均儿!”
诸葛亮满腹的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知道,”他殷殷道,“你一定要来扬州,我等着你!”
诸葛瑾抱了抱他:“好,我去找你。”
诸葛亮趴在诸葛瑾的肩头,眼泪缓缓地浸湿了兄长的衣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归故里,也不知道和分别的亲人再见会在何时何地,到桑田改迁的那一天,他还能伏在兄长的肩头放肆地流泪么?
诸葛玄招呼大家登车,他把着车箱又对诸葛瑾嘱托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吩咐启程。诸葛瑾在门首目送家人离开,不间断的雨水跳在他肩上,他也忘记去躲雨,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像追不着的恩情,他尽管眷恋却不得不放手。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的时候才收住了势头。诸葛瑾和顾氏都是彻夜不眠,听着雨声敲窗,无边的烦躁披着空虚的外衣跳进了这座空荡荡的宅院,毫无顾忌地占据了每一片瓦当,每一丛花草。
两人捱过了一晚,诸葛瑾早起服侍顾氏吃了药,自己便在书房百~万\小!说,过了正午,诸葛瑾去给顾氏捡药,刚一上街,便觉得气氛与以往不同,满街到处是慌不择路的行人,有的跑进家,摔着门还在惊叫。屋里登时一派“乒乓”乱响;有的却是冲出家门,领着一家老少,抱着匆忙收拾的行囊,惨白着脸往城外跑。
诸葛瑾不明就里,本想拉一个路人问一声,奈何人人自危,个个快步如飞,根本不容他接近。
“曹操又来了!”一声凄厉的号叫震得一条街似乎在颤动。
诸葛瑾心里突突狂跳,他死命地抓住一个疾跑的行人:“出了什么事?”
那人被诸葛瑾攥得跑不动,飞着唾沫星子喊道:“你没听见么,青州军又来了,听说已到琅琊了,啊哟,你别扯着我,我还要回家收拾东西出城。唉,城门待会儿就关了,刚刚官府里传出消息来,说是不放我们出行,还不得抓紧点!”
诸葛瑾手一松,那人撒丫子跑得没了影。诸葛瑾木然地看着满街奔跑的人像鬼影般飘忽,背脊骨上像被钢鞭狠狠地一击,惊得他魂魄飞了出去,他于是追着自己的魂一路奔回了家。
“娘!”他喊了一声,忽然又后悔了,压着嗓门往下坠,那声音便一路陨落,直砸在脚板上。
顾氏从门后别出半边身体,颤颤地咳嗽了一声:“外边闹哄哄的,我听说青州军……”她怔住了,诸葛瑾满脸冷汗地站在面前,浑身发着抖,像是患了极重的伤寒。
顾氏惊问道:“怎么了?”
诸葛瑾想隐瞒可分明是不可能隐瞒,他擦着汗涔涔的额头:“娘,我们快走,青州军已到琅琊了,我们得离开阳都避难!”
顾氏像被雷电闪中了,震惊得神思俱散:“走去哪里?”
诸葛瑾也全然没有主张:“先走了再说。”他扶着顾氏往里走,急声叮嘱仅剩下的两个女僮去收拾行装。
顾氏听得一屋子翻箱倒柜,心焦地说:“可还得收拾停当,这祖宅得有人看……”
“管不了这许多了,保住性命要紧!”诸葛瑾断然地说,他见那两个女僮在往外搬杯盏器皿,挥起衣袖道,“那些东西都不要,就拿两件衣服,再把家里能吃的都带上,轻装上路!”
虽然心急火燎,也到底收整了两个时辰,诸葛瑾去后院寻得一辆半旧的露车,家里只剩下一匹羸弱老马,他也顾不得,给老马套了辔辕。两个女僮和顾氏坐在后车板,身下压着几个鼓囊囊的大包袱,诸葛瑾锁了大门,一声吆喝,缰绳一抖,这一骑老马嘚嘚地踏过门前的石板地,循着阳都东门而去。
整个阳都的人都冲了出来,长街上挤满了人,都疯了般往城门跑,有人一跟头摔下去,根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来的人踩裂了胸膈。诸葛瑾急得一头一脸的热汗,仿佛有百万敌军在击鼓追击,差池一分便会死无葬地。
可马车忽然走不动了。
密密麻麻的人头像盛夏的洪水,从东门流到了跟前,城门下挤得水泄不通,哭的哭,喊得喊,吵吵嚷嚷炒成了一锅大杂烩。
门楼上一个将官歇斯底里地喊叫:“百姓们不要惊慌,青州军不会来阳都,你们都回家去!”
“呸!”一个壮汉吐了口唾沫,“青州军明明已到了琅琊,你们还昧着良心说瞎话!”
“就是!青州军杀人不眨眼,攻下一座城市就杀光所有的人,我们不出去,难道在这里等死么?”
“放我们出去!”
喊声越来越大,仿佛咆哮的幼兽,守在城门下的一百来个士兵横着戈矛,将推拥过来的百姓死命地挡回去,双方你来我往,像两股互不相让的浪潮。
“王八蛋!”有人暴怒,捡起一块砖拍在城墙上,更多人愤怒了,几十个人冲上来,和阻挡的士兵扭成了一团,楼上的将官还在气息奄奄地劝说:“你们回家去,我保证大家不会有事!”
见到如此混乱景象,诸葛瑾愁烦得一筹莫展,此刻别说是出城,便是往前行一步都难如登天。可不出城,万一曹军杀来,便是自陷死地,他听闻过青州军的残暴,攻破一座城池,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瑾儿。”顾氏拍了拍他的后背。
诸葛瑾忙安慰道:“娘,你别急,我想想法子。”
顾氏镇静地说:“我们回家去。”
诸葛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注视着顾氏,汗濡濡的手心在缰绳上搓了搓。
顾氏温言道:“既是走不成,先回去吧,看看情形再说,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诸葛瑾默然良久,他苦苦地叹了口气:“好,我们先回家。”他一抖缰绳,从人潮的缝隙间离开,身后的愤怒吼叫还在嚣嚣,火焰般越冲越高,似乎要烧掉阳都那爿窄窄的天。
一行人返回了家,却也没解散行装,诸葛瑾坐立不安,一会儿又出门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城门开没有开。顾氏遭了刚才的一番颠簸,病似又重了些,喘得更厉害了,因担心随时会走,也不敢躺在床上休息,只歪坐着养神。
这么捱到天黑,阳都城似被闷在泥水里,渐渐安静起来,街道上仍有脚步声忽然响起,擂鼓般步步逼近,又很快像穿窬的盗贼般倏地没了影。
诸葛瑾去外边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