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熄灭。
出师以复仇为名的青州军浑身缟素,打出的旗帜上也深文着“复仇”两个骇人的大字。这支军队大多由当年的青州黄巾军组成,士气昂扬,凡过一地,尽皆残破。每攻一城,先开示绥抚,倘若不降,一旦攻拔,便行屠城三日,一个活口不留,或坑或斩或磔。军队过去后,往往留下一座遍地尸骸的空城,野狗野狼野豕四处狂奔,叼着死人头颅从城东跑到城西。
取虑、睢陵、夏丘等十余座城池已成了死寂的坟墓,侥幸逃出来的人寥寥可数,暴戾的杀戮威慑了徐州军的斗志,军心像被打碎的一面镜子,一片片裂开,碎成粉末,徐州军一再往东退缩,把半个徐州丢给了敌人。没有人能阻挡青州军的刀锋,他们仿佛是草原上凶残的狼,勇悍的猎狗也会被他们咬断喉咙,何况是温顺的绵羊。
人们痛惜徐州的残破时,也会叹息这是徐州牧陶谦在行事上的重大失误,当初曹操把他待在琅琊的爹接去兖州享福,使者甫一经过徐州边境,陶谦便知道了。他因和公孙瓒联盟,公孙瓒和袁绍是死对头,袁绍却和曹操是盟友,于是他和曹操成了敌对阵营。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做不得殷勤举动,可他也不想为一个半死的糟老头子让自己的隔壁燃起大火,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爱接就接,出了事我也不管。
曹嵩一行浩浩荡荡离开阳都,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车马如龙,箱笼成山,阵势不可谓不大,一路上惹了多少瞩目。一行人走到徐、兖交界时,为当地屯守的军队所知。这帮子丘八一多半是打家劫舍的黑道出身,平日里连只鸟飞过也要拔干净毛片,眼瞅着偌大的买卖打面前经过,哪儿有放过的道理,当下里趁着夜黑风高,操家伙把曹老爷子一大家子杀了个干净,一伙人分了财,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却把灾难留在了徐州。
有人说,若是当时陶谦但凡有点儿智略,纵是不明里拍马屁,暗中着人照应一二,再不济也给徐州各屯的丘八们下一道放行的指令,又何至会酿成如此惨剧。可也许复仇不过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没有曹嵩被害死的惨案,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立马徐州,只是父亲的惨死给了他不用等待的机会。
泗水东岸的曹军中军营垒外,一身素铠的曹操策马而立,他眺望着泗水两岸上万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慢悠悠地问:“公台以为如何?”
与他并辔的是陈宫,白面书生模样,轮廓恬淡而安适,他不忍地微微转过脸:“太惨烈了。”
曹操竟笑了起来:“公台果真是书生!君子不忍牲畜衅鼓,惧见杀伐,故而远庖厨矣,可肴馔脍炙置诸案,则大快朵颐,人之虚伪可见一斑。”
曹操的讥诮让陈宫颇有些尴尬,他语调平静地说:“明公非常人,行非常事,快意恩仇,不成小器,只是,残戮无辜,未免,未免……”他吞了一下,“不合仁义。”
曹操淡淡一笑:“公台可知以战止战的道理?”
陈宫迷惘地摇摇头:“请明公赐教!”
“数年以来天下残破,各方诸侯逐鹿问鼎,天子失所在,百姓失所居,社稷失所依,”曹操缓缓道,“当此之际,公台以为该当何所作为?”
陈宫并不犹豫:“当定天下为一。”
曹操笑着点点头:“公台所见正是,可定天下谈何容易,坐而论道乎?冥思苦吟乎?避世隐却乎?”他并不需要陈宫回答,掷地有声地说:“非也,当扫荡诸侯,振八荒合九州,何所为之?以兵为之!兵强,天下归心;兵弱,天下离心。兵锋所向,宇内请服,六合膺从,当此时,方可销锋镝,熔兵戈,归太平。”
陈宫恍恍惚惚,他心里觉得曹操也许是正确的,纷扰的乱世的确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出世,以暴制暴,以兵止戈,可眼前所见的惨景让他动摇了,他不知如何作答,却沉默住了。
有斥候飞马从泗水河畔驰来,马蹄踏过的地方,是一路深深的血痕,他翻身下马,双手将一卷扎了死结的绢帛捧了上去。
“将军,刚收到的朝廷诏书。”
曹操“唔”了一声,他扯开了系诏书的丝带,才看了一半,竟自冷笑道:“荒唐!”他把诏书一耷,“一定是李傕、郭汜的主意,可笑二人竟做此小儿惺惺之态!”
陈宫不敢问诏书的内容,曹操也不说,嘲讽地笑了一声,把诏书递给了陈宫道:“也罢,便给李傕、郭汜一个面子,兵粮不足,天寒地冻,我本也想退兵。”
陈宫战战地展开诏书,目光只落在最后几行字上:“诏书到,其各罢遣甲士,还亲农桑,惟留常员吏以供官署,慰示远近,咸使闻知。”
曹操掉转马头,笑道:“公台既看不得战场惨烈,我们回兖州。”
陈宫提线木偶似的没有主张,只好跟着曹操委蛇前行。雪下得紧了,风在脑后呼啸而过,凄厉得令人生出了巨大的惶恐。
※※※
雪停了,久违的太阳露出半边脸,阳都城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缕亡魂,呼吸到了人世间的第一丝鲜活的空气。
街道上出没了一拨拨人,一面打扫积雪,一面拖走冻死在街角的尸体。死去的人很多,十之八九为逃到阳都的难民,有李、郭乱长安时从中原跋涉来徐州的,也有曹操兴兵摧破徐州诸城时奔来的,可惜才逃于刀兵,却死于饥寒。
拖尸体的声音和扫积雪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哗”一响,“嘎”一响,阳都城像是变成了一座坟场,每条街每道巷都填满了死亡,推门便见得一个冻僵的死人蜷在墙外。
诸葛祖宅的大门艰难地开了,诸葛亮用力搓了搓发红的手。天太冷,他把自己裹得像只棉球,可寒冷无孔不入,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他为了让自己暖和,一边走一边跳,路很滑,几乎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趔趄。
每条街上都有人在拖尸体,一具具硬得像门板似的死人在雪地里刮出一道道深痕,诸葛亮看见了,也只能叹息,这个冬天死的人太多了,没有被曹军杀戮,便是被酷寒冻死。这段日子见惯了死人,一开始还会害怕,后来竟麻木了,连诸葛均也敢拔下死人脸上的枯叶,邻里的小孩儿无聊了,常常爬在墙头数死人,每天数得都不一样,数字总在往上升。
诸葛亮走到一家药铺,门口冷冷清清的,厚厚的积雪也无人清扫,他推开了门,从怀里取出一方竹简,那是药方子,他说道:“捡药。”
伙计正在药柜前冷得跳脚,店里没有燃炭火,寒风从破了洞的门帘往里灌,屋脚放着一只铜炉,炉中积着残灰,随风打着旋,却没有一块炭。自曹操征讨徐州,物资极匮,家家户户别说是存炭御寒,断炊也常见。
伙计哆哆嗦嗦地拿过药方扫了一眼,从药柜里将一味味药称出来,用布袋子包了,捏着手指算了算:“一千钱!”
诸葛亮惊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伙计瞥了他一眼:“一千钱!”
诸葛亮恼起来:“太贵了,你卖的是什么金贵药!”
伙计打了个哈欠:“我说小哥,我们这可做的是赔本买卖,您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四野八乡的行情,一石谷尚且几十万钱,何况是救命的药!”
诸葛亮闷声了,他知道伙计说的是实情,半年以来,物价飞涨,像中了风魔一般,每半日便翻倍地往上窜。米面贵可敌金,而且纵算坐在金山银山上,也买不到物资,他默默地把钱袋里的钱全倒了出来,又从腰里摸出一枚玉环,一骨碌堆了过去。
伙计见他困迫,不由心软了,叹息道:“不是我为难你,大家都要活命,这世道真真要逼死人!”他把玉环递还回去,“罢了,这药当我送你的,算我积德。”
诸葛亮喜不自胜,他捧住药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他把药袋子拴在腰带上,疾步出了药铺,北风不曾稍歇,从远街吹到近街,纷纷的雪粒子毫无防备地被扬起来,惊慌地四散奔逃,却总也冲不出那无形的风墙。
街边有老人推着一辆卖胡饼的小车,车破损了轱辘,吱嘎吱嘎地不平稳。
诸葛亮喊住老人,他在周身摸了摸,终于找到最后的几枚铜钱,还不够买一块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老人家,我能买半块饼吗?”
老人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同情地叹了口气,他用油布包住了一块饼:“拿去吧。”
一日之内竟遇见两位善人,诸葛亮欢喜起来,他也对那老人鞠了一躬,手心捧着油饼,暖乎乎的,很是受用,他自己却不吃,其实是想买给弟弟均儿。
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赶,想趁着热乎的时候把胡饼带回家,如今钱轻物贵,别说是买饼,便是买一斤面也得排长队,还得背上一口袋钱,但也未必能买到手,往往队伍排到了,东西却售磬。
路上还在拖尸体,那一张张灰白的脸在最后的时刻扭曲成刚硬的线条,看得多了,可怖的感觉淡漠了,深切的悲哀却涌上来,高涨着,咆哮着,没有穷尽。
诸葛亮的步子缓缓放慢了,他看见路边还蹲着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抱着双臂一边咳嗽一边发抖,抠着地上的雪沫子往嘴里塞。他凝视着那人一会儿,到底走了过去,他把热乎乎的胡饼塞入那流浪汉的手里:“给你。”
那人灰暗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在耸动情绪。诸葛亮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转身时,泪水忽然夺眶,他不肯让软弱的情绪控制自己,用力抹去了。
他不知道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死亡寻常得仿佛呼吸,为什么过上太平日子奢侈得不可企及,为什么他和他们会流离失所,泣别家园,却最终仍然没有找到一方安乐的净土?
他才转过身,便发现五步外的院墙角门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罩了宽大的风帽,手上戴着桃红棉手套,活似一只圆润讨喜的陶娃娃,粉瓷般的脸蛋上挂着没有遮掩的笑。
“你心肠真好!”
“你……”诸葛亮觉得她极眼熟,可偏偏想不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么?”女孩子有点失望。
诸葛亮摇摇头,女孩儿佯怪道:“我可还记得你呢,我是小螺!”
恍然之间,记忆如春江水暖,漫过冰寒的堤坝,诸葛亮想起来了,昔年在奉高时,这小女孩住在他家隔壁,小时候他还给她摘过桃,拌过嘴,偷偷和小伙伴们争论,是小螺好看还是西街的小凤好看。
诸葛亮还不适应和熟人巧遇,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阳都了?”
小螺道:“我来了好几个月呢,你有好几年了吧?”
不知为什么,诸葛亮忽而觉得极不好意思,他低声道:“有四年了。”
小螺笑道:“真久呢,我还以为见不着你了呢!”屋里有人声隐隐传来,小螺回头看了一眼,“我娘唤我,我得进去了,以后再找你玩。”她向诸葛亮挥挥手,转身跑回了屋。
诸葛亮发傻似的待了一会儿,蓦地脸上发烫,他像被当场捉住的盗贼,心里慌成了一团,想也不想地撒腿就跑,兔子似的蹿进了家门,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诸葛均撞在一起。
“二哥。”诸葛均呆呆地说。
诸葛亮抚了抚胸口:“没事没事。”他发觉诸葛均总在打量自己,他用一只手挡住脸,“别看我,我脸上没有芝麻饼!”
他扬起了药袋子:“娘的药买回来了!”他牵住诸葛均,径直走去了母亲的房间。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顾氏歪斜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昭蕙昭苏分坐在两边,各自膝上皆放着大幅的布帛,灵活地穿针引线,手里忙活着,也不忘记给母亲端水捶背。
这半年多以来,徐州连遭兵燹,物贵而钱贱,米食贵值万钱,乃至十万钱,为生计着想,不得已卖掉城郊的几亩田。其实即便不卖,耕地的佃农也跑光了,可仍是不够贴补家用,两个女儿也被逼得织布缝衣为生,诸葛瑾甚至去给邻县的高门子弟做先生,赚来一笔微薄的谋生钱。
“娘。”诸葛亮轻轻喊了一声。
顾氏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哑哑地哼了一声,入冬以来,她便患了气喘,天气寒彻,气血越发虚弱了,起初尚能活动,后来竟至卧床不起。
只听顾氏难过地说:“娘知道你们孝顺,只是心里过意不去,总以为烦扰了你们,你们叔父又没有音信,家里少了主心骨,到底百事难为。”
昭苏递了一张手绢给顾氏:“叔父是去访友,而今四边不宁,徐州在打仗呢,他只怕被挡在了外边。娘放心,叔父定能平安归家。”
半年多前,诸葛玄因见家中无事,诸葛瑾冠礼行毕,两位女儿渐知人事,诸葛亮、诸葛均也不需时时照料,他便打定主意出门一趟。可他前脚刚走,曹军刀锋却杀往徐州,战事胶着不宁,诸葛玄音讯断绝,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更不知他是否平安,这件心事一直悬吊在一家人心里,像垂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说不清什么时候便直落下来,或者稳稳入土,或者粉身碎骨。
顾氏用手绢抹去眼泪:“但愿如你所言,总是我顾虑太多,如今世事扰攘,竟没一件顺心事,你和昭蕙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娘对不住你们。”
昭苏微红了脸,她小声地说:“娘,我们不急。”她飞了一眼昭蕙,昭蕙也低了头,牵着针一声也不吭。
顾氏却不能宽心:“等你们叔父回来,我得和他说说,总要为你们寻个好归宿,不能耽搁了你们的终身。”
诸葛均冷不丁说道:“娘,姐姐要嫁人了吗?她们嫁给谁,是隔壁马家的那位哥哥么?”
昭蕙赧赧地斥道:“均儿,偏你话多!”她看向诸葛亮,“小二,带均儿去看看娘的药。”
诸葛亮笑了一下,他握住诸葛均的手,做个鬼脸,玩笑道:“姐姐害臊咯!”他不等昭蕙骂他,拉着诸葛均跑了出去。
诸葛均还在想姐姐嫁人的事:“二哥,姐姐嫁人了,是什么意思?”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嫁人,就是住在别人家里,做了别人家的人。”
诸葛均不说话了,他埋着头走了很久,突然袭来的难受填满了他的心,他低声地说:“那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诸葛亮怔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长廊拐角仅仅笼着薄薄的白雾,可他看不见母亲的房间了。那仿佛是遥远山脉处的一缕美好的霞光,他能在心里勾勒,却不能触摸,他的手心贴着的永远只是自己的温度,很多很多人在他的世界来去匆忙,他却只能在路边看着他们离开。
原来最后所有人都是路人,那些亲密的耳语,关怀的拥抱都会在时间里丢失,你最终只是一个人。
诸葛亮想,这多可怕啊,他想要倒回去,可身体却在往前走,寒冷的雾气浓厚了,宅院里的路变得迷离,连弟弟的脸也看不清了,似乎一个清晰的世界被撕成了碎片。
他觉得哀伤得想哭,那是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的悲凉在这个时候撞击了他。当他深切明白时,他已在孤单的路上走了很远。
第九章 战乱中初学兵法
淡淡的光在山脉间停泊,对峙的山峰夹谷下一川溪流潺潺流淌,一杆牙旗烈烈飘荡,一支军队大摇大摆地穿过山谷。忽然,平静的山顶上旌旗挥舞,另一支潜伏已久的军队窜了出来,呐喊声响彻云天,滚木、火箭呼啸而下。遭到埋伏的那支军队慌不择路,想要退出去,可道路崎岖,只有一线之距,前军往后撤退,混乱的后军却堵在背后,前后相扰,竟半步也挪不动,整支队伍被封死在山谷里,成了人家彀中必死的羔羊。顷时,两山成千上万的伏军站了起来,凌厉冰寒的刀光割断了摔在山坳间的阳光,胜利的军队摘去了败军的牙旗。
这原来只是摆在地上的战场沙盘,山脉是撮起来的几堆沙土,溪流是一条撕烂的布,军队是一枚枚石子,牙旗是小木杆上绑了一块碎布。
“我赢了。”诸葛亮笑着把“牙旗”握在手里,对老人摇了摇。
老人懒懒地说:“你还没赢。”
“为何?”
老人从脚边捡起两枚石子:“一、诱敌深入需择时,你看看此时天色,正午日头正足,伏兵难藏,极易被敌方察觉;二、遭伏的只是敌方前锋,后军尚未出现,你太心急,敌方主力若获知前锋遭歼,必定会改换行军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