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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5部分阅读

    亮激动地说。

    老人漫不经心道:“天下大乱,能去哪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诸葛亮心中一震,他乍然想起过去老人在奉高家门外的一席警语,他说道:“老先生过去说,若是遭到大变,再来求教你,我如今可否求教?”

    老人反问道:“你而今经历了?”

    诸葛亮难过地说:“家父亡故,举家搬迁,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老人长叹:“不凡之人,必历不凡之事,上天酷烈之处正在于斯,然不历艰难,何能成就伟业,不砺心智,何能彪炳青史。”

    他背身走开一会儿,回来时抱来一堆物件,依旧是那方十道棋盘,两只破口的陶碗,说道:“当日那局棋还没下完,今日补完吧。”

    诸葛亮立刻懂了,他拱手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毫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定在中央天元。

    诸葛亮见老人举手落子,而没有像习惯上的围棋开局一样,在四边星角上交错放置一枚黑白子,他忍不住提醒道:“老伯,你没有落势子。”

    老人不理他,只把盛黑子的碗推过去,拢起了袖子,懒懒地等着诸葛亮落子。

    诸葛亮无奈,只得破除成规,硬着头皮接过第一招,可才落得子,便大感困惑。那老人布局极怪,诸葛亮无论在哪一处落子,老人必定在相对的一隅落子,角对角,边对边,仿佛在黑子之前立了一面镜子,每一子都投射出去一个相反方向的影像。

    诸葛亮从没见过这种怪招,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他意识到老人是在模仿他的思路,想要出征子救全盘时,可惜棋枰偏又只有十道,变招来不及施出,行至终盘,竟是惨败。

    他沮丧地说:“你这是什么怪棋,我走哪里,你便走哪里。”

    老人依旧没精打采地拢着袖子:“弈无常局,法无常法,我不是在模仿你,而是你没有变。”

    诸葛亮微微一震,他略一思索:“可否再弈一局?”

    老人不言声地把陶碗一推:“选黑选白?”

    诸葛亮仍然选了黑子,老人还是举手一定,当地落在中央天元。这一次诸葛亮格外小心,每一着都细细思量,防着老人再下模仿棋,可那老人似乎比他还谨慎,俨然摆出了小心翼翼的防守姿态,竟被诸葛亮围得只剩下几口气,黑子中腹渐次开阔,眼见便要一统江山。

    老人不慌不忙,粗糙灰黑的手掌掂量着一枚白子,慢悠悠地落在黑子形势最好的中腹,便是这一子之后,形势忽然逆转,白子的征子不停地拐羊头,中腹的黑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不得不在中盘告负。

    连输两盘棋,且两番布局全然不同,诸葛亮对老人又是佩服又是难以置信,他诚恳地说:“老先生,这两局棋能教给我吗?”

    老人慢条斯理地清理棋枰:“棋如排兵布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不同,时不同,则法不同,行不同,拘泥成法,必败无疑!”

    诸葛亮恍惚明白了什么,又恍惚迷离了什么,他恳求道:“我能再和你下一局吗?”

    老人收着棋子,淡淡地说:“过犹不及,今天到此为止。”

    诸葛亮还愣着不走,那老人又道:“雨停了,你不回家么?”

    诸葛亮猛然惊醒,抬头看天,果然是雨收云散,而天色向晚,眼见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归家,可又舍不得离开,往前踏了一步,又回头恋恋不舍地说:“明天你在这里么?”

    老人不答,只抚着棋盘盯住他,诸葛亮忽觉得老人的眼睛莹然生动,仿佛一盏璀璨的明灯,一直亮到了心底。

    他便不再追问,行了一礼,急匆匆跑回了家。

    才进了家门,方知自己在祠堂外待过了时辰,一屋人都在寻他,顾氏心急火燎地唤了他过去,因心里着急,口气不由得生硬了:“你这一日跑去哪里了?”

    诸葛亮垂了头,小声地说:“雨大,我避雨呢。”

    “雨已停了多时,便是避雨也不该避到此时!”

    诸葛亮也知自己做错,诚恳道:“下次不会了。”

    瞧得孩子认错,顾氏心软了,她拉过诸葛亮,柔声道:“以后别让家里人担心,你年纪还小,现在外边不安宁,坏人多。”

    “嗯,知道了。”诸葛亮听话地说,他悄悄看了一眼继母,才一年多,继母似乎苍老多了,面颐染了黑霜,抹也抹不去,挽着自己的胳膊没有肉,瘦巴巴的硌手。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可他没说出来。

    顾氏又叮咛了一番,才放了诸葛亮出去,他跑出门时,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娘,你保重身体。”

    顾氏一震,孩子的话像小锤轻轻敲开她闭合的胸膛,一股热流没有预兆地涌出来,许多日子冰寒的孤寂被这一句话暖化了。她本想拉住孩子,孩子却跑远了,蹦跳的小身影从屋前的长廊匆匆掠过。

    这一夜,诸葛亮很晚都没有睡,他翻来覆去辗转不眠,脑子里全是那两局棋,实在躺不住,便起身去院子里枯坐。

    正是星河烂漫的夜晚,头顶上空万星竞辉,仿佛棋枰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他久久地凝望,仿佛以天空作枰,以星辰作棋,在广袤无垠的银河间捭阖挥洒,和造物主做一次智力角逐。

    他便坐到了天明,待到东方发白,鸡鸣日头,竟是困意全无,也不打算回屋补觉,匆匆洗了一把脸,撒腿就往祠堂跑去,一路上还担忧若是那老人不在,他又该去哪里寻人。

    这么紧赶慢赶地跑到祠堂,他跳纵着奔至里边,却没见到老人,只有昨日的残雨留在废砖上,正失望间,听得背后有人咳嗽,他猛一回头,那老人早悄无声息地到了,也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自己多久。

    “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诸葛亮着急地说。

    老人一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却走进祠堂里,摸出昨日的棋盘,两只装棋子的破碗,诸葛亮忙和他对面而坐,恭谨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拈起白子,慢吞吞地落下去,这次他择的是星角,最寻常的落子处。诸葛亮细细一琢磨,干脆下在老人的对角,他这是效仿老人昨日的对局。老人也不疑问,只管落自己的子,诸葛亮也模仿着落下去,势必要逼得老人无处落子。可方才几手,诸葛亮便觉大事不妙,饶是他机关算尽,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似乎渐渐落在老人的布局里,每一子的模仿反而是为对方提供了便利,最后竟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终盘下来,诸葛亮依旧是惨败。

    诸葛亮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恳切道:“请老先生赐教!”

    “你怎么看变与不变?”老人重复了昨日的疑难。

    诸葛亮细细琢磨着:“譬如人有生老病死,是为变,可生老病死是常态,是为不变,所以变与不变是世间常则。”

    老人不评议,又问道:“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3uww]”

    “做君子。”

    “为什么要做君子?”

    诸葛亮回想起叔父曾经教导过的话,一字一顿道:“君子能处变而不变,天下会变,世事会变,可君子永远不变,危难、清贫、颠沛、不名,皆不能改纤毫之志。”

    “那就是说,君子不变咯?”

    诸葛亮有些犹豫:“是,是吧。”

    老人不屑地说:“如此君子,迂人也。”

    “那您是说,唯有知变方是君子?”诸葛亮小心讨教。

    老人一枚枚捡起棋子,声音也缓缓的:“真正的君子,能持守不变,也当知权变,信念不变,谋略可变;正道不变,形势可变;目的不变,处断可变。变者为外,不变者为内。以棋局论,布局、做势、行子为外,求胜、谋功、成事为内。不变为变之权,变为不变之本,二者不可偏执,亦不可相杀相承,所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昨日对弈之局和今日对弈之局已然不同,倘还用昨日之法应付今日之变,便是刻舟求剑的蠢人!”

    老人的许多话诸葛亮暂时消化不了,他剀切道:“小子愿和先生再对弈一局。”

    老人不言,只默默收着棋盘棋子,诸葛亮又恳求了一声,老人才慢慢道:“一日之内,你想要学多少?当真要做贪饕,囫囵下肚么?”

    诸葛亮恍然,再次请求道:“那,我以后能常来这里找你吗?”

    老人仍不答,神情间意味深长,诸葛亮似乎知道了,他对老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也不敢多作逗留,亦步亦趋地退出了祠堂。

    此时阳光正好,暖和的光线晒在脸上,诸葛亮心情忽然明亮起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沿着阳都的笔直街道奔跑起来。

    第七章 治世用道德,乱世用谋略

    初平三年(192年)的最后一缕春风消失在沂水河畔,而后,夏天款款而至。这一年,困扰徐州的黄巾叛乱彻底荡平,战争的狰狞面孔正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州里百姓都在歌颂徐州牧陶谦的功德,称赞他弭平战乱,为徐州老百姓赢得了太平。说唱艺人还编出了陶将军平寇的故事,走村串巷地演绎,掌声得了,铜钱也得了。

    诸葛亮十二岁了,个子又蹿了一大截,小孩儿的稚气正在一天天脱落,微微有了成丨人之范,乡邻都说这孩子模样真是俊,有好事的妇人在他背后议论,他会脸红,然后快步走远。

    兄长诸葛瑾守孝完结,归家侍奉母亲,陪弟弟念书习字,没有再去洛阳太学,而且中原一直不太平,家里也不放心他出远门求学。

    弟弟诸葛均再过两个月便七岁了,仍像个羞涩的女孩子,怕生,胆子很小,是开蒙的年纪了,却没去学堂。阳都是个小地方,没有学堂,要上学必须去州治下邳,母亲舍不得他们兄弟远走,兄弟三人都由叔父诸葛玄教习。

    两个女儿昭蕙、昭苏明年便是及笄之年,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母亲已在给她们物色人家,阳都也有好人家,可母亲总觉着配不上自家女儿,不是嫌清贫过了,便是少了文教。

    这个午后,诸葛亮本在房间里读书,他心里装着事,读了不到半个时辰书已经是心思漂浮,暖洋洋的阳光洒满了窗前,柔软的飞尘在水似的阳光里迢迢,他伸手扑了一下,空空的,只是一缕微风的感觉。

    他把书放下,推门走了出去,也不走大门,却绕到墙垣边,有一处坍了一半,他把住半墙,纵身跳了出去。

    出得家门,轻车熟路地拐了几条巷子,跑到一座废弃的祠堂前,径直走了进去。老人正躺在祠堂的院子里晒太阳,听见有人来了,翻了一个身,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从后面拨拉出一张棋枰,两碗棋子。

    自那日与诸葛亮祠堂对弈,老人一直留在这里,平时并无生计,若有好心人给他几枚钱几碗饭,他也不说“谢谢”,若是讨不着,也不在乎。偶尔在祠堂门口摆棋局,过路人愿意下便下,输了不给钱也不计较。阳都人唤他作“疯老汉”,也怜他孤苦,想他许是家乡遭难,亲族凋敝,方才逃难来徐州避乱,也不嫌他,任由他在废祠堂里住。

    诸葛亮蹲在他身前,却不见老人起身,甚至也没有下棋的意思,他疑问道:“你不和我下么?”

    他和老人下了两年的棋,原先总是他输,后来慢慢地互有胜负,再后来,竟是十有八胜。倘无他事,日便要来和老人对弈几局,两人渐渐生出了默契,每次见面,老人必定取出下棋的道具,而后选定落子先后。

    老人缓缓地坐起来,眼睛眯着,像是阳光太刺目:“棋枰之上也有尽头,你想在尽头处寻什么?”

    诸葛亮恍然,两年的对弈,他在棋枰上学到了很多,他和老人下过寻常的十七道棋,也下过十二道、十道、五道棋,布过不同的宽窄之局,仿佛排兵布阵,列出九地、九兵的循环变化,知道天下无常局,总在权变之间,必要因事而谋,因变而策。

    他知道老人对他的棋枰之教已完结了,恳切地说:“敢问老先生可有他知教给我,望不吝赐教!”他整衣而起,深深地拜了下去。

    老人将头耷拉在肩膀上:“你读了什么书 ?[3uww]”

    “五经。”

    老人一哂:“庸人也读的书。圣贤明训本无错,可叹书呆子们寻章摘句,苦吟训字,识不得真学问!”

    诸葛亮谦逊地请教道:“什么是真学问?”

    老人怠惰地说:“真学问在起居坐卧间。”

    诸葛亮垂头苦思了许久,忽地像被打通了经脉,仿佛一道明亮的光从天空落下,将思维的盲角照亮了,他瞬间明白了,欢喜地说:“多谢老先生良言赐教!”

    老人冷冷地说:“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你有何欢喜?”

    诸葛亮霎时悚然,刚才绽放的笑容便似风干的水,从唇边倏忽滑落。

    老人也不看他,顾自站起来往堂上走去,一忽儿折返时,怀里捧着几卷积满了灰的书,他吹了一吹,灰尘“噗噗”地落下来。

    “拿去吧,三日后还我!”

    书册压着诸葛亮的手臂,沉得他有些抬不起。他其实觉得自己三天看不完这么多书,可老人性格古怪,容不得他辩解,他只好道声谢,抱着书离开了祠堂。

    书很重,一半是竹简,一半是积灰,抱的时间长了,手肘子又酸又麻。诸葛亮一路走得不甚顺畅,拐跑着回了家,却忘记从墙垣缺口翻进去,直接从正门冲进去,顺着连接前后院的长廊噔噔疾步,正要跑回自己的房间,却见母亲从内堂走了出来,惊得他往后一缩,一卷书“哗啦啦”掉了下去。

    “母亲……”诸葛亮心虚地呼道,足尖够了一下,将滚远的书册蹭过来一寸。

    顾氏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去哪里了?”

    诸葛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去够那册书,可重心微微倾斜,手上不稳,又一册书滚落下去,他心中又急又怕,却不再敢去够书,倒把头低下了,目光不甘心地在两册书间来回逡巡。

    顾氏其实已知道诸葛亮去了哪里,她很不喜诸葛亮和祠堂的老人来往,她以为那老人来路不明,或者是潜伏多年的逃犯也未可知,纵算身家清白,也是个潦倒街巷的疯汉,她担心诸葛亮和那老人学坏了。诸葛圭将这一家子交给她,她容不得他们出一丁点儿的差池,倘或有一二不如意处,便是侮辱了对逝者的诺言。

    “以后出门给家里说一声。”顾氏最后仍只是淡淡的一句叮咛。

    诸葛亮又忙又喜地说:“谢谢母亲!”他手忙脚乱地捡起两册书,一溜烟冲到了长廊尽头。

    顾氏看得诸葛亮跑远,心底终究是放不下,心事打了结,她理不出头绪,用力扯一扯,只是更繁乱。

    她穿出长廊,在前厅的东厢停了下来,门虚掩着,隐约可看见诸葛玄在屋里看信。其实是顾氏猜他在看信,他的朋友很多,这一二年常有书信往来,说的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方便问。

    诸葛玄虽留在祖宅照顾一家人,但毕竟是寡嫂在堂,为了避嫌,他一直住在外堂,和内堂隔着两道门。

    顾氏轻轻敲了敲门,诸葛玄略一惊,他把信塞在一盏灯台下,推门看见是顾氏,他躬身一揖:“嫂嫂!”

    顾氏歉然道:“有点小事打扰叔叔。”

    “屋里说。”诸葛玄让了顾氏进屋。

    “是为亮儿的事。”顾氏忡忡道,“叔叔或者知道,他常与那疯汉来往,那疯汉不知来历,平日两人相交甚密,我心中着实担忧,想向叔叔讨个主意。”

    诸葛玄点首道:“这事我确是知道,嫂嫂勿虑,我曾去打听过,那人虽身家来历不明,这几年也并没有出格的事,不过和乡邻对弈讨乐子。亮儿和他也只是对弈,小孩儿爱新奇而已,我瞧他并无恶意,不会难为亮儿。”

    顾氏忡忡地说:“明面上看着如此,可到底不知深浅,亮儿年幼,我担心他分不清朱紫,一旦踏上歧途,岂不辜负他父亲所托!”

    诸葛玄安慰道:“亮儿这孩子虽顽性大,其实很知分寸。他与那长者相交,明为玩乐对弈,细细观察,学业上倒还精进了,也还难说那长者或有什么过人之处,真能教给亮儿真知,须知世间高人往往不同寻常。”

    这一层却是顾氏没有思虑到的,她半信半疑地说:“但愿如叔叔所言,当真是有教益,不然生出差谬,当真有愧他父亲所托!”她不禁哑然失笑,“叔叔见笑了,妇人疑神疑鬼,少见多怪而已。”

    两人又寒暄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