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许是没料到冷怀瑾会问自己。
毕竟,他粗人一个,以往在外做散工,哪里有人同他商量什么,都是凶神恶煞的交待了事,便卖了命的做起来。
他这脸上的伤疤便是因为有一回,被那老板骂得太过凶狠,而气不过和人打起来,最后被他属下的人伤了脸,丢了工钱,还破了相。
这事对于张全来说,一直是个教训。
自此之后,他出门再不敢多言,更不敢和东家吵嘴之类的。
可眼下,冷怀瑾居然开口问他的意见,这使得被人使喝怪了的张全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她年纪虽小,但行事却是雷厉风行,凡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主张,绝不亚于一个成年人的想法和看法。
再说了,她毕竟是他的主子,两人可是签了生死条约的,他这条命也在签约之际,便算是卖给了冷怀瑾,眼下,她哪怕是叫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因此,冷怀瑾随口的一句问话,在张全的心里可是起了涛天巨浪,腾腾翻滚间,却又满怀彭湃。
怔愣了好半天,见冷怀瑾回头看他,张全这才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低声道:“我一个粗人,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中不中主子的意!”
很显然,他心里是有想法的,但却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说出来。
冷怀瑾冲他点了点头,倒也是真的想听听张全的意见,这人看起来粗犷,但长年在外头打散工,想必见识也不少,据闻,为了生存,他还出过商州,曾在上京走过一段时日。
张全挠了挠头,只觉得头皮发麻,却还是将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的相告之:“主子,这地方以前可热闹了,商州的权贵一带全聚集在这里,只不过这几年街道里的铺子都搬迁到了东城区,这里也就冷清了,真要做起生意来,是有点难的!”
这是实在话,张全说的一点儿没错。
冷怀瑾让他找的地方,既要地方大,又要环境好,还得在临街位。
在东城区那边,这样的铺子可是天价。
也因着那近几年才开起的邀月楼,几乎将整个东城区一半的位置都占了,却也奇怪,这不仅没影响东城区的发展,还将附近一带的铺子带旺了起来,许多权贵富户都拼了命的往那边钻,就好似东城区里有宝拣似的。
“照你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冷怀瑾点了点头,觉得张全的话虽然朴素,却也是事实。
进而想听听他心中的见解到底是什么。
得到冷怀瑾肯定的眼神,张全似乎被激起了满身的鸡血,只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在起来,他整了整思绪,接着道:“属下觉得,可以联系一些比较受欢迎的商家,将一部分人流再度带进西城区……当然,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冷怀瑾惊讶的瞪圆了双眼,看着张全,这主意倒真是不错。
一个地方旺与不旺,大部分取决于商家的多少与层次,她方才一直觉得西城区的这条街有死而复生的希望,却是没想到有什么样的方法。
张全人虽一条筋,但却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她一拍手,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意,抬头看向张全,赞许道:“张全,我记你一功,你这主意不错,回头这个月的月钱给你加上一吊钱!”
说罢,也不管后头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径自往帐房走去。
话说,张全怔愣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这一吊钱便这么容易就赚到手了?这主子是不是太过大方了?
进了门,鼻间瞬间被一股香甜诱人的香味给吸引了过去,一看帐房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那帐薄便这么大咧咧的翻开着,随意的丢在案几上,冷怀瑾蹙眉,十分不悦的走了进去,沉声喊道:“冷逸琛,你便是这样做事的么?”
回答她的并不是冷逸琛的声音,而是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听声源,是从前头的小阁厅里传来的,有男有女,笑得十分的畅快,那声音都十分的耳熟……
她合上帐本,蹑手蹑脚的往小阁厅走去,心里想着,若是抓到冷逸琛偷懒,她便扣他半个月的工钱,看他还敢不敢随便擅离岗位?
小小的身子一转,隔着一颗颗绿色玛瑙石串成的珠帘子,她看着里头的情形。
“冷叔,冷婶,我再给你们唱一段《霸王别姬》如何?”低沉悦耳的嗓音,自那妖娆却颀长的男子口中传来,只见他眉眼含笑,一张媚惑人心的脸因为愉悦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乍一看上去,竟是雌雄难辨,狭长的凤眼如剪水含情,秋波荡漾,淡薄的唇瓣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白晰的面容下,高挺的鼻梁,无懈可击的五官轮廓,从侧面看,更是优美的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今儿个,他身上不再是冷怀瑾为他准备的粗布麻衣,而是着了一套素色的锦袍,花饰虽普通,但一看那料子,便知道绝不是寻常的货色。
兰花指一翘,小碎步一走,冷昌修夫妇立即笑得前俯后仰。
连带着冷逸琛也捧着肚子几乎翻滚到地上去了。
里头的人似乎浑然未觉有人到来,依旧一高一低的唱着怪异的腔调,几名送茶水的婆子停在外间,亦是笑得浑身发颤,险些背过气去了。
就在大家都乐此不彼之际,珠帘子被人‘啪’的一声用力的甩至一边,冷怀瑾满面阴沉的走了进来,看着那满桌子的诱人点心,和父母、哥哥开怀的笑脸,心里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果园里正是用人之际,这几日,她几乎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连吃饭的时间都省了下来,随便应付了事,却不想,她刚一走开,这里的人就上赶子给她将工作全放下了。
她不是怪谁,只是觉得这规矩若自己的人都做不好,又如何去钳制外头的那些请回来的劳动力呢?
“够了,你们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哥哥,帐房里的帐,何时才能算清?娘,葡萄园里新进了一批苗,你可去看过?爹,那些移植过来的果树好似是今天施肥吧?您分好股料,安排好劳工下地了么?”
平淡清冷的声音虽不张扬,却字字如珠的闯进众人的耳中,使得原本温馨一片的屋子里瞬间罩上了一层阴冷。
冷家三人立即从坐位上跳了起来,脸色大变,是啊,怎的一闹就将正事给忘了。
也没等冷怀瑾再说话,冷逸琛已经蹭蹭蹭的跑回了帐房,肖梅姑也带上几个管事的去葡萄园去了,冷昌修擦了擦嘴,带着几分同情的看了赫惊鸿一眼,亦灰溜溜的跑了出去。
便在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小阁楼里,便只剩下赫惊鸿和冷怀瑾两人了。
她面色阴沉的看着他,胸口微微有些起伏,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怀瑾,好几日不见,你是不是想我了?”方才她一系列的举动,却被赫惊鸿刻意的扭曲了,嘻皮笑脸的正准备蹭上前去,却被对方狠狠的一脚踩在脚尖上,疼得他原地弹跳三尺高。
“你做好事我还没与你算帐,前几日,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送颗‘东海明珠’来是什么意思?”小小的手指直指他的面门,两人虽然身高差距,但那小人儿在气场上却丝毫没有输他一分一毫。
“那是……”为你爹做脸啊,有商州好爷罩着,往后还有谁敢欺负他们一家?这是赫惊鸿想解释的话。
不料,话没说完,已经被冷怀瑾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制住了,小唇瓣一张一合,却是丝毫不留余地:“你是想断了刘家和我的合作关系吧?得罪了刘家,往后我的酒便只能卖你一家,这对于你的邀月楼来说,倒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那些秘制配方的果酒,若是没有她独门配出的酒曲,是出不来那香醇的味道,这便是刘家为何屡试失败的原由了。
邀月楼号称商州第一楼,独揽整个商州的大头,他旗下的产业无数,单单是酒楼生意,便多达数百间,从商业的角度看,他是用利。
但从朝政的角度看,他似乎另有图谋。
这些日子冷怀瑾算是看出来了,赫惊鸿和刘家的关系,绝不会是商与商那般简单。
他一个怀南王世子,会窝在商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若说不是存在着某种图谋,她还真不相信。
“天地良心,我赫惊鸿绝不是这样的人,我纯粹就是为了你的生意着想,你想想,刘家是皇商,这酒一旦有差错,担罪的还是你啊!”
他撇着薄唇,无比委屈的看着冷怀瑾,只差没挤出几滴可怜的眼泪来。
但他的话却也没错,一旦和皇家牵扯,这生意的风险便加大了几倍。
“赫惊鸿,你闭嘴!”冷怀瑾翻了个白眼,觉得和他争辨简单就是浪费口水,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绝对比她练得还要出神入化。
小身子一扭正要出去,却被身后的少年又拉了回来。
他笑嘻嘻的看着她,在桌上那些精致的点心中挑了个自己最喜心欢的糖酥丸子,想到赵城说的哄孩子的方法,眉眼一挑,诱惑道:“张嘴,啊!”
随即没等人同意,那小丸子已经塞到了冷怀瑾的嘴里,将她小小的口腔塞得圆圆鼓鼓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双目又气又无奈的瞪得滚圆,好半天,嘴里才发出‘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
那小眼神却冲着赫惊鸿放着凉嗖嗖的冷箭。
东西吃完了,味道确实不错,但冷怀瑾上一世是什么身份,这世上有什么山珍海味她不曾吃过的?若不是陈王对饮食极为注重,只怕她也没机会结识上一世的师傅,从而学得一身的酿酒本领。
想到这里,冷怀瑾的脑海中慢慢的聚集了一个人的影像,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了,却是她尊重了数十年的人啊。
“怎样,是不是很好吃?再来尝尝这个……”赫惊鸿见她不说话了,以为这丫头是被点心的味道给征服了,心里荡漾着甜甜的蜜,顺手再夹了一小块千层酥,正要放进她的小嘴里,却被冷怀瑾避开了。
“世子殿下,这里是冷家果园,我还有事要忙,您请便!”说罢,人已经挣脱了他的手,身形快速一闪,一溜烟的便消失在了赫惊鸿的视线中。
他举着手中的千层酥纳纳的放进嘴里嚼了一口,眉心却疑惑的蹙了起来:“这方法行不通啊……”
……
商州西城区
这里曾经有一条旺盛的街道,叫作沐阳街,后来因邀月楼的出现,而渐渐落漠,张全撩开车帘子,冷怀瑾扶住他伸过来的手,跳下马车。
精明锐利的眼眸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这里的商铺有大半已经闭门不做生意了,余下几间零零散散的铺子,还是勉强支撑着。
张全前几日过来探听过情况,便一一解释给冷怀瑾听:“这里就是沐阳街了,原本一直都是商州的繁华地,这条街主吃,拐个弯的那条街便是有名的玉器街,再一直走,便是成衣街……”
说到底,基本上商业要害都在这周边。
可为何几年之内,这里会变得这般落没?
张全再次解释道:“我问了好些人,都说是自好爷的邀月楼起了之后,包揽了大部分的生意,渐渐的,一些高档次和新奇的玩意,都在东城区崛起,久而久之,人们都喜欢去东城区凑热闹,这里也就日渐冷清了下来!”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好爷的影响力,对于整个商州来说,已经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
赫惊鸿为何要控制整个商州?
冷怀瑾听了张全的话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商州地处天熹国的中央位置,西南方位,往返商客货船都喜在商州交接转向,因此,商州的水业是极为发达的,这也带旺了一些皇商和富甲,但凡能和水路扯上关系的生意,都是暴利的生意,正是因为这样,朝廷对此地也极为重视。
若仅仅是为了钱财,冷怀瑾觉得赫惊鸿似乎根本没必要劳师动众,以他的手段和头脑,随便一处地方,也能被他整顿的风生水起……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正在这时,张全兴冲冲的高喝了一声:“主子,到了,就是前头那家!”
冷怀瑾抬头一瞧,只见一间装饰老旧的大型酒楼赫赫在目,那巨大的牌扁上写着‘吉祥楼’三个字,牌扁上的金漆因为长年未添点的缘固,而斑澜陈旧,与那酒楼的格局如出一辙,诺大的大堂里零零散散的摆着十来张桌子,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伙计正趴在桌子上打磕睡。
案台后一名看似掌柜的中年男子亦是萎靡不正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算盘。
“地方倒是够大!”冷怀瑾观察着这个地方,心里其实是挺满意的。
许是这地方来客甚少,那掌柜的一见有人进来,忙从柜台后跳了出来,定睛一看,许是对张全有印象,忙笑呵呵的问道:“小伙子,考虑的如何了?我这楼抢的人可多着呢,你若是来晚了,我怕是要卖给别人了!”
做生意的最是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条街道明明冷清的很,他却非要说的跟抢手货似的。
张全的嘴角微微撇了撇,眼神落在冷怀瑾的身上,示意道:“掌柜的,我可做不了主,你与我家主子商量吧!”说罢,人已经退到了冷怀瑾的身后。
掌柜的那双眼睛在冷怀瑾的身上转了好几圈,随即豁然一笑,心里只怕打着欺负小孩的主意呢。
“小主子,您看看,这地方可大着呢,您想做什么生意都成,您看着还满意不?”
“掌柜的,您这地方大是挺大,只不过格局却不好,你看,那横梁怎会建在屋子的中央呢,风水学可是大忌啊,那边的窗户开得太小了,使得那一块地方都阴森森的,若真要做起生意来,可要重新打掉那扇墙,再装个大的窗户呢,还有这边,地面一高一低,亦是犯了风水学的大忌,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财不都从您的脚下流走了么?也难怪店里的生意会如此之差啊……”
摇头晃脑的一番言论,倒也不全是胡掐乱掰的,上一世,她确实看过几本风水书,管一个诺大的陈王府,不学点真才实学,哪有魄力服众?
重活一世,她倒是有些感激上一世所经历的一切了。
那掌柜的听了她的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低头一看,自己脚下站的位置确实偏高,而顺着脚尖一直往下,却是越来越低,一张脸瞬间有些苍白起来,再看冷怀瑾已经是不敢小觑了。
“这位小主子这懂这个?您若是早些提点我,或许我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哭丧着脸,想起这几年来的亏损,一家人都是坐吃山空,眼看着就要倒贴本了,这才一咬牙,放出风去,将这铺子低价卖了。
“你若是真想挣钱,我告诉你一个好方法,把这间铺子卖给我,在前头的街,盘两间小铺子,我保准你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