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纽约的第二天,程曦便接到埃米爱德华电话。
“下午两点来舞团报道。届时我会向你介绍舞团各项须知和福利。”
纽约城市舞团大而奢华。程曦走进舞台背后的行政楼,就看到埃米爱德华已经在大厅旁的咖啡厅等着自己。
一杯咖啡的时间,埃米已经将所有的须知告诉程曦,不外是那句陈词滥调,“不要命的苦练,然后等待机遇。”
埃米将程曦丢进二楼一间群众演员的练功房,便转身走了。在这里,一间舞房足足有三四十名芭蕾舞者,练得都是最基本的动作。
程曦换完衣服走出来,望着这一切,轻轻吁出一口气:一切又将重新来过。
在这里,她很沉默,每日除了练功或是与导师说上几句话之外,几乎不去主动结识任何人。
一个星期之后,导师安娜为她安排了一位舞伴,一个高瘦男舞者,皮肤深黑。程曦凝着他许久,倏尔瞪大眼,天,竟是个黑人。
那黑人同样蹙眉看着她,对安娜道,“这么瘦削娇弱,你确定她会跳舞?”
嘿!程曦不由气结。她还没开始嫌弃他人高马大,他倒已经先开始吐槽自己了。她看向安娜,“我可以不要舞伴。”
安娜淡淡睨她一眼,“当然。你也可以永远不用上位。”她说完,径直离开。
程曦无奈,在这里,到处都是所谓的天才舞者,有谁会来理她的心情。
那黑人沉默一阵,朝着程曦伸出手,“朱利安,城市舞团永恒三流演员。他们根本歧视我们,除非去换肤,否则我们永无出头之日。”
此时音乐响起,安娜已经在打拍子。程曦握住他黝黑大手,“我们自己瞧得起自己即可。”
回公寓的路上,程曦接到艾兰电话,“小曦,纽约的一切还适应吗?”
她嗯了一声,“妈妈,你身体好吗?”
“我很好。”
她停了停,又问,“乔子砚呢?”
“我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小曦,子砚今天出院了。”
程曦闻言,轻轻松口气,“太好了。”
艾兰听出她寥寥三个字背后的沉重心事,心被揪起,“小曦,是我害苦了你。”
香山别墅里,徐妈这时走过来,“太太,该去医院了。”
医院里,乔子砚早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院,却不想会在住院楼的电梯处遇到乔默笙。
他走出电梯,“真巧。”
乔默笙一身黑色手工西服,挺拔而立,“既然已经好了,记得去看看爷爷。”
乔子砚问他,“我没死,你想必很失望。”
“你是死是活,与我有关?”
乔子砚微微勾唇,“乔默笙,你总是这么绝情。”
乔默笙表情极淡,走进电梯。乔子砚跟在后面,两人一起往12楼的特需病房而去。
乔御成的病房里,除了乔薇玲,还有艾兰也在。
乔薇玲坐得最近,对乔御成道,“爸,公司总要有个人出来看管着,这样乱下去也不是办法。”
乔御成看了眼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乔默笙和乔子砚,不露声色,“找老陈给我办出院。”
乔薇玲和艾兰一听,异口同声道,“这可使不得。”
乔御成眸光冷冷扫向众人,然后对乔薇玲道,“去找老陈。”
乔薇玲咬咬牙,终究是不敢拂了他的意思,走出去打电话。
乔御成从病床上下来,艾兰正欲上前扶他,却被乔御成一个眼神吓得停在了原地。他转眸看一眼乔默笙,“还楞在那做什么?”
乔默笙走上前,替他穿上鞋子,又扶他到一旁的按摩椅上坐下。
乔御成又看了眼门口的乔子砚,“倒杯茶,给我漱个口。”
乔子砚双手一摊,“不会。”
“我教你。”乔御成面不改色,指着对面水壶,“用茶杯倒两盎司大红袍,用滚水泡开,递给我。”
乔子砚嘴角有点抽cu,这老爷子是当他弱智在教吧。
他于是又闲闲道,“我皮薄,经不起烫。”
乔御成随手抄起一个茶杯,朝着乔子砚砸去,“臭小子!别拿我当你老子糊弄。泡茶去!”
艾兰静默站在一旁。望着乔子砚撇撇嘴,走到桌边泡茶。心里不由觉得叹为观止。心想,这世上,唯一能制得住乔子砚的男人,怕也只有乔御成了。
乔御成接过茶,看了眼大伤初癒的乔子砚,淡淡吐出两个字,“活该。”
乔子砚眉角轻抽,沉默不语。
“既然死不了,这阵子就给我好好待着,护照交给陈伯,最近哪都别去了。”
乔子砚一听,皱了眉,“爷爷……”
“怎么?”乔御成挑眉扫他一眼,“也想尝尝被关进去的滋味?”
乔子砚闻言,彻底噤声。
这整个乔家,要说最狠心的人,除了乔御成,没有别人。乔慕白为什么会入狱?难道真的是因为乔家找不到律师替他辩护?
还不是乔御成担心乔慕白会因为赵雅文而不管不顾,做出些再也回不了头的事。
从医院回到乔家,众人陪着乔御成吃过晚饭。乔御成才看着乔默笙,道,“跟我去书房。”
“去纽约吧。”
乔默笙有些意外,“为什么?”
乔御成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这一次,乔家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未必不知。默笙,但我亦明白不全是你的错。”
“你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看着长大的。你的个性爷爷总清楚,既然你已经认定了要那个女孩,就把她娶回来。”
乔御成又道,“这么多年,你从未说什么,但自从十六岁之后衣食住行都再不肯花乔家一分钱,亦从来不与其他人争过半分。”
他轻叹口气,“默笙,你心里一直在怪我。”
乔默笙沉默坐在他对面,眉眼间不含半分情绪,波澜不惊,亦不开口说什么。
“这一次我帮你达成心愿,但有个条件。”
“我不需要。”乔默笙直接道。
“你想让乔子砚的心口再加一道枪伤?你一定要看着我一把年纪,子孙一个个伤的伤,死的死,才肯罢休?”
乔默笙望向乔御成,沉默良久,终于退让,“条件。”
乔御成,“纽约回来,你正式接管乔氏。”
乔默笙站起身,“好。”
离开乔家,他去了运河五号。时隔一年,这里已经开始建造许多的新楼宇。
那一晚,他独自一人站在运河边,想起与程曦相识之后的点点滴滴。想起她曾经的一袭红裙,想起她顾盼生姿的笑颜,想起她独自伫立于灯火下那柔美侧脸。
灰暗晦涩的心就这样一点点柔软。
人生走到第二十五年,他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患得患失过。
犹记得,明珠江畔里,他眼看着程曦每一晚都被噩梦惊醒,却什么都做不了。自从3月25日从医院回到家,程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总不经意间多了几分恐惧。
乔默笙知道,他终于还是一不小心,伤了她。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努力地假装若无其事,温言细语背后的害怕和忧伤,竟犹如一把刀,狠狠地割在乔默笙的心上。
他可以残忍决绝的对待这世上所有的人,惟独程曦,他深恐伤了她一丝半点。
精心筹备的婚礼只得暂时搁置。他不愿,令心爱的女孩心怀着恐惧和伤怀嫁给自己。
这场阴差阳错的变故之中,许多人都以为他乔默笙是唯一的赢家。殊不知,这场游戏里,根本无一人完胜。
乔子砚对程曦的执着不弃,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连死亡都无法使他放弃程曦。
乔默笙明白,这一生,就算程曦不爱他,在她心中亦无法对乔子砚真正做到视而不见。
林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真的要去纽约吗?”
乔默笙应了一声。
“这么多年,你连听到纽约两字都会变色。现在却为了那女孩……”
乔默笙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运河,“二十年了,有些人与事,也是时候该要放下。”
林浩点点头,“世事古难全,但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人生大体都不会太坏。”
年华虚度,转眼已是又一年仲夏。程曦在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始终在坐冷板凳,守着一位同样不受重视的黑人舞伴,日复一日,与数十日挤在一个练功房里,共用一间更衣间和梳妆室。
眼看着许多与她一起练舞的女孩不停上位,程曦始终沉静如水。
朱利安有一日对她道,“我们被这里遗弃了。”
程曦不信,她觉得只是时机未到。半年多不曾上台演出,她心中藏匿着一团火,每日勤勉练功。她在潜心等待着最适合自己的那个角色。
周六下午练完功,她意外被埃米叫到办公室。
埃米只穿一件再简单没有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标准的美国人打扮。看到程曦敲门走进来,他闲闲笑着,“舞团的生活可适应。”
程曦避重就轻,“挺好。”
埃米挑眉,“打算一辈子守着一个黑人舞伴跳到退役?”
程曦看着他,“或许你找朱利安的时候,也会问他说:打算一辈子守着一个支那女跳到终老?”
埃米一怔,随即朗声大笑。他站起身走到程曦面前,目光直接地简直令人觉得无礼,直直盯着她的一双眼,“你知道你缺了什么吗?”
“你很美,”埃米走得离她越来越近,一双蓝眼睛几乎粘在她脸上,“却无法令观众觉得风情万千。你要记得,这里是美国。情绪被过分的收敛,会令旁人看了,觉得无趣。”
他轻轻勾起程曦下巴,逼着她正视自己,“你有没有试过,什么叫蚀骨快乐?”
在程曦还未来得及反应的一瞬间,埃米竟低头吻上她的双唇。程曦吓一跳,头猛地一晃,重重撞在埃米眼睛上。
他当场抱着头呼痛出声,程曦趁机开门逃走。一路狂奔跑出舞团,她站在门口,依旧觉得惊魂未定。
从包里拿出sh纸巾,她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双唇。这世上从无公平一说。就算同样被忽略轻视,但至少朱利安不必担心会被上司非礼。
心情差到极致,她决定去好好吃上一顿大餐。
挑了舞团附近的一间地中海餐厅。点完餐,她坐在窗边,望着纽约的黄昏街景。
竟意外看到乔默笙熟悉背影。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他。
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她匆匆跑出餐厅追上去。人潮熙攘的纽约街头,她被行人不断截阻,却倔强不愿放弃,追着那熟悉背影跑了好久。
眼看着他快要拐角过马路,程曦站在路口,忽然开口大声唤他,“乔默笙!”
她不停大声唤着他的名字,可是那背影已经越走越远,她怎么追,却还是追不上。
程曦忽觉有些无力地站在街口,这才察觉自己的右脚格外的疼痛难当,再也跑不动了。
手撑着墙站稳,她慢慢朝着不远处的长椅挪去。
坐下来脱去脚上的一双帆布鞋,程曦这才发现自己右脚的后面三根脚趾不知何时已经黏连在一起。
她咬牙生生撕开三根血肉模糊的脚趾,疼得满头是汗。
“我不在,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听到那充满磁性的熟悉声音,程曦蓦然抬头,看着乔默笙已经走到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将她的右脚搁在自己腿上。
望着她几根脚趾连皮带肉已经破损的简直不像样子,乔默笙心疼得不禁有些气恼,“脚伤成这样,也不知道去医院吗?”
程曦忽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半垂的双眸时顿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