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金粉。
大殿门口侍卫林立、威严而肃静。
大殿内气氛紧张而激烈。
康熙看了尚可喜的奏折后,神情振奋,心底犹如点燃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早有撤藩的打算,如今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终于到来了。康熙两眼放光,拿着那奏折,来来回回,不停走动,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慧黠地笑笑,像一个患了多动症的孩子。
辰时三刻,下朝后,康熙专门把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召进宫来,想听听他们的看法,商讨出一个撤藩的对策来。不料,刚开了一个头,他们三人就闹翻了脸。
原在大清开国之初,平定南方的战争中,因为战功煊赫,被封了异姓王爷的本来是四个人,就是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还有定南王孔有德。因为孔有德在与明军的最后一战中死去,他又没有儿子继承王位,部下将领交由孙延龄节制。而孔有德的女儿孔四贞,便被当时的孝庄太后收养在宫中,待为亲女,恩宠倍加。
现存的三藩蠢蠢欲动、密谋叛乱。广西的孔有德旧部军心不稳,将校不和。两个重要的将领中,马雄在暗地勾结吴三桂。王永年呢,忠于朝廷却又与孙廷龄不和。为了保留广西这支重要的军事力量不被三藩拉过去,康熙才下旨封孙廷龄为上柱国将军。并在康熙九年,由太皇太后出面,指他为四格格和硕公主孔四贞的额驸,意在宠络孙延龄并替他树威。
不料近日来,广西都统王永年和御史马大士先后上疏参劾,控告将军孙延龄违国家之成例,用本旗之私人,擅杀封疆大臣,诸多不法事。
乾清宫内,两位朝廷重臣冷眼正对,唇枪舌剑。
索额图率先发难:“万岁,记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广西,回来后曾夸耀孙延龄如何忠贞,如今他竞擅自杀戮朝廷大臣,举兵叛变,这件事明珠应该向皇上说清楚。”
明珠头上冒出汗珠,但他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不用我说,这件事皇上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赐履却冷冷说道:“未必吧!有你这等臣子,万岁还有个知道的事呢。”
“啊!熊大人此言,是要置明珠于死地了,你是有名的理学大臣,如此说话,恐怕算不得正人君子吧。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参劾?既是参劾,在万岁面前,你就该明白直陈,又为何这样藏头露尾呢?也不知你和索大人私下是怎样商定的——是来欺我呢,还是欺君?要是欺我,请到我私邸,明珠甘愿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该当何罪?”
康熙杵在一旁,见一开头便跑了题,心中焦燥,怒目而视:“你们三人都住口,朕召你们来,是议论大事的,不想听你们互相攻讦!要吵,出去吵去,朕听了心烦!!”说着,拿起御案上的宣纸“啪”地一拍,手臂向外一挥。
三个大臣惊得浑身一颤,相顾失色。连守护在殿外的曹子清都吓了一跳。
正文 第79章 讹传
殿内静得吓人。
熊赐履忙跪下叩头道:“万岁息怒!奴才……明白!奴才等不识大体,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索额图和明珠也是面色如纸,连连叩首谢罪。
康熙闭了闭眼睛,这才缓了一口气。少时,他手臂一扬,将奏折丢到了三位大臣面前,正色道:“平南王尚可喜年已七十,请求归老辽东。朕观其奏折情词恳切,深为嘉悦。尔等会同议政诸王,户、兵二部尽快商讨出平南王旗下官兵人口安插迁移的方略来——!”
“是,奴才遵旨。”三位大臣伏在地上,颤声应对,不敢抬头看。
康熙脸色冷峻,忧心如焚地盯着他们,半响后,才叹息一声,烦躁地摆摆手。
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三人相顾无言,拾起奏折,带着一身冷汗退了下去。
他们走后,一袭金色龙袍的少年天子背着手,有力地昂着头,在寂静的大殿内来来回回踱步。
三藩是康熙的一块心病,全国赋税收入的一半为“三藩”所耗,左都御史王熙曾疏言:“直省钱粮,大半消耗于云、贵、闽、广之兵饷。就云贵言,藩下官兵岁需俸饷三百余万,本省赋役不足供什一。”
三藩之中势力最大的是平西王吴三桂,他坐镇云南,虎视中原,私自煮盐铸钱,四处招兵买马,又用“西选官”的名义,把心腹派往云贵川陕各省,触角直伸到康熙的鼻子底下,康熙早就忍无可忍了,他决意要撤藩,却深知撤藩牵连甚广,困难重重。
——
酉时已过,天色暗下来,西方收尽了最后一缕暮霞,如海一般深邃无际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争先恐后地闪现出来。
康熙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在御案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想了整了整一个下午,他绞尽脑汁,想得脑袋都要炸开了。直到午门钟鼓敲响,康熙眉眼高抬,唰的站起身,举步往外走去。
出门前,年轻的皇帝顺手从门边小几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大把圆溜溜的熟核桃。
宫灯飘摇的殿廊上,康熙身姿俊逸,漫不经心的往前走,修长有力的手指将一颗颗核桃“嘎嘣嘎嘣”的掐碎,仿佛在排遣胸中的积郁似的。
图德海端着个盘子,毕恭毕敬的追在万岁爷后头。康熙手上的碎屑一满,他便将盘子凑过去,康熙双唇紧抿,瞧也不瞧他,只管将手中的碎屑往盘子上扔。扔完了,继续掐,满了再扔。
暮色中的御花园神秘而又妩媚。
康熙站在一棵清香的海棠树下,仰头望着前方的假山,若有所思。
图德海垂手站在离万岁爷不远的地方,几名乾清宫小太监挑着灯笼,为万岁爷照明。
四下冷寂,只有虫鸣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有些聒噪。
“那边有人来了!”小太监张万强在旁边禀了一声。
康熙心不在焉地抬头,直视而去。妖娆的夜色中,有一袭粉衣在绿树花丛间穿梭。待走近了,康熙才看清楚,是永寿宫的庶妃张氏,她挑着红红的灯笼,孑然一人,低着头在地上寻什么。
看到了万岁爷,张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怕又喜,满脸羞涩的莲步移过来请安。
康熙神色冷清,打眼瞧着她,忍不住问道:“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在御花园里做什么?”
张氏粉颊低垂,拘谨地一笑,涩声说:“奴婢孤身前来,是为了帮永和宫里的秀珍姐姐寻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康熙立刻问,好奇地扬起眉毛。
张氏支支唔唔了半天,样子又神秘又胆怯,仿佛有所顾忌,半响后,她才叹息一声,悄悄说:“秀珍姐姐昨儿个游园时,不小心将一件心爱的朱钗遗落在了花园里。我瞧着她挺着急的,便出来帮她寻了……
康熙眼神一掠,无谓地别过脸,似乎不太感兴趣。张氏压低了声音,在旁边接着道:“那件朱钗是她表哥赠给她的,秀珍姐姐一向视若珍宝,如今钗丢了,姐姐哭得眼睛都肿了!”
康熙神色微变,似乎觉察到对方话中有话。
“别这么含沙射影的!有话直说!”帝王的眸子里射出吓人的寒光。
张氏面红耳赤,倾身上前,附在皇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康熙大吃一惊,就像头顶炸了一个闷雷。一怔,登时横眉竖目,压低声音问:“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有所隐瞒!……这件事皇后娘娘是第一个知情的,不知为何,她没有制止,反而让秀珍姐姐和那戏子继续来往……”张氏面带困惑,歪歪脑袋,语气正儿八经。
康熙狠狠一挫牙箍,望一眼别处,勃然大怒,厉色推开张氏。张氏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几欲跌倒。康熙的眼底喷出杀人的火光,直逼到这个小女人面前,一把揪住她粉红氅衣的前襟,脸色铁青地喊道:“芳儿不可能这么做!你撒谎!”
张氏瞪大惊恐的眼睛,牙齿迭迭打战,忙又颤声答道:“皇上息怒,奴婢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谎!”她似乎没料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而且来得这么快!憋着一口气,好半天,委屈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康熙猛力掷开她,大步向前冲了两步,猝然一停,又折身回来。
“皇上,皇上!”张氏跪着向前爬了好几步,揪住康熙的袍角,哀求道:“这种事说什么也不是皇后姐姐的错,她只是生性善良,待人宽厚而已。皇上对皇后姐姐痴心一片,情深似海,皇后姐姐决不会辜负皇上这一片真心的。千万别张扬!千万别怪罪皇后姐姐!千万别去坤宁宫搜寻!……”张氏的话,一句句像鞭子,狠狠抽在康熙心上。他两眼发直,脸色非常可怕,然那最后的几个字,却让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什么?搜查坤宁宫?”
“不,不!“张氏扯着嗓子,尖声叫起来,“千万不能去搜查,千万千万!皇上,求求你!就当我年轻不懂事、胡说八道,不,就当我一个字也没说过!……”
康熙的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额上青筋暴起,渐渐失去了理智。对方越是这样说,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俯下身,盛气凌人地逼近张氏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搜查坤宁宫?嗯?坤宁宫里有什么?”
张氏皱着小脸,惊惧地看着万岁爷咬牙切齿的神情,不敢作声了。
“说!”康熙大吼一声,眼神寒光闪闪,像杀气腾腾的利剑。张氏心惊胆战,吓得像小鸽子似地缩成一团,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我听几个宫女太监私下议论,说……皇后姐姐和纳兰公子相交甚深,多年来,彼此之间一直互赠信物……”
康熙听了这话,暴怒迸发,大喝一声:“住口!”话音没落,他目疵欲裂的抡起胳膊,“啪”的一声,重重地搧了张氏一个耳光。
张氏身子娇弱,哪里经得起这一击,她歪倒在地,脸上五道紫红的指印立时胀了出来,痛得直流眼泪。
康熙双眉倒竖,咻咻地喘着气,眼睛四下乱瞧,脸孔被强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几乎变了形。
少顷。
他大幅度转身,闷着头,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皇上——!”图德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腿打颤,急急去追主子。几个小太监面色惨白,跟着一溜烟地跑。
正文 第80章 满盈
晚风凄凄,一轮皎月高悬在广袤深沉的夜空中。
翠绿的树梢抖落一缕缕美丽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洒映在精致的窗棂上。
坤宁宫里,寂静无声,灯光暖融融。
一张长长的八仙桌。
十几张洁白的高丽进贡的雪浪纸上,墨迹淋漓。
兴致勃勃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羊毫往笔架上一搁,我伸开双臂,长长的打了个舒展。
手还没放下来呢!蝶衣已端着一杯热茶从次间走了进来,送到了我手边。我斜眼笑着,神奇地瞅了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我刚落下笔,你正好送了茶来?”
蝶衣面带浅笑,温婉地低了低眼睛,轻轻回道:“奴婢在那边和良辰她们玩纸牌,听见娘娘打哈欠,这才端了清神茶过来。”
“哦,那你瞧瞧!看我写的字儿怎么样?”我双手垂握,扭着身子问。
“好——!”
“怎么个好法?”
“说不上来,反正奴婢就是觉得好!”蝶衣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听了这话,噗嗤地笑了,抬手将字帖轻轻移到一边去。
宽敞的桌面上,一张大大的人物画像露了出来。
“咦——?”蝶衣满目吃惊,看呆了。
“瞧,我画得像不像?”我乐悠悠的盯着画卷中的玄烨。一身江绸暗龙纹锦袍,黄腰带上悬着七宝小刀、玉佩香囊、流苏缨穗等杂珍,头上没戴帽子,项间没挂朝珠,乌黑的头发泛着光亮,象牙般黄白色的面庞染着俊朗的英气,唇角含笑,漆黑的双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熠熠生辉。
“娘娘画得是万岁爷,嗯,形似神也似!”蝶衣咂咂她那似的鲜红小嘴,由衷地赞叹。
“可是,我总觉着有哪个地方不太对劲?”手指点着下巴,我脑袋一歪,费力地琢磨着。
蝶衣探过身子,细细地观摩着这幅画,半响后,“嗯,乍一看是挺像,细一看,就有点不像了。”她笑了笑,无谓地摇头。
“哪儿不像了?”我冲口而出,问。
“眼神不像!”蝶衣回答得很认真,“皇上的眼神是幽暗难辨的,可是娘娘画得过于清澈纯净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再看了看桌子上的画,顿时眨眨眼睛,恍然大悟。
是啊!小玄子长大了,朝中大权在握,江山社稷扛在肩头,心思变得缜密复杂,他哪会有这样闲情逸致的笑容。
我苦涩地想了想,手指慢吞吞地伸过去,准备将失败的作品卷起来。
“娘娘,奴婢突然觉得画中人的眼睛很像另一个人?”蝶衣秀眉一扬,娇俏地摆弄着手中的红纱绢子。
“什么?”我含糊糊地问,一时没听清楚。
“纳兰公子的眼神就是这样的,清澈如水,温润如玉,让人觉得很舒服。”蝶衣压低嗓音,一语道破。
我皱皱眉头,失神地笑了。
我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纳兰容若了,两年,还是三年。他仿佛从我的生活中蒸发掉了。我偶尔还会在某个黄昏想起他,然而转念又忘了。有时候,我会从玄烨、建宁、曹子清的口中得知一些他的境况。我知道他去年参加了顺天府乡试,考中了举人。听曹子清说,玄烨对容若也特别照顾,隔三岔五的,还派人给他送几箱子书。按道理,容若今年应该是打算参加朝廷殿试的,也不知道他发奋研读了这么些年,是不是为了和他父亲明珠一样,走上为官仕途——
双手手指按着画卷,我想得正入神,没由来的,门外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今儿奇了怪了,这么多年来,玄烨进进出出坤宁宫,都不让太监通传的。
可是今天晚上,殿门外,图德海的嗓门高得出奇,喊得我心惊肉跳的。
我慌忙低下头,猛力扯过几张字帖,将那幅画盖住,然后快步出去迎接。
还没走到门口,康熙势如破竹,面无表情地冲了进来。我抬起惊讶的眼睛,脑袋直直地撞进他的怀里。他抬起双臂借势扣住我的肩,紧紧皱起了浓眉。
良久良久,粗重的喘气声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
我恍然惊醒,想抽身后退。他却目光执拗,手臂环过我的腰肢,搂住我不放。
“皇上——?”我心里暗暗发抖,不安地呢喃,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了刺激的狮子,徘徊在暴怒的边缘,而我的腰在他铁箍般的臂弯内都快要折断了。
“皇上——?”我又一次痛喊,摇晃脑袋,试着推开他。
玄烨浑身上下都透出了残酷可怕的寒气,他眼神幽冷如冰,唇角一线。
蝶衣战战兢兢地跪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双手触地,吓懵了。
而殿门外,李嬷嬷,小顺子、小吴子,良辰美景,翠玉佩环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吱声。
“皇上!别这样——!”我终究无法忍受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狠抽一口气,拼力推开了他。
康熙面容失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抬眉瞪着我,眸子刹那间冷厉如电。
我浑身像打摆子似地发抖,直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无言,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怎么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种恨怒交织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问清楚,可是嗓子眼仿佛塞了一团棉花,难受地紧,不觉咳嗽了两声。
康熙翘了翘唇角,目光古怪地笑着,半晌,他仿佛恢复了常态,带着傲然的神色,盯着我无神的眼睛说:“你是皇后,是朕的妻子,朕想要你的时候,你不能反抗,更不能说不,你只能顺从。”
我惊呆了,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康熙两步迈过来扶住我,目不转睛。
“皇上——?”我嘴唇哆嗦地惊喊,注视着他寒冰一样令人发冷的眼神。
康熙鼻翼翕动,眸底忽然跳跃起更加强烈的烫人的火焰,他一言不发,猛然将我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后殿。我在途中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用拳头捶打他的肩怀。他不动声色,将我一股脑地扔到了雕花大床上。
我翻身坐起,抓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