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力地颓然躺倒,说:“我生病了吧?怎么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哦,我刚才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你知道吗?我梦见承祜从假山上掉了下来……?”
李嬷嬷背转了脸,仿佛去拾什么东西。
“嬷嬷,人家都说梦是反的。承祜呢?我要见孩子,你把他带过来,我要见孩子……?”
李嬷嬷双肩耸动,就是从背后看,也能发现她在哭泣。
“嬷嬷,你怎么了?快把孩子带过来啊?要不,我亲自去看他,对,我应该亲自去看他。”
李嬷嬷扭开脸,抽泣着,再也忍受不住,起身走开了。屋子里隐隐约约传出一片压抑不住的啜泣。
我满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着的长坐榻,又慢慢地环视四周。我的脑子像的千斤石滚,笨重而吃力地转动着,非常缓慢、迟钝。惊疑的目光扫过默然啜泣,站立各处的宫女宫监。
渐渐的,仿佛被一道闪电击破了脑中混沌的迷雾,我浑身猛烈地一颤,掀开被子,一下子站起来,不摇晃,不踉跄,不慌不忙,握紧双手,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里屋。
里屋内寂静如死,七八个太医脸色蜡黄,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吓慌了神,手也哆嗦着,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他们的额头滚落下来。一看到我进来,他们齐刷刷地叩首。
承祜小小的身躯一动不动的躺在南窗前的炕上,他容颜如生,只是样子太安静了,面色粉白,红红的小嘴张开,嘴角似含一丝微笑,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是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往外渗血的淤青,使得他两行稀疏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默默凝视着孩子,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然后跪下去,从他身旁拿起那双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洒了几滴热泪。又把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微笑地望着他,小声说:
“承祜,承祜,额娘很快就来陪你!”
孩子还那么小,他一个人孤单单的上路,他一定很害怕很害怕,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走。
我静静地笑着,静静地从腰间那缀着蓝色宝石、嵌珠镶金的刀鞘内抽出锋利的短刀,然后掉转刀锋,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我拔出短刀时,众人大惊失色,宫女中有人尖叫起来,李嬷嬷奋不顾身地扑了上来,将我拿刀的手一下子扳住,她使出浑身力气夺走了短刀。良辰和美景一左一右地抱住了我,我使劲挣扎着,却动弹不得。
“娘娘,你不能犯糊涂!……”李嬷嬷老泪 ,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嚷。
“娘娘,你可不能啊!……”良辰和美景跪在地上,揪着我的衣袖,几乎同时抽泣叫喊。
可是这些话我完全没有听到。她们拦住了我的刀,却激起了我心底的暴怒。我一下子便如疯狂了一般,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左一推右一撞,挣开了两个贴身侍女,又飞起一脚踢倒了扑过来的小顺子,大喊大叫:“你们都不要拦我!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我抽着气,泪珠夺眶而出,面色狰狞地甩开众人,便猛力撞向墙壁。
“娘娘——?”太监、宫女又一窝蜂地拥上来阻拦。
哭声、喊声、尖叫声,乱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掀了殿顶。我左顾右盼,扯着嗓子,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李嬷嬷冲到了我的面前,哭着大叫道:“娘娘!你想想皇上吧!小阿哥已经去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还怎么活啊?”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昏昏沉沉,不死不活的瘫软在地。满屋的人都跪下了。请求、哀告之声充斥宫内,泪水滔滔不绝。他们恳求我体念老祖宗和皇上,万万不可自寻短见。
之后的两天两夜,二十多名强壮的宫女、太监轮班昼夜看守着我,坤宁宫里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像小刀、棍棒、针线,重物,甚至花瓶、洋钟,全都收了起来,我无机可乘,裹着厚厚的锦被,跌入了深度的死睡。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晚上,夜风把窗棂吹得簌簌乱响。我听到孩子在哭,他真的在哭。他哭得那么害怕,那么凄惨,他一遍一遍地喊着:“皇额娘、皇额娘,我怕!”
我浑身哆嗦的从被子里爬出来,下了炕,瞪大了双眼,我探出双手,摸着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磕磕绊绊,茫然地四下奔走着。
“承祜,你不要怕,额娘在这里,承祜!!”我喃喃低喊,循声往前走。可是我的手指触摸到的都是冰冷的空气,我找不到孩子,只有他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啼哭声在我的心底拔出一个个深深的血洞,抽干了我浑身的血肉。我孤独而恐惧地了,瘫软在地,抬起双手捂住嘴,再也忍不住地爆发出了五脏俱焚的痛哭声。
“承祜!承祜!!!我可怜的孩子啊!”
——
河北。
赤城温泉。
康熙独自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远远的,有几个太监和侍卫侍立在远处。康熙的手中拿着个小小的香囊,香囊缨络飘飘,月白缎底上的绣图,象真景一样美:碧绿的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一对文彩绚丽的鸳鸯,在花下相依相傍。
康熙凝目而视、抚摸着香囊,思念翻腾,嘴角有很轻很柔的笑意。
这时,图德海一脸惶然地从背后跑了过来,还未至万岁爷身边,他双腿一曲,“噗通”一声跪下了。
康熙听到了身后的响动,便扭过头来。
“万岁爷……!”图德海泣不成声,伏地不起。
康熙的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图德海嘴角微颤,悲悲切切,一字一句地说:“宫中传来奏报,说小阿哥承祜在游园时,不幸从假山上坠落,已经殁了。”
康熙惊闻这一噩耗,顿如五雷轰顶,霎时脸色刷白如雪,嗖的站起身来。
图德海十指扣地,脑袋埋得很低很低,不敢再看万岁爷的反应。
康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闷着头,眼睛乱瞧,浑浑噩噩的往前走去。
等到图德海抬起眼睛,万岁爷的身影已经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墙角里。
天地间一片肃然。
少顷。
天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野兽般悲惨而悠长的嚎叫,那是丧子者发出的哀哭。
——
康熙十一年二月十四日,纳喇茗惠在储秀宫诞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三月二十九日,康熙陪同大病初愈的孝庄祖母,从赤城返回京城。
正文 第74章 痴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也许是各宫姐妹那友爱的、充满理性的谆谆劝慰起了作用,也许是太医的几剂越来越厉害的凉药起到了安神定魂的效应,在闹得天翻地覆、哭天抢地之后,渐渐的,我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哭喊,不再发恹,出入如常,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纹,仿佛已经从丧子的哀痛中走了出来。在外人的眼里,我就像一尊寺庙里的神像,尊贵而端庄,岿然不倒。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看着心爱的骨肉在自己面前枯萎消逝,那是一种比自己的死亡还要刻骨铭心的痛苦,我的心已经凋零了。
承祜的死,让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起了波澜,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的袭来,纳喇茗惠成了众矢之的,她刚刚诞下了皇五子保清,身体孱弱,外界的不堪传言,让她泪流披面,不久就病倒了。朝廷上,明珠和索额图剑拔弩张,势如水火。康熙回京后,一边沉浸于丧子之痛,一边又被眼下的局面搞得焦头烂额。他密令调派人手,一心想要查清楚承祜的死因,然而太皇太后却主张息事宁人,稳住朝中大局。祖孙俩一时间也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在玄烨面前,我尽量维持着原样,姿容不怠,脸上总挂着没心没肺的开心笑纹,然而承祜的死对玄烨打击太大,他一向勤勉朝政,重视自己的令名,以求为民表率,流芳百世。然而近日来,玄烨一直郁郁寡欢,无所事事,内心的伤痛久久不能释怀。
……………………
落日的脉脉余晖从窗棂的花格里射了进来。
看看钟表已过戌初,然而窗外天色看起来还不暗。我从书案前站起身,决定要去养心殿一趟。我将自己写好的字帖放在红木摺匣中,然后抱着木匣子往外走。出门前,李嬷嬷领了一帮子太监宫女跟着我,我沉静地笑着摇头,说不需要人伺候。李嬷嬷知道我脾气硬,喜欢独来独往,她不放心的叹息一声,百般犹豫着,也只好做罢。
换上了宫中常服:松松的挽了个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玉簪,长长的滚着银丝点缀着绣花边的玉色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淡绿色的青衫,我一个人轻轻快快地走出了坤宁宫。
宫中横街上,沿途有大内禁卫扎千行礼,脚下的步子有条不紊。手里提着礼盒子,穿过了月华门,一路上寂静无声,皇城的宫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廷透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和威严。初夏温馨的空气也不能减轻伤心人的痛苦,我一路往前走,步履越来越沉重,在拐进养心殿院落的那一刹那,忽然湿了眼眶,掉头往回走。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玄烨。在他面前,我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见,倒不如不见。
依稀记起,李嬷嬷说茗惠这两天病得挺重的,又咳又喘,连床也下不了。我一路低着眼睛,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储秀宫院落里一派死静,那深邃宽大的大堂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飘动的细微声息。进过中门时,董氏率领一行宫女太监上前请了安,我也静静地回了礼,客气地笑了笑,一路往后堂的寝室里走去。
进了屋子,几个宫女侍立在门前、雪茜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茗惠双手环膝,虚弱地坐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远远瞧着,她眼圈乌青,泪眼如丝,身形孤孤单单,一动不动。
看到我走了进来,雪茜脸色大变,匆匆施礼,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茗惠坐着没动,雪茜躬身伏在主子耳边说了什么。茗惠震惊地扭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雪白的唇角因为某种情绪而抽颤起来。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她,看着她神色苍白憔悴,看着她满脸落寞忧容,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抿起嘴儿,狭促地笑了笑。
坐在榻旁的扶手椅上,姐妹俩对视了一会儿。茗惠的嘴唇失去了颜色,她蹙了蹙眉头,恐惧不安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饰地从眼睛里透露出来。她吃力地欠起身子,目不交睫的呆视着我,说:“皇后姐姐,人是要讲良心的,你对我那么好,承祜是你和皇上的心头肉,我怎么可能有心加害于他呢……!”
心底空洞洞的,只有悲哀的冷风嘶嘶地往进窜,刻骨的寒冷麻痹了我的四肢。
我握住她的一只手,神情复杂,幽幽地叹息道:“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身子这么虚弱,别瞎想了,该静下心调养才是啊!”
茗惠面颊消瘦,低下头去,可怜兮兮的哭诉道:“皇上听信了宫里的传言,把承祜的的死怪到了我头上,皇后姐姐,我连日晚上老是做恶梦,梦见皇上要杀了我,他还说,要我和保清给承祜陪葬。我死了倒是没什么,只是我那可怜的孩子,他是最无辜的呀!”
“怎么会呢?”我蹙紧双眉,苦笑连连,低低劝道:“皇上不会那么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嘴上说着轻描淡写的话,我的喉咙里却涌上了苦涩的闷痛,心弦着,浑身惊栗不安。
茗惠的担心也并不是不无道理,玄烨近来心绪恶劣,十分消沉,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见天发脾气摔东西打人,对召来的庶妃们更没个好脸色。为此,她们没少在我面前诉苦。
心底有些担心玄烨,我静静地坐在红木雕花扶手椅上,脑子像笨重的大石磨,困难地缓缓转动着。茗惠扁了扁干白的小嘴儿,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悠悠地坦白道:“刚进皇宫那一阵子,我还是一个对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面对皇上的召幸,我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恐惧,可是到了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皇上年轻英俊,率真磊落,他不仅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更是我的神明,我的主宰,我愿意为他献出一切,死也甘心!花前月下,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甜蜜的时光。我不仅爱他,而且崇拜他,就连他走路留下的脚印都使我倾心,我恨不得跪下去亲手抚摸。如果他出巡几日未归,我便坐卧不宁,寝食不安……”
茗惠的眼神专注痴迷,她喋喋不休的梦呓,脸上流淌着带笑的泪水,眼底染着脆弱的痛苦。
我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看到她的嘴唇在飞快的蠕动,却渐渐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茗惠告白的话语勾起了我强压在心里的凄苦和绝望,抬起一只手轻轻握住椅子把,鼻子里倒流着一股酸涩的气体,我的脑海里翻卷着几千种几万种矛盾,头痛得要裂开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了一团,使我难以承受。我抬起头看了茗惠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眼前闪过一道道眩晕的白光。
就在这时。
一个小太监急急跑进来寝宫门口,结结巴巴地禀告:“万、万岁爷,驾到!”
茗惠瞪圆了眼珠子,吓住了,少顷,她才急急掀开被子下床,整理衣袍,准备出去迎接。
胸口如刀剜一般传来剧烈的绞痛,我握了握手指,勉力深吸口气,才心慌意乱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谁知还没站稳,眼前一黑,复又跌坐了回去。
茗惠刚刚迎出中门,康熙仿佛浑身燃着烈火,大步流星的闯了进来。从跪下请安的董氏和几个宫人面前,“呼”的一声挟着一股疾风闪过去了。茗惠一个忙转身,随着进了中门。康熙双手叉腰,站在大堂正中,喘着粗气,一脸盛怒,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厉声问道:“承祜爬上假山的时候,跟前照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茗惠眼神凄乱惊变,双手发抖,瞪着惊惧的眼睛,“噗通”一声朝他跪下了。
康熙勾紧下巴,“噌”的一声从腰际拔出了那柄搂金嵌玉的宝剑,手臂一挥,剑尖直指着她。在场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随后跟进来的图德海吓得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老鼠,他抬起双手,张大嘴巴,似乎想要阻拦,却无能为力。
康熙居高临下,用寒光闪闪的佩剑逼人的指着纳喇茗惠,那愤怒而严酷的声音在殿内震响:“朕要取下你的首级!祭奠皇儿的在天之灵!”
“啊!”情不自禁的惊叫,来自好几个方向、好几个人之口。茗惠泪流满面,吓得呆若木鸡。董氏大惊失色,急忙扑到皇上脚下:“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啦!……”康熙暴怒之下,一脚踢开董氏,董氏“哎哟”惨叫了一声,康熙全然不顾,眼睛四下乱盯,歇斯底里地吼道:“谁敢阻拦,朕先杀了谁!”
茗惠萎顿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牙箍紧闭,她的目光痛里带笑,心灰意冷的望着杀气凌人的剑刃,她紧紧地闭下眼睛,不躲也不闪。
康熙神情冷漠,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眼睛里喷出了可怕的火光,眼看着那一剑就要刺出。
我大惊回神,提着一口气,跌跌撞撞的从寝宫冲出来,猛地跪倒在康熙膝前,双手抱住他的腿,仰起头哀声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
康熙浑身一哆嗦,不住地打量我,痛苦地哑声叫道:“芳儿!…你……”他似乎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又惊又痛,手中的剑“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半响后,才定定地弯下腰,双手扶住了我。
我满脸泪水,遍体惊出冷汗,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茗惠是皇子生母,于皇家有大功,无论如何,罪不当死!皇上若执意要处决茗惠,就连芳儿也一块处决了吧?!”
康熙皱紧了眉头,如被重击一拳,踉跄着后退。他没有回答什么,一转身,迈出男子稳健的大步,在明间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龙袍刷刷地响。
董氏这时已由地上坐起,大腿侧被皇上那一脚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抚摸着伤处,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泪道:“皇上,看在皇后娘娘求情的分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