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蛰伏不语,遏必隆惨白着脸怔立。其他大臣斜睨着他们。众人深知皇上的话题矛头渐渐扭向钦天监审议汤若望一案。这个案子虽说是刑部在审,可幕后却是由鳌拜一手操办,万岁爷感念汤若望对先帝的忠心耿耿,一直不同意将他处死,然而鳌拜一意孤行,忤逆君意,朝中大臣多半仰其鼻息,看其眼色行事,在钦天监会审一案上,万岁爷的指令几乎被架空了。
如今局势变幻莫测,一旦昭告大赦,汤若望等人必将无罪释放……
“众位爱卿都没有话说吗?”少年天子目视群臣。傲然发问。
大殿之上,隐藏着阴霾,百官目瞪口呆,一时毫无反应,没有人敢随便吱声。
小康熙玩世不恭地笑了笑,他轻甩双臂,腾的从金座上起身,围着御案绕了一圈又一圈,脸色轻松自若,透出一种夸张的愉快。
手指在御案上连连点移,少年康熙环视着满朝文武,眼底含笑,脚下的步履不紊不乱。
“你们的脸怎么了?你们的脸只配得四个字——如丧考妣!几天的地震就把你们吓傻了,哑巴了,也不会再说话了?”
大殿之上气氛凝滞,文武百官仍旧毫无反应,顶着头皮挨骂。
康熙绕开了御案,走下了御阶,在诸臣之见来回踱步,言语滔滔不绝,慷慨激昂。
“你们不说!朕说!”扬起手臂,一边信步走,一条一条地数:
“因星变地震特下大赦诏,‘冀答天恩,爱布宽人之典’,诏中恩赦十一条,免顺治帝十八年以前之拖欠钱粮。因山西省旱灾,有三十城之民饥谨至极,本日下旨,免征顺治帝十六年以后之拖欠钱粮,并发山西仓存米二万六千八百余石,库银六万两赈济。以该省督抚等到“民饥至极方奏请拯救,殊负倚任,不得延误。”
“因星变地震特下大赦诏,谕吏、户、兵、工各部尽职除弊,祈福万民。”
“喻吏部:应行事务必当实心料理速结,不得因循草率;督抚中有不肖昭著者,应即行参处;督抚参劾之贪官酷吏立即解任究审。”
“喻户部:科道官应将征收钱粮中之火耗、加派、强取等弊不时察参;隔年预征一律停止。”
“喻兵部:整饬驿递,除兵部正式凭证外,不许文武各官擅发私票使用驿站;停止督抚提镇等官以其家人等算入食粮兵丁名额。”
“喻工部:整饬河道,禁官员置船贸易,禁差役马蚤扰及恶棍横行。”
“因星变地震特赦,汤若望、利类思、安文思、南怀仁等西方传道士免罪释放出狱。”
沉默。百官面色如土,屏住呼吸,紧张兮兮地看着万岁爷的背影。
康熙帝走到了大殿门口,猛地转过身来,高喊:
“熊赐履!”
“微臣在!”
内阁大学士熊赐履慌张地跨出大列,伏地叩首。
“朕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可曾听清楚?!”
“微臣字字谨记在心。”
“那好!”
康熙在几位辅政大臣的面前停了片刻,却并不看他们。他径直迈上御阶,又回到了御座上。
熊赐履叩首聆听,肩膀不易察觉地轻轻。
“你学识渊博,朕命你拟写一份大赦诏书,即日颁布全国。”
“喳!”
康熙满意地笑了,准备宣布退朝,却突然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侧过头,发现安亲王岳乐还想说什么,便用手指指着他,直到打完喷嚏才说出话来。
“不用议了,听着就行了……诏书拟好以后,着安亲王代朕审核,务必尽心竭力……退朝!”
孝庄太皇太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其间,她的眼神变了又变,呆呆地看着自己皇孙,眼底有深切惊讶的喜芒。苏茉儿躬身上前,架起主子的手,孝庄在她的搀扶下如释重负地离去。
“退朝吧!”恭送着祖母离开后,小皇帝摆了摆手,又打了一个喷嚏,这才走向偏殿。
图德海兴冲冲地追着万岁爷离去。
大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人动,百官面面相觑,神情千奇百怪。
片刻后,殿堂内炸开了锅,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开来。
苏克萨哈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古怪笑容,挑衅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一眼鳌拜,然后率先缓步离开。
有几个大臣陆陆续续离开。
鳌拜的党羽,班布尔善、穆里玛、讷谟、济世几位大臣纷纷凑过身来。
“小皇帝借机发飙呢!”
“有两下子呢!”
“老佛爷怎么不吱声啊!”
鳌拜被众人挤得晃来晃去,突然大吼一声。
“都住口!”
犹如晴天霹雳,众人安静下来。
“退朝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鳌拜趾高气扬地冷笑一声,踏步往外走,众人呆了呆,这才跟了出去,顶戴花翎在殿门外拥挤成一团。
正文 第15章 卧床
——
乾清宫。东暖阁。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六棱格的窗户打进来。
小皇帝伏在长案上读书,精神饱满欣然。他一边掀着书页,一边啃着一个梨核儿,直到啃得不能再啃了,才扬起头,把它准确无误地投进一个大瓷瓶。
图德海用托盘端着一碗莲子粥,笑眯眯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万岁爷的长案边上。
“皇上,莲子粥凉了,您趁热喝了吧?”
小康熙没有理他,手指扯过托盘,一只手撑着脑门,一只手抓起勺子,细细慢慢地喝粥,眼睛却从不离开书页。
图德海眨巴下眼睛,蹑手蹑脚地上前两步,赔笑着说:“皇上今儿个心情看起来不错。”
小皇帝聚精会神地读书,眼神丝毫不变,貌似对奴才讨好的话语恍若未闻。
图德海自知没趣,木讷地后退几步。
小康熙伏着书案,眼光忽然瞪直,“阿嚏——!”他破天荒地打了一个喷嚏。
“小祖宗唉!你怕是着凉了。”图德海急急上前服侍,满脸关切:“奴才这就去传太医觐见!”
小皇帝闷闷不悦地掏出帕子擦着涕水,鼻音很浓地说:“不用传太医了,朕没那么娇气,让御膳房备姜糖水,多熬点儿……”
图德海一愣:“……喳!”他欠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后退。
“唉!等等!”似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小皇帝探出手,忽然唤住他。
图德海刹住步子,抬起眼睛,茫茫然然地等待万岁爷发话。
“朕听闻,这次地灾,除了京城百姓的房屋外,皇宫大内有好几面城墙给震塌了!情况严重吗?”小皇帝单手一撑桌面,从书案前慢慢挺起身来,眼睛里闪着悲天悯人的痛光。
“可不是吗?”一提到这事,图德海皱了皱脸,语气登时变得焦虑而忧心:“昨儿个,太和门上忽然掉下几块瓦来,把个牛一样的侍卫给砸蒙了,人倒没砸死,可是砸得不会自己吃东西了……砸了这畜生倒没什么,万一正赶上万岁爷您、或是其他亲王贝勒打那儿过,那可就……”声音低下去,听不可闻。
小皇帝揉搓着双手,从书案前走出来,一仰头,眉眼若有所思地波动:“坏了就修呗!”
图德海缩了缩脸蛋,一脸惨样地说:“挑了顶子修,二十万两打不住。”
“这么多?”小皇帝暗暗吃了一惊,望住他,眼神有些飘忽。
“不光这一处,咱那太和殿的东南角上,迎雨的那顶子上,地震后,拿木棍一捅,枯啜枯啜的,直往下掉麻刀灰……这要修下来,最省最省,没有一百二十万两也不行了……”
小康熙震住,双手叉腰,他低着眉,原地踱了两步,忽然心不在焉地问:“必须得修吗?”
图德海耷拉着脑袋,悻悻地点头:“老佛爷说了,这太和殿是咱大清朝的脸面,脑门上往下掉灰渣,怪寒碜的。”
四周安静下来。
身着月白长袍的少年天子定定地往前走了两步,姿态闲雅地望着窗外,斑驳稀疏的五彩阳光照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图德海?”
“奴才在!”
“准备一辆马车,叫上曹子清他们,朕要出宫一趟!”
“啊——!”图德海木木地抬起眼睛,嘴巴张得像鸵鸟蛋,“万岁爷,地震刚过,现在街上可乱着呢?!您还是——”
“啰嗦什么?让你去你就去!”
“呃……”图德海无奈地叹息,战战兢兢地后退:“喳……”
——
庭院里嘈嘈嚷嚷的声音很大,每个进出的仆人都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地收拾着院子里余震后乱糟糟的花草树木和石桌凳椅,只是冥冥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多显了一抹苍白和惊弱。
我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昏昏沉沉中听到额娘的哭泣声和阿玛的悲叹声一直在我耳边萦绕。
醒来后,从蝶衣口中,我才得知我的身子撞在了石桌上,不仅额头上肿了一个大胞,连腰椎也伤着了,恐怕有好长一段日子得耐住性子躺在床上静养。
蝶衣还告诉我:索府的建筑不是很高,没有多大的毁坏,倒是后院的马厩和好几面矮墙被震塌了,阿玛已经派人休憩好了,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也没有任何人受伤,除了格格主子。
什么吗?不让我下床,还不如杀了我呢!
暗自叹息一声,趴在的衾被上,我哼哼唧唧地歪着脖子,抽抽鼻子,眼睛有些酸涩,心底很是不爽。
见我许久都不吭声。
“格格!格格!!”蝶衣眨眨眼睛,挨着我轻声呼唤,“格格睡着了?!”
“嗯,睡着了!”闭上了眼睛,下巴蹭在手肘上,我闷闷地回答了一句。
蝶衣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的笑出声来:“格格,你真逗!”她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瞅了我两眼,仿佛我是一只会说话的布娃娃。
我心里觉得古怪,睫毛闪呀闪,眼睛露出了一条缝,斜睨着她问:“我怎么逗了?”
她咯咯娇笑,不说话,只是抿嘴摇头,一转身,走到了衣柜前收拾起来。
我吧嗒下嘴巴,双手抱紧了绣花枕头,怔怔地凝望着飞舞的窗幔,闷闷地不想说话。
蝶衣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整叠着我的衣物,样子很端庄很娴静。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手指掐了掐枕头,暗自嘀咕着:“也不知道皇宫里现在成什么样了?小皇帝肯定是第一次遇到地震吧!他肯定是吓坏了!”
“怎么会呢?”蝶衣笑吟吟地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一本正经地解释:“索大人说,今儿个早朝的时候,小皇帝气色看起来很好,满堂文武百官都被他的威武气场给震住了。”
“是吗?”心中惊喜,我不可思议地撑起半个身子,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腰际一阵锥痛,又痛哼着趴了下去。
“格格,你慢点!”蝶衣放下手里的活,急急走过来,她一遍伺候着我躺舒坦了,一边帮我盖好被子。
正文 第16章 疯狂
“轻点轻点!”我小心翼翼地呵气,乖乖地趴好,疼得动也不能动,样子滑稽死了。
蝶衣哭笑不得地叹息,她连唉了几声俯下身来,细心体贴地将被子掖在我的周身,她的动作很轻很轻,神色也是细微谨慎的,生怕碰到我腰上的痛处。
床帏内。
仿佛挨了一顿鞭笞似的,我本本分分地趴着,见那丫头起身,我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答谢她。可是,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不知怎的,我死活笑不出来了,只得嘿嘿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蝶衣无语地沉默半响,她怔怔地望住我,眼珠子温静似水,低低地道:“格格,奴婢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平日里那么活泼好动,现在大夫要你卧床养病实在是难为你了,可是没办法,你就得忍个十天半个月的,只有这样你的伤才复原得快,才不会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我本能地问,语一出,又开始懊恼,恨不得敲自己的脑瓜一下。
“格格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将浅绿色的帷幔轻轻撩起悬在金钩上,蝶衣笑妍妍地扭过头来望住我,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
又来了。
我没好气地瞪她两眼,嘴里支支唔唔的也说不清楚,索性埋下头假装没听到。
那丫头歪了歪脑袋,欢快地轮转着双臂,义正言辞地提醒我:“福晋说了格格是天底下最好的秀女,最好的秀女当然是要给皇……!”她得意洋洋的话语未完。
“哎哟……哎哟!”我发出了奇怪的低叫,手指轻抚着腰际,痛成一脸惨样,什么也听不进去。
“格格,每次一提到进宫的事,你就……!”蝶衣怏怏地住了嘴,她颓然丧败地站在原地,俏丽的小脸上堆起了不满的笑容。
我阖下眼睛闷闷地哼哼了一阵子,乖乖地趴着,一动也不动,似乎睡着了。
这回,蝶衣没有吵我,她规规矩矩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整叠我的衣物,似乎是对我这个小主子彻底屈服了。
脸蛋闷在枕头里,我在黑暗中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睛乱眨,心里也乱糟糟的。
自从上次从宫里回来以后,我闷闷不乐地忧郁了好几天,才强迫自己振作起精神来。
也不知道索额图背地里传递了些什么信息。阿玛和额娘在惊喜之余,对我的期望值更高了,每天三纲五常督促我恪守礼仪,还专门请了几位师傅教我弹琴作画。他们很显然地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活脱脱的名门闺秀。我哪里经受得起他们如此摧残,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我跟小皇帝闹翻了,他不要我了,我们两个掰了没戏了。
额娘被我唬了一跳,惊慌之余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我和小皇帝吵架了,我还当众臭骂了他一顿!额娘听了这话,立马眼神崩溃昏死过去了。索额图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那深沉世故的眼神分明是想警告我,无论我怎么瞎闹,都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哼,可我呼延青儿毕竟不是省油的灯,我可不想让别人决定了我的人生,我不愿意做得事情,他们谁也别想强迫我,如果他们非要强迫我的话,我也一定会抗争到底。
——
一辆简朴的马车“得得得”的停在了索府的大门外。
曹子清和图公公领着微服出巡的小皇帝来到了索府的大堂前。
一个看茶童子跑出来说道:“索中堂身子欠安,概不见客!”
小皇帝一怔,温静地笑了笑,正要答些什么,却见曹子清从怀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低低道:“劳烦童子带了这个去见索额图大人,他一看便知。”
那看茶童子进去没有多久,后堂的大门忽然大开,索额图三步两步趋出,伏地叩头:“不知主子亲临,未能远迎,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连声颤呼,额头大汗淋漓。
“不必多礼!”小皇帝上前两步一把搀起了他,笑了笑,慎言道:“朕今日微服前来探病,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说着,松开了索额图的手,目不斜视,直趋后堂。
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一张书案,上面摆着一柄青龙如意。
瘦骨嶙峋的索尼老中堂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半卧在榻上。
索额图蹑足上前,弯下腰去,贴着父亲的耳际说:“主子瞧您来了!”
索尼身子剧颤,微提了一口气,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四下搜寻着。
小皇帝见他神态焦急,忙走上前,握住他探在空中的枯瘦双手:“老中堂躺着,朕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
索尼点点头,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无力地闭上双目,布满皱纹的额头渐渐舒展开来,眼角滑下两行欣慰的泪水。
“微臣病殃,万岁爷御驾探病,乃是臣的殊荣!”
小玄烨闻言,不觉心酸,心中如刀绞般疼痛难忍。
“老爱卿一片赤诚,朕知晓。万望宽心养病,多多保重。”
语音一落,他五脏俱焚的侧过身来,对跪立在床畔的索额图道:“不必过哀,好好侍候你父亲,需用什么药,只管到太医院去取。”
“谢皇上恩典!”面对宽厚仁慈的小皇帝,索额图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一行几人走出了索府的后堂,天空忽然阴沉下来,空气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很低。
穿过了寂静无人的长廊,穿过了花草葳蕤的后花园,径直向索府的正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