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聚,眉宇间的神情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他随意地瞥我一眼,然后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苏茉儿。
苏茉儿姐姐秀外惠中,伶俐聪明,当然明白小主子意欲何为,她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只管法办了他,像方才那些多余的话倒不必多说。”
赵秉正额头大汗淋漓,却似有点沉不住气,上前说道:“皇上!打得不行了,罢手了吧。”
小皇帝神情冷冽,淡淡一笑,扬眉:“你别管,有朕呢!打,接着打,打死那个臭玩艺儿!”
赵秉正无奈地叹息,然圣命难为,快步跑到了外头,看吴良辅时,那厮已悠悠地醒了过来。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赵秉正走上前对吴良辅拱拱手,颤声说道:“吴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现下又没有人能来救您。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手利索一点儿,包您少吃苦头。您有什么话倒不妨对小人说说。”
吴良辅知道大限已到,横竖是死,闭着眼趴在地下点了点头,断断续续说:“转告我……干爹……说我死……得冤……我是为他……”赵秉正不等他说完,闭下眼睛一挥手,一个太监举起板子照脑后狠劈一板。吴良辅一声怪叫,吐出一口鲜血,腿蹬了几蹬,便呜呼哀哉了。
“哼,鳌拜这厮杀了朕的心腹侍卫,以为朕拿他没办法吧!朕这回杀了他的干儿子吴良辅以儆效尤,也算是灭一灭他的威风,给九泉之下的倭赫和飞扬古父子一个交待。”
小皇帝冷哼一声,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起身欲归,忽然一个小太监神色匆匆地走来启奏:“鳌中堂递牌子要见圣上。”
“不见!”小玄子沉吟着回了一声,转身吩咐曹子清:“你还不去索府传太皇太后懿旨!”
“喳——!”曹子清恍然大悟,单腿着地打了个千,急急起身,欲退下去。
“等一下!”这回,急急开口说话的人是我,神色仓促而惨白。
曹子清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迷惑不解地等着这位小格格禀明意图。
我看他一眼,然后轻快地转身,弯下腰去,向小皇帝淡静地作揖。
“皇上,芳儿听闻玛父病了,心里挂念,想早些回府去。”
昨儿才刚入宫,今一早就请辞,难免太过于突兀。
“什么?”小玄子脸色一白,盯住我,惊愕地呓语。
沉默,沉默,一直沉默。
有风淡淡地从我们的视线中穿过,凉凉的,白玉雕栏上泛起了沉静冷郁的光泽。
其实昨夜在慈宁宫就寝的一晚上,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这里并不适合我。
温婉地低垂着眼帘,维持着宫廷礼仪,我沉默了半响,稳住了神志,又低低补充了一句,“恳请皇上,让芳儿早些回索府去。”
见我去意已决。
“也罢,朕也不可能强留于你......”小玄子愣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蹙眉,倒是爽快地笑着答应了,然声音仍是低低,似强行克制着什么翻腾的情绪,顿了一下,才勉力说完:“皇额奶那边,朕替你扛着,你这就随子清一道回去吧!他是大内的六等侍卫,由他护送,朕倒也放心。”声音轻轻的,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说完,不等我谢恩,他已转身离去。
“谢皇上恩典!”
我眼眶一热,心中悲喜交加,声音瑟瑟着,却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
出了宫门。
几个小太监迎上来说,马车已经备好。
侍卫曹子清不说话,跨上了一匹侍卫牵过来的骏马,拨转了马头,等着我。
跪在地上给我作脚踏子的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一脸稚气。
我盯着他那狭小的背脊,可这脚是怎么也不愿踏到他背上去。
僵持中,轻叹一声,索性绕开他的背,纵身一跃就跳上马车去了。
小太监闻声,诧异地抬起眼睛来,脸色雪扑扑的,见我撩开车帘,冲他点头微笑,竟然慌忙低下头去,以为犯了大不敬的罪过,直直跪了下去。
宫廷啊!!远远比想象中的复杂阴暗。我还是喜欢过无忧无虑、不受束缚的日子。
心中惆怅若失,我却也不想多做停留,放下帘子,径自吩咐马夫:“走吧!”
红墙绿瓦、姹紫嫣红、琼楼玉宇、静静地向后闪去。
坐在摇晃的马车内,窗外有丝丝缕缕的冷风穿透清香的树叶吹在了我的脸上。
静静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宫门,不知出于何种情感,我的泪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初入皇宫时的兴奋和好奇心烟消云散,心底没有了留恋,有的竟是一丝迷惘和疼忍。
也许我注定不属于这个时空,一个局外人,不能有过多的情感参透进去,这样想抽身也快。
——
宫廷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快就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中逐渐淡忘了。
负责内廷起居的官员仍照着老规矩,一本正经地做着表面文章:
康熙三年、四月。鳌拜奏内大臣费扬古之子侍卫倭赫擅骑御马,费扬古怨,被籍家弃市;上诛太监吴良辅于月华门……
当时只有极少数细心人才把它记在心里,思考其中的奥秘。
——
转眼间,回到索府已将近两个月。
清晨天蒙蒙亮,我起了个大早,去了灶房,蹲在锅台间,点火,为爷爷熬药。
索尼大人的病情每况愈下,眼看着身子越来越清减,太医院的太医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来,望闻问切,开了无数药方,却不见起色。
药壶里浓烈的汤药冒着刺鼻的气息,泊泊地向上吐着泡泡。
我单手托腮,坐在小凳子上,无聊地玩弄着手中的羽扇。
蝶衣走了进来,咋咋呼呼地冲到我耳边大喊:“恭喜格格,贺喜格格!”说完,欢天喜地地跪了下去,向我磕头。
我莫名其妙地扁着嘴,一头雾水地瞪这个死丫头一眼,不明白这喜从何来。
“格格,奴婢方才听到了贝勒爷和老太公的对话,他们说,昨天议政的时候,太皇太后有意想要册封你为大清的皇后呢?”
“皇后......?”我木讷地笑了笑,点点头,却瞬间瞪圆了眼珠子,脸色惊得苍白,忙问:“你说什么呢?”我抓住蝶衣的肩膀,一阵猛烈的摇晃,神色惊骇。
“是真的,贝勒爷还说,要不是苏克萨哈掣肘,说什么年庚不对,太皇太后当堂就宣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溜烟地站起身来,一溜烟地跑出了烟熏缭绕的灶房。
庭院中,我跑着跑着却停了下来,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心底布满了江涛海浪。
虽然我也知道古时女子出嫁很早,可是书上不是说一般都要过了十五及笄才谈婚论嫁的吗?
再说了!小皇帝才多大啊!要娶的人竟然是我,我当他姐姐还绰绰有余么。
不对,我转念一想,忽然想起小皇帝要娶的应该是赫舍里.芳儿。
唉,束缚在这个十一岁小女孩的身躯内,我快郁闷死了,一点也不快活。
离开这个时空的决心就是在此时此刻定下了。
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既然能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也应该也能穿回去,就赌上一把。
闺房内,我有模有样地做着女工,话题绕了好大一圈子,外加一碟子点心,才从蝶衣口中套问出了当初赫舍里.芳儿跌落的那个山崖在哪儿?
夜半三更时,穿着黑色的紧身夜行衣,拿着连日从家丁手里搜刮来的旋钩和长绳,我偷偷摸摸地出了闺房,穿过了寂静无人的花园和长亭,跑到了后院那一面矮墙跟前。
嘿咻嘿咻。
从心底为自己打了打气。
深吸气,再深吸气。
仰起头,手臂用力向上一挥,长绳脱手而去,金钩牢牢地钩在了墙外的一颗梧桐大树上。
欧耶,成功了。
我心中窃喜,原地蹦跳两下。
可是就在我悠哉游哉地抓紧了长绳,蹬着墙壁,咬紧嘴唇,身子一点一点吃力地上移的时候。
意外的。
有鲜艳的火把明明晃晃地映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心底一怔,不经意地身子着,抬起手狼狈地遮挡着那突兀而来、过于刺眼的红色光芒。
“哪里来的毛贼,尽敢私闯索府,还不快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声音雄壮粗狂,冷得像一把阴冷的寒刀,震得我身子一麻。
“砰——!”手指一松,我绝望的、一股脑的从半空中重重摔落了下来。
杂草堆中,我疼得呲牙咧嘴,费力地揉了揉屁股,刚刚用双肘撑起身子来。
“哗啦啦......”远远的,索府的家丁和门卫已经出动了。
不到片刻的时间。
数十把寒光熠闪的兵刃齐刷刷地对准了我。
脑袋后缩着,我惨白着小脸,嘴巴伤心地抿成一条线,嘤嘤地哭泣出声。
黄白色的火把将索府的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当然,很快的,就有人认出了是我。
“惊扰了格格,奴才罪该万死!”
手中的火把悠悠晃动着,火焰形如鬼魅,门卫们劈里啪啦的衣襟一撩,跪了一地。
当我又是挣扎、又是喊叫,被七八个硬汉又恭敬又粗鲁地拽到了大堂内时。
赫舍里.芳儿的阿玛,额娘,还有叔叔索额图都已经原地伫立着,那阵势就好像审犯人一样。
“我不是赫舍里.芳儿,你们认错人了,我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真的不是赫舍里.芳儿,我也不是索府的小格格,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你们让我走。”
在他们发怒或发话之前,我跺着脚,原地转圈,像连珠炮似的喊出了我压抑已久的话语。
说完了,我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是,就在我自认为我说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时,堂下站立的数人相视一眼,深深地叹息一口,充满同情和怜惜的目光可怜兮兮地锁定了我。
“你们......”我翻了翻白眼,快要发疯了。
“芳儿.....?”福晋走了过来,轻轻抱住了我,手指轻捋着我脑后的长发,像安抚一个不懂事闹脾气的孩子一样,语音柔柔的,夹杂着哭腔:“额娘没有照顾好你,你坠下山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额娘真的很心痛,但是你放心,额娘一定会请来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你的病,你要乖乖地听话!一定要听话。”
“什么?”我脑海里一阵空白,嘴唇哆嗦了两下,险些昏厥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严令呆在府里养病,哪儿也不许去,看守我的丫头老妈子一大堆,即使我发起脾气来,乱砸东西,叫嚷着要出门,也没人敢违令放我出去。
直到半个月后。
一大清早。
房门外有丫鬟们唧唧喳喳的谈笑声传到了我睡意朦胧的耳朵里。
三天后,小皇帝御驾出宫,要去南苑打猎。
我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一拍床榻,扑下了床,两三步冲到了桌前。
揭开了砚台,滴几滴茶水,研磨了一番。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了毛笔,眉心别扭地皱紧,迟疑了半天才落下笔去。
说实话,我的毛笔字写得实在不是一般的烂。
上小学的时候,每每被老师和学生嘲笑。
可如今,我虽是硬着头皮上了,却不知怎的,下笔却分外流利通畅,仿佛风推神助一般,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一篇隽永秀致的小楷文已落成。
蝶衣端着水盆进来为我梳妆打扮时,我神秘兮兮地将这封信塞到了她手上,希望她能交到图公公的手上,越快越好。
那丫头吱吱唔唔地推搪了半天,才悻悻地点头答应。
可是我刚刚坐下身去,还没来得把心放回肚子里,那笨丫头又推门进来了。
“格格,这样行不通的,万一被福晋和老爷知道了,他们会打死我的。”
“你怕什么,出了事我顶着呢!”我气急之下,火大地拍了桌子。
蝶衣吓得浑身哆嗦,上前两步,跪在了我面前,开始诉苦:“格格不要动怒,奴婢倒是有一个好的主意能帮格格逃出府去,不知道格格愿不愿意试一下?”
我没好气地喝了一碗凉茶,心中失笑道,这丫头还懂得拐弯抹角。
“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啊!”上前一步,我又疼又怒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正文 第9章 打猎
康熙三年,六月间。
小皇帝御驾出征,前去南苑的围场狩猎。
五彩缤纷、声势浩大、绚烂至极的仪仗队。
号角吹响,旗帜翻滚如狼。
几百个武将,无数的侍卫将广阔无垠的围场层层封锁。
小皇帝虽然年仅十一岁,然已经是个身材颀长,俊秀丰神的美少年了,他脚蹬金靴,背着箭囊,单手控缰,一马当先,向前奔驰。
大清朝的天下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能骑善射是满人的本色。
小康熙的身后并肩骋马奔驰的有三个人。
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今年才十岁,身材修长而匀称,清透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面容漂亮斯文,能文能武,又为人正直,敢于谏言,深得小皇帝的青睐。
另一位是二阿哥福全,笑眯眯的,有一张憨厚、老实、使人易于亲近的脸,徇徇儒雅,不善言辞,没有轩昂之气,乍一看,倒像个规规矩矩的书生。
还有一位是五阿哥常宁,属他年龄最小,身手已不凡,然脸上稚气未脱,眼睛明亮如星。
四个少年经常在一起,读书练武,感情好得像兄弟。
十一岁的小康熙,自幼,诗书和骑射的教育是并进的。玄烨天赋聪明,记忆力强,又能举一反三,深得孝庄皇太后的宠爱。相形之下,长他一岁半的二阿哥福全就显得迟钝多了。玄烨不仅书念得好,他的射箭、骑马、练功夫、摔跤等武术训练,也丝毫不差。满清八旗子弟人数众多,同年龄阶段的,也只有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能和他堪称伯仲。
今天的围场有雾,视线不是很清楚。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奔跑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猎物。因而,他们穿过茂密葱郁的树林,到了树林外那空漠的大草原上。
就是在这草原中,小皇帝眼眸一亮,勒住了马头,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雪白的小动物。
“皇兄,那是什么呀?”紧追过来的五阿哥登时张大了眼睛,嘴角写满了鲜亮的笑意。
“快,咱们也快过去瞧瞧!”说着,二阿哥和纳兰容若也已经控马赶上前去。
四个少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勒住马头,排成一平行,相视着笑了笑,又齐齐控缰踏上前两步,这下,总算看清楚了。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在绿油油的草丛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子惊慌地在草地两下,然后警惕地望着一丈开外,观望着他的人;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阳光下,那身皮毛闪闪发亮,洁净若雪。
想来,这只白狐显然是被马蹄声惊动而落了单,它蛰伏在草丛里,用一对乌溜滚圆的黑眼珠,受惊吓的、恐惧而害怕的瞪着视线里的人,浑身的白毛都竖了起来,一副“备战”的样子。
小皇帝眸色透亮,薄唇启开,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然,身旁的纳兰容若心里却难受起来,他的视线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猎杀了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
然而这番自言自语并没有引起任何附议。
“咻!”五阿哥兴奋的大叫出声,驾马冲上去:“人间极品啊!谁先逮到了!就是谁的!”
雪白的小狐狸被这样一叫,倒也清醒过来,撒开四蹄,就对那辽阔无边的莽莽草原狂奔而去。
小皇帝也兴奋的一挥马鞭,大声喊:
“给我追呀!别让它跑掉了!”
绿野苍茫,马蹄杂沓,马儿狂嘶,旗帜飘扬,烟尘滚滚。
四个少年的身后,两百匹随护的大马也跟了上去,穷追着那一只小小的白狐狸。
小康熙一马当先,纳兰容若减缓了马速,有意要让小皇帝露一手,暗示大家不要随便射箭。
小玄烨追啊追啊,白狐跑着跑着……
一度,翎箭已搭在弦上,他勾紧下巴,斜下眸子,张弓欲射,但那小狐狸一回头,眼睛里闪烁着的绿光,四只小蹄子一窜,飞也似的往葱葱郁郁的树林中跑去。
“且看今日围场,是谁家天下?”小皇帝一面欢欣鼓舞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