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张方桌,桌上一壶,一砚,一笔,还有数张规置整齐的白纸,白纸最上方的那页,已有人下笔留字。
“少爷,小人为您砚墨!”见他们家少爷似真的要以规矩题诗闯关,杜荒忙着上前添水砚墨,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心,从来都没写过什么词句的二少爷,不会是在成心与这位高老夫子逗气吧?
“咏怀?”看了眼纸面上所标明的那个题目,杜荷沉吟回忆片刻,直接提笔蘸墨,在下面的留白处竟直写道:
“俊鸟还投高处栖,腾身戛戛下云梯。
有时透露凌空去,无事随风入草迷。
迅疾月边捎玉兔,迟回日里拂金鸡。
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
从提笔到落笔,前后不过数息,轻轻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杜荷将上面的这张纸卷拿起,再次走至高仁身边,躬身递上,道:“拙作已成,请夫子指正。”
“如果老夫没有记错,”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杜荷手中的那张纸卷,高仁抬眼看了杜荷一眼,道:“这当是你入院后的第一次晚来,可对?”
“夫子好记性。”杜荷递卷的姿势不变,轻声应了一句。
“你没有选择逃避或是干脆折返,老夫很欣慰。”轻点了点头,高仁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茶碗放于一边,抬头看着杜荷接声说道:“知道老夫当初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将你分入乙辰么?”
“知道,”杜荷恭声回道:“因为学生懒惫,不思进取,明有余力,却不肯尽显。”
“哦?”高仁颇为意外地看了杜荷一眼,道:“这些,是克明告诉你的?”
“回夫子话,”杜荷道:“家父并未曾提及,是学生从一开始就多有留意,事实上,当初学生之所以会惹得夫子不喜,也是学生故意而为。因为学生知道先生的秉性高洁,眼中容不得一丝污渍,必会将学生分入最差的一座学堂之中。这一点,相信夫子当时也看出来了。”
“嗯,你倒是够坦诚。”听出杜荷言语之中多有几分拍马屁的嫌疑,不过高仁还是不以为意地轻点了点头。
“年轻人就当有年轻人的锋芒,老夫之所以不喜欢你,”高仁直声说道:“除了是因为你自身的根基确是不稳之外,更重要的是,老夫觉得你的心机太多,有着一份你这个年纪所不该拥有的过深城府。”
“夫子教训得是。”杜荷乖乖点头应是,没有心思在这里听老夫子絮叨,所以再次弯身将诗作递上,道:“不过现在似并非闲叙之时,学生拙作,请夫子过目、指教。”
“你的诗作,不看也罢,”高仁再次靠身半坐,眯起了眼睛,淡声道:“念你这次只是初犯,回去之后将《论语》的前十篇抄写十遍也就是了,记得明日课前交予老夫,不得找旁人代写。”
“呃?”这老头儿,就这么瞧不起人么?
“记住,”不等杜荷再有什么言语,高仁接声向其警告道:“不管你在长安时的秉性如何,在这寒山书院你就得遵从书院内的规矩,迟到罚,旷课赶,绝无任何情面可讲,以后你们好自为之。行了,将手中的纸张回原处,进去吧。”
“少爷,快走吧。”听到高仁放行的话语,杜荒如蒙大赦,慌忙拽着他们家少爷的衣袖,准备先进去再说。
“不知夫子可有听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杜荷脚下犹如生根,没有一点想要挪步的意思,昂头看着高仁,道:“且夫子也有立下规矩,以诗赋评优劣,诗作优良者可免任何责罚,怎么,难道夫子今日是要食言而肥么?”
这就是寒山书院同其他私塾或是官学不一样的地方,凡事都留有一线生机,只要你有本事,哪怕你在书院触犯了再多的院规,书院也都可以给你一个可以挽回改过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只要你能通过院主或是眼前这位高老夫子的考验,几乎可以无视一切院规,哪怕是你每日都不来上课都是无妨。
这就好比后世的一些大学,只要你能通过考试,修齐学分,谁会管你是不是每堂课都能按时到位?
这里是唐朝,书院里的学子一切都是为了通过科举,取得官职,只要你有本事能够通过科举,谁还会管你迟到过几回,旷课过几次?
所以,寒山书院的这个规定,怕的就是会因为一些死理,而失去某个或是某些极有可能能够通过科举的优秀学子而设,是在给学生一个可以重返书院机会的同时,也在为书院挽回某种可能的损失。
毕竟凡事都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而这个规定,无疑就是书院拿来堵那些犯了错却还不服气学子的嘴的。而现在,杜荷想要借助的,就是这个规定。
不止是因为这次碰巧的迟到,日后在杜陵杜荷难免会有其他一些想要做的事情,也难免会出现一些接连几日甚至数日都不能来上课的状况,与其每次腆着脸去向夫子请假,倒不如以书院的这条规矩为依据,来个一劳永逸。
“这么说倒是有了几分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对于杜荷的不顺从,高仁倒是显得相当宽容,没有一点气意地抬头看着杜荷,道:“你确定不接受老夫的责罚,而非要闯一闯老夫这里的关卡?”
“老夫子之前说得不错,年轻人就当有年轻人当有的锋芒,”杜荷坦然与之对视,道:“且家父也曾有言,我们杜氏的子孙,从来都没有当缩头乌龟的习惯,该坚挺的时候,就一定得坚挺得起来!”
“呵,”看到杜荷这般愤青的一面,高仁难得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向杜荷言道:“拿来吧,让老夫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值得老夫刮目相待。”
“请夫子指正!”杜荷第三次将诗词递上。
“俊鸟还投高处栖,腾身戛戛下云梯。有时透露凌空去,无事随风入草迷。迅疾月边捎玉兔,迟回日里拂金鸡。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
将纸卷接过,高仁颇为随意地坐在那里低头观看轻吟,读着读着,神色之间变得越发郑重,等他读到最后一句‘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的时候,老头儿猛地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诗作,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不及自己肩高的小人儿,不由出声问道:“这首诗,确是出自你的手笔?”
“如假包换!”杜荷泰然处之地站在那里,淡然以对:“不知高老夫子以为这首诗作如何?”
“佳作,上等。”盯看着杜荷,好像是想要从他的神色之中找出些许缘由与破绽,高仁道:“若真是出自你手,老夫收回之前对你的评价,你确有让老夫刮目相待的本事。”
“多谢夫子夸奖!”对于高仁的话语,杜荷并没有觉着任何意外,直丁丁地站在那里,坦然接受。
“先别忙着道谢,老夫的话还没有说完。”摆手止住杜荷的话语,高仁接声说道:“若是想让老夫相信这首诗确你所作,而不是事先准备抄录于他人,除非你现在就能再作一首类似格局的诗作,你能吗?”
本来想换个题目再作考较,不过后来一想,佳作难得,若这首诗真是杜荷从旁处得来,似这般同一题目,能得一首已是难得,若然再作,除非本人亲至,少有人能再作二首,便是作出,诗风用词也必有所差异,所以,在高仁看来,也只有这个题目,才最能鉴出杜荷的真假来。
第二卷 名显京兆 第54章 诗而已
第54章 诗而已
老而不死谓之贼,这话说得果然不错,就好比跟前的这个老夫子,狡狡猾猾的。
不过要是让这位高老夫子知道自己曾被迫死记硬背过唐诗宋词三百首的话,估计这老头儿也就不会再出这种看上去像是很难,其实只要稍一回忆就能随便显摆出来的东西来难为自己了。
所以,从头到尾,杜荷一直都很淡定,稳稳地站在那里,开始了他来到唐朝之后第一次堪称猖獗的疯狂盗版。脑袋里面不停地活跃着李白、杜甫、白居易、贾岛、王安石,王渤,苏试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先贤也可以说是后辈的名诗名句。
“少爷!”见杜荷愣在了那里,还以为是他们家少爷真个被高仁给难住,或是那首诗作根本就是少爷从老爷那里抄来的,现在被人给抓了个现形,所以,杜荒就在一边为他们家少爷找着台阶,道:“高老夫子正等着您给回话呢,不行的话,咱们就服个软儿,直接去抄《论语》算了,不就是十遍吗,最多熬个夜也就得了。”
作诗这种事情,在杜荒的眼里,那从来就是只有他们家老爷那样的人才能做得来的事情,就他们家少爷,连读起诗来怕是都有些费劲,就更别提什么作诗了,所以,对于他们家少爷这般执拗的举动,杜荒表示很不理解。
作不出来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整个寒山书院,能够达到高仁夫子要求,可以顺利通过鬼门关的学子加起来都不足一个巴掌多,他们家少爷就是作不出来,也没人会在一边笑话,所以杜荒真的很不解,为何明知不行,却还偏偏要死乞白赖地上去碰那个钉子?
“嗯,这个小家伙说得不错,人贵有自知之明,”高仁的耳朵倒是好使,杜荒那么小的声音都听了个真真儿,老夫子接过话头儿,道:“如果实在作不出来那就不要勉强,老夫更是不会在意,最多也就是给你再加一个欺骗师长的责罚,再多抄十遍《论语》的前十篇而已。”
“多谢夫子好心,”杜荷回过神儿来,没有理会一边的杜荒,直接拱手向高仁说道:“不过小子方才没人回话,并不是胸中无物,无从所出。而是,名词佳句太多,一直有些混乱,不知该用哪一首而已。”
“要说这人那,就是不能太有才,”杜荷颇为自恋地轻声说道:“就好比学生,胸中的墨水儿多的止住地想往外涌,到现在学生才知道,原来才华太多,选择太多,也是一种苦恼,一下子十数首诗词全都蹦跳出来,实在是不知该选哪个好啊!”
完了,杜荒无语地看着他们家少爷,心中思道,少爷又开始吹牛了。
“那就全写出来好了,正好也让老夫瞻仰瞻仰。”高仁倒是老实不客气,指着旁边桌上的纸墨,一句话将杜荷给堵在了那里。
“这个,倒是不急。”知道两人并不相信自己,以为自己是在瞎侃胡诌,不过杜荷倒也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轻摇了摇脑袋,所谓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只要待会儿他们别被自己的‘诗词’给砸晕了才好。
“学生听说,只要诗赋这一项能够得到院主还有高老夫子两位的认可,就可以自由在书院内外出入,不知是也不是?”见杜荒与高仁全都扭头向自己看来,杜荷这才真正地露出了尾巴,说出了他这次过来书院最主要的一个目的。
“确有此项,”高仁轻点了点头,而后有些诧异地看着杜荷,道:“不过二十几年没有学子能够做到了,便是你爹当年那般地惊才绝艳也都不行,你不会是想要试试吧?”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杜荷随口甩出了这么一句,看着高仁道:“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家父还有其他一些前辈做不到的事情,并不代表小子也一定不行。”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高仁随着轻吟了一句,轻声品评道:“虽然有些粗浅,不过倒也对仗顺口,有些道理。”
“不过,”高仁语气一转,看着杜荷道:“院主事忙,并不是谁说想见就能见的,若是你不能先过了老夫这关,那就莫要再在此多说废话了。”
说完,高仁点了点桌子,是进是退,是写是罚,让杜荷自己看着办。
“就依夫子之言!”杜荷点头应允,所谓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而眼前的这个高仁夫子,无疑就是想要挡着自己去路的小鬼儿,若是不能先将他摆平,怕是还真难见到韦隘。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运笔如飞,字露锋芒,寥寥数笔之后,杜荷直身停笔,将新写好的诗词递上,道:“希望夫子能够尽依前言,代学生去寻院主,不然的话,学生便不再劳烦夫子,自己前去向院主请教。”
“竟真的写出来了?”而且还写得这般快捷,甚至连想都没想,高仁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诗作接过,轻吟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虽然有些离题,但是气魄却是十足,并不弱于上一首,亦算得上是一篇佳作。”高仁很是中肯地给出评价,之后再看向杜荷的眼神就开始变得有些炙热,就好像是一个守财奴,乍然看到了什么让他心动的宝贝一样。
接连两首,首首上乘,别说是甲院里的那帮孩子,便是书院内的绝大多数夫子怕是也都难以做到,但是现在,却被眼前这个小不点轻松完成,除了说是天才之外,高仁实在是不该怎么去评价。
精通术算之道,且又有着惊人的诗词天赋,现在,高仁开始有点相信,也许眼前的这杜荷,还真能闯破寒山书院十数年来都无人能够通过的那道考验。
“不知夫子现在,可能带学生去拜会韦隘院主了?”听到高仁的评价,杜荷并不觉着意外,同一个诗人所写出的两首诗作,若是没有相似之处那才是怪事。
“老夫说出的话,自然不会食言,”面对着书院未来的小天才,高仁顿时就变得和颜悦色了许多,一直严肃刻板的老脸上挂着一丝让杜荷有些胆寒的笑意,温声细语地开声说道:“不过现在呢,院主正在甲子学堂讲授课业,没有时间见你,你若真想拜会院主,依老夫看还是等明天吧。”
“明日上午辰时初,老夫会同韦院主一起在甲子学堂等你,给你一个可以通过书院内最高院试的机会。”不等杜荷回答,高仁直接就将时间定下,而后轻轻让开身子,淡声向杜荷说道:“行了,这一次迟到之事算你通过,之前所说的责罚一律免去,且先进去吧。”
说完,高仁又复回到方才的长椅之上,半倚在了那里,眯着眼睛,对杜荷主仆不再理会。
“多谢夫子!”杜荷躬身一礼,之后带着杜荒不紧不慢地绕过方桌进了书院之内,并没有因为晚了一天的时间与韦隘院主见面而气恼,在杜荷的心里,只要高仁将事情应承下来,晚个一天两天的,根本就没什么影响。
只是,可惜了贾岛先生的那两首诗词,杜荷在心里轻声叹息道,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总共也就那么点儿,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儿,就少一点儿,今天本来一首就能解决的事情,却一下浪费了两首,可惜了了,日后若再有这种状况,一定得省着点儿用了。
“少…少爷,那两首诗真的是你写出来的吗?”迷迷糊糊地就跟着他们家少爷进了书院,待走得距离院门高仁所在的位置有了足够远时,杜荒这才稍有些清醒,这才敢大着胆子向他们家少爷询问。
“那是自然,”杜荷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有点儿恬不知耻地说道:“难道以前你就没有发现,其实本少爷除了术算不错之外,还是一个写诗的天才。两首诗而已,对我而言,根本就不在话下。”
“是吗?”对这些话杜荒表示怀疑,狐疑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二少爷,低声说道:“怎么以前从来都没见少爷写过一首?小人记得,以前在长安时,每次老爷还有官学里的先生让少爷写诗的时候,少爷还是抄的小人的呢?”
“呜?”杜荷的额角冒起数道黑线:“本少爷那叫深藏不露!深藏不露!懂吗?”
“是,”见他们家少爷有想要发飙的迹象,杜荒忙着点头回道:“小人知道,那是少爷在给小人表现机会,少爷不是写不出,只是不想写而已。”
“不过,”见他们家少爷面色稍有好转,杜荒碎嘴的毛病再次犯起:“方才那两首诗真不是少爷你从别处抄的?最高院试诶,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院主,高仁夫子都在,若是到时少爷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出来,可就……”
“你个臭小子!”杜荷终是没有忍住,飞起一脚踢在杜荒的小屁股儿上,怒声喝道:“给老子滚一边儿去,别让本少爷再见到你!”
看,露馅儿了吧?看着他们家少爷气急败坏的样子,杜荒一脸我了解的恍然,而后在他们家少爷下一脚来临之前,迅速遁走,片刻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