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明珠,我或将常常活在惊恐之中。万一哪一天,皇宫有令,或者父母有命,让我手把绣球任意抛,我的人生不是也就成了看台上的一出了吗?抛出去的,不仅仅是个绣球,抛出去的,也是漫漫的人生啊?人心难测,抛给哪一个都可能是陷阱。一片热闹声中,葬送的是我的如玉年华,葬送的是我的无价青春。打中的对象不满意,从了,是我一辈子的苦楚;不从,众口铄金,我将被唾沫淹死。
戏剧中,王宝钏嫁了薛平贵,道学家自然高兴。重义轻身,这是许多人想见的。
道学家之外,民众呢?他们又怎么看?
这正是我写这篇的兴趣所在。
(五)
王宝钏之下嫁薛平贵,说实在的,在我试着去了解这眼前的世界的时候,对于这一事件,我实在是想不通。
我曾经以为这“想不通”只是我我一个人的事,后来才发现,有些和我共土同生的乡下人也是想不通的。
为了爱情,痴情或者刚烈的女子可以舍却性命,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代,都是如此,想来以后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为了爱情,男人嘛,就说不准了。
王宝钏之执意要嫁薛平贵,并无爱情可言。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所以,王宝钏与薛平贵的事,用爱情是解释不通的。
曾经听过乡人的言论,那时只作奇闻,一听之后,便一笑了之了。后来越想越有道理,于是,今天还要细究一番。
年少时,在乡间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喜欢听乡亲闲谈,常觉那是一趣。一日,听乡人言及王宝钏,其谈论的场景如下:
某甲:
“你说说,堂堂相府的大小姐,不嫁王孙公子,偏要跟一个穷要饭的受罪,这于情于理都有讲不通的地方,是不是啊?”
某乙:
“谁说不是呢!您哪里知道,王宝钏嫁给薛平贵,是有原因的。这人家早就说了。”
某丙:
“什么原因呢?我咋就没听说过。”
某丁:
“要是没原因,谁会嫁给个讨饭的?吃穿都成了问题!”
某戊:
“谁给说说,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某己:
“据说,有一次,王宝钏出门,打起轿帘往外看,远远地见一人横卧地上,衣衫褴褛,正在酣睡。这些并无甚稀奇,奇就奇在……”
某庚:
“奇什么呀?奇在哪里啊?”
某辛接道:
“奇的是,有小蛇从那人的鼻孔入,又从那人的口中出!”
某壬:
“哈哈,不用讲,那人肯定是薛平贵了!不过,这有些玄乎。”
某癸:
“别打岔!”
某己补充:
“凡有蛇从人七窍出入,而人毫发无损者,此大富大贵的帝王之兆啊!”
众附和到:
“真是奇了怪了!”
……
(六)
乡亲的讲述,听起来是奇闻,说起来是笑谈。
当日听罢之后,我也从未仔细思索过。直到有一天,想写一点关于王宝钏的文字,我才在脑海中回放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回放之后,我就着手写关于王宝钏的文字,但只写了不长一点点,因为各种扰攘,便没有了下文。
前一阵子,又想起一些事来,觉得王宝钏之嫁薛平贵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在乡亲们的眼中是这样。于是,我又把乡亲们的话在胸中细细体味了一遍。再去听戏时,我越是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门当户对的说法,不知被多少人批了又批。如果我们再去批,似乎很有拾人唾余的意思。
相反,如果我们对门当户对举双手双脚赞成,难免又有故作特立独行的嫌疑。
我常常想,门当户对也是不无道理的。毕竟,出身相同,生活环境相同的人,有太多的共通之处,猜想共通之处既多,那矛盾冲突的或许会想对减少。
再者,所谓的门当户对,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对高门富户而言的。古往今来,你往这人世上瞧,有几个高门富户在为儿女择亲时,是不看门、不问户的?
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古往今来的婚恋,走的都是向上一路,高门寻更高门,富户找更富户,这都是不可否认的现实。
王宝钏们之所以被传唱,还不是她们不走寻常路,也是因为她们的案例少之又少,所以才会有强大围观的效应。
王宝钏的故事,不是因为爱情而起,而是因为所谓的“守信”而成。无论如何,这简单的“守信说”都有些太单薄。所以,王宝钏的婚姻可以说是有悖常理的。这里面的蹊跷,难免让人做种种猜想。
乡亲们的“蛇入七窍”之说,当然有些玄乎,但是这并非空中生成的楼阁,凭空而起,还有它事可为佐证:
且看《史记?项羽本纪》中脍炙人口的“鸿门宴”一段: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刘邦的“五彩龙虎气”和薛平贵的“蛇入七窍”是何其相似啊!
这里所讲的薛平贵的“蛇入七窍”是有他道理的:将无形之气化成有形之物,即从刘邦的“五彩龙虎气”到薛平贵的“入七窍之蛇”,是为了具象化。“望气”是需要有一定的道行的,普通人看不出谁有“气”,谁无“气”。只有高人异士、江湖术士才有“望气”的本领。王宝钏除了出身高贵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奇行异术。所以,如若薛平贵当时身现的异象和刘邦一样,也是“五彩龙虎气”,那么,王宝钏必然是看不到、也看不出的。假设王宝钏能看出所谓的“五彩龙虎气”,那她要么是江湖术士、要么就非怪即妖了。王宝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这里,只能让看“蛇入七窍”。这是现实的合理,也是剧情的真实。
一切,大概明了了。王宝钏之嫁薛平贵,在意的是未来。
因为王宝钏偶然之间看到了薛平贵的奇异,她想到了长远的以后必然。
(七)
王宝钏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王宝钏是一个精明的女子。对于人生,她是自有主张的。飘彩当日,绣楼下人山人海,她偏偏打中薛平贵,是因为她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她是在放长线、她是在做远期投资。不要说绣楼下那些酒囊饭袋不知道她抛绣球给乞丐的深意,便是身为一品宰相的王父也只见得脚尖前的巴掌大的一块地。
薛平贵日后必有出息,必成大事。王宝钏把这想法、看法藏在心里,她不可能对别人说,包括生身父母。按照惯常的认知,旧时代的女子,礼仪为先,一些话,她大概是说不出口的。再说,有些话说出来,也不见得就会为人认可;有些话说出来,甚或徒遭嘲讽、取笑、羞辱。
王宝钏的有见地,就在于她有自己行事的主张。
我这些话,并非胡乱编造,凭空想象。有戏文为证,且看王宝钏对父亲的一段唱词:
姜子牙钓鱼在渭河上;
孔夫子陈蔡绝过粮;
韩信讨食拜了相;
百里奚给人放过羊;
把这些个名人、名相、名臣、名将,
一个、一个人夸奖,
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
……
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
多少贫贱做栋梁。
王宝钏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要觉得薛平贵今天是个要饭的,您就小瞧他,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就可能成为富可敌国、权倾朝野的一品,甚或为一地之主、一邦之君。
非仅以上孤证。后来,王宝钏对母亲的一段唱词有:
二月二来龙出现
王宝钏,梳妆彩楼前
王孙公子有千万
绣球儿,单打乞儿男
……
在“龙”出现的时候,王宝钏不选千千万万的王孙公子,而偏偏照准抛球给乞儿,这里面是否有深意呢?
王宝钏对薛平贵是有期待的,将这期待上升为虚幻的真实,是五典坡前夜,王氏曾做的那一梦。
且看五典坡前的唱词:
昨夜晚做梦真稀罕;
……
王宝钏坐了朝阳院;
……
放大声哭奔五更天;
……
对丈夫的思念形诸梦中,自己端坐于龙宫凤阙的朝阳院。十八年啊,这个期待一直都在脑际萦绕。
事实证明,王宝钏的眼光是独到的,她选择的夫君,降服了红鬃烈马,征战西凉国,成了西凉国主。
这些,证明那一次下嫁是不无道理的。
至于十八年苦守,在我看来。王氏宝钏守的不光是夫妻的情分,而且守的是一口气,守的是一个希望。
她用苦守,证明今生的选择。按张爱玲的说法,王宝钏的苦守,似乎只得到十八天的荣华,不知是否有所据。或许,在大多数人,包括我看来,十八天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人生之中,锦衣玉食而行尸走肉者又有多少趣味?王宝钏的日子是清苦,可是,她无怨无悔,她心中有希望,她也等回了自己的爱人,这,就足够了,还求什么呢?
这人世之中,又有多少像张爱玲说的“社会的叛徒”乐不思蜀、一去不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