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平笑笑站起。
年将五十,他依然将体型保持得很好:劲腰拔背,瘦而不羸。立风中如一杆经霜之竹,不独秀其神,更愈隽其骨,老而弥坚。
——原也是好风姿的。
如果不是有一副那般狠冷的心肠!
他看穆典可如看一个正在负气吵闹的孩童,不屑与之争辩,“你有什么筹码,可尽管亮出来。但我先要告诉你,你的软肋,比我多。”
“那就两败俱伤好了。”穆典可冷笑。
“伤筋动骨跟毫发之伤是不一样的。”穆沧平说道,“你要知道,你并非不可取代。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下下代,我对你的纵容,不会超过重新培养一个后继之人所需耗费的耐心。你应当考虑的,是如何在我底线之内最大程度地达成自己的目的——譬如杀苏渭、杀韩荦钧、包括杀了我——而不是为了住哪这种无谓小事跟我闹脾气。”
他淡瞥穆典可一眼,“不够强大时,不要有太多情绪。”
但穆典可就是有情绪,而且强烈难以压制。
她把握在手里的剑摔到地上,抬脚踢了出去。
为泄愤。
也是对穆沧平这种居高临下姿态的反抗。
但穆沧平不恼。
当着穆典可的面,他从从容容地弯下腰去,把沾了灰的剑捡起来。
——对于一个足够强大的人而言,弱者的无礼从来也构不成羞辱。他无需忍耐,只用无视。
穆典可战意饱满而来,狼狈铩羽而回。
她太高估自己了。
原以为凭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儿,她至少能逼穆沧平做出些微让步——拖延十天或半月——就不必在上山之前搬进穆宅了。
她以为这是不难的。
不想穆沧平根本连她手上握有什么筹码都不感兴趣。
比狠,她还差得太远。
***
最终还是搬了。
穆子衿在城内有三处宅院,一座被白蚁蚀塌,一座走水,还有一座被官府纳入了拆迁范畴。
穆子焱大概也意识到,凭他们三个,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穆沧平。他跑去沧澜院一顿打砸,胸中恶气并没有发泄多少,但终是松口放了穆典可回穆宅。
但他自己是坚决不肯回去了。
穆沧平也由他。
穆典可是只身入的沧澜院。
——穆沧平要她死,没人护得住她;反之,穆沧平要她活着,也没有任何人动得了她。
分别那天,穆典可向良庆行了大礼,谢他连日来的照拂,也将霍岸、梅陇雪几个郑重托付于他。
对旧明宫人夜宴,全洛阳城,只剩下常家堡这唯一一个可立命栖身之所。
至于潜伏在洛阳的暗桩眼线,穆典可早在穆放鹤身死当天,便交代霍岸安排他们撤退了。
自己的仇自己来报,无谓牵连这些人平白送命。
沧澜院承载着她一段痛苦的往事,是多年来不能忘但再也不愿意回去的地方,穆典可坐在窗前数星子到后半夜,月向东移,才有了些困意,上塌去睡觉。
却一直做噩梦。
染血的光影,凄厉的声调,纷扰混乱困她半夜,于半梦半醒之间。
醒来颊上有泪。
雷亢和雷隐都死了,现在沧澜院服侍的事一个驼背的老仆,穆典可瞧着眼生——或许是见过的,但那时她太小,也未必记得。
她被老仆领着去了饭厅,穆沧平装束整齐,坐在桌前等他。
满桌都是她从前爱吃的:莲子露,芙蓉糕,水晶豆沙包……穆典可忽觉心疼如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