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羡慕,倒是真的。
我想,直到现在我那内向、沉默、避世的性格,以及些许的社交恐惧,都与母亲长期以来的压迫有关。
但我知道她深爱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不得不回应着,这沉重苦涩的爱。
实际上,她年轻、勤劳、美丽、善良,虽然那份天真是一种容易被人利用的愚蠢,但总而言之,她是我见过的人类中所认可的最美丽的一个。
然而,不幸再度降临在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
这次她的神主要带走她最后的美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病症,病魔会加速她的衰老,并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迅速地剥离她的音容笑貌,随之而来的,还有大量老年病。
与此同时,病魔还在疯狂地蚕食着我们微薄的存款。
像是在高速快进的影像中,我看到她的生命在分秒中流逝。
鲜花凋零,果实腐烂,烛火熄灭,露珠消亡。
心脏停止跳动是如此缓慢的过程吗?
她的身体加快了氧化的速率。
如此好面子的我的母亲,在不堪的丑陋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她所信仰的神主没有来救她,而教会的人以莫须有的理由榨干了她最后的钱财。
所以除了美丽迅速凋零的画面,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这么说来,不幸的人是我才对。
那时,我只是小学毕业而已。
在社会福利与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我受尽了别人的脸色,一无所有地成长。怀揣着一颗冷漠的心,与对疑难杂症的深恶痛绝,我走进了医学院的大门。
我想,我的初衷已经变了。
我只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仅此而已。
不过我深知钱的可贵,因此用钱换来的学习机会,我丝毫不敢松懈。再加上我平时严谨到连试管都要洗的干干净净的作风,幸运之神还是稍稍看了我一眼。
我被一位老教授选中。他劝我考研究生时换一个方向。
宇宙天文学。
已经没有人干涉我的选择了。
我想,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母亲的反抗。
在名师的指点下,我的学习效率突飞猛进,遥遥领先于同院的其他学生。
我很感激他,这种感激直到他老人家寿终正寝,也从未减退一分。
那是我第二次直面死亡。
我不禁开始思索,人为什么要活着?
既然死亡是注定的,那么诞生也是必要的吗?
中间的过程,对于这广阔天地,苍茫宇宙,又有什么意义吗?
只有宇宙自身是永恒的。
在尊敬的导师去世后,我变得更加无助了。
或者,其实使我烦恼的,是衰老的过程。
我将自己浸泡在他留下的资料与论文中,像鱼把腮泡在水里,努力过滤着贫瘠的氧气。
我已经成年,并留校当上老师。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一些没头没尾的小论文引起学术界的重视。
而正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使我得到了些许充沛的资金,以及与之相称的地位。
可我的压力仍与日俱增。
我越来越能明白,当代许多自杀的女孩的心态。
她们并不畏惧死亡,她们和我一样畏惧衰老。与其这样,不如在最美的花季永远定格自己的生命。
学校分配给我一位学生。但他也很不幸,家里临时出现了重大变故。
生命是如此短暂的事物,不知灾祸哪天便会降临——就像我那短命的父母。
那时,我正巧在学术研究中遇到了瓶颈,再加上学校的各项指标任务、论文需求,我所继承老教授的意志而带领的团队,各方面都停滞不前。
最终,项目叫停,团队也遣散了。
大概,是我太无能了。
在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活在自责之中。自我厌恶的泥潭束缚了我,令我缓缓下沉,无法自拔。
若要我亲眼见证美丽的事物消亡的过程,这太残忍了,我无法接受。而我身边的一切都在流逝,我却无能为力。
一个周末,我驾车去了码头。
那是一个深沉的夜,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只有无止息的带着些许腥味的海风,在浪与岸之间徘徊。
我将手撑在栏杆上,静静地凝视着轻轻动荡的海面。
沧海桑田,日月变迁。
我想,总有一天,这片海也会蒸发,干涸,或是在各种气候与地质作用下,被填平,被堆砌成高耸的山峰。
无法想象——毕竟我无缘见证了。
虽然我只是沧海一粟,但这点感伤的权力,我想我还是有的。
-tobentued-